道士听出些古怪，睁大眼睛盯着薛季还未消肿的脸：“雨水烂了山路，泥泞如狗屎，薛居士须得当心一些，别太相信胯下的那只。”
两侧的喽啰们笑的很是豪放，薛季冷哼一声，倒不是脸上挂不住，他实在瞧不起眼前的贼众，尤其是这一僧一道。
“真是有劳王真人挂心，只是薛某糙汉子一个，也信不来那些土鸡瓦犬，叫的什么居士？”
道士噗嗤一笑，眼神中似乎带着怜惜：“贫道以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做人岂能自甘堕落？以白丁为荣？”
“强似与贼寇为伍。”
“薛居士在骂自己的主子么？如此恨世嫉俗，却成了曹太保面前的红人，教人费解。”道士依旧坏笑着。
薛季不想再斗嘴，他显然不太擅长这个。那胖和尚还在不住地念咒超度不知所在的亡魂，大概信仰鬼神的人屠惧怕鬼神，唯独不惮活人。薛季正色道：“何时动手？”
道士闻言也不再玩笑。
“明日丑时必有大雨，至寅时方止，卯时一到我二人率众兄弟下山。”
胖和尚口中的咒语突然停住，抬手望林中一指，声若巨雷：“什么人！”
众人被这一声厉喝惊得汗毛倒竖，顺势看去，只见不远处荆丛颤动，两个黑影正往林外狂奔。
“休教走脱！”
道士呼喊着，几十个喽啰已经撒了欢地追了过去。不一时，众人押着两个黑影自林中返还。
渐入秋夜，县衙里早已长了灯火。过了就寝的时辰，韩承栋倚在卧榻一侧还未脱官服，房中空荡荡的，只有鼾声如雷。两袖清风不如说孑然一身，孑然得连一房妻子都没有。
“大人！大人！”
韩承栋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扰醒，他抹了一把嘴角和胡子上的梦涎，想起身去开门但又作罢。
“进来吧，门没闩。”
话音方落，房门便被急躁地推开，杨捕头眉头紧锁，作揖道：“大人，两名衙役去了小齐庄监督河坝，一直没有回报，已经七个时辰。”
韩承栋揉着右眼皮，倦意还未消退。
“料是夜路湿滑，在小齐庄留宿一夜……”
“禀大人，小齐庄里正已经三日未报泗水河水位，因此小人委派二人前往查访……”
一阵寒意由心头流遍周身，知县大人不由得清醒了许多，可右眼皮还是不通时宜地跳动着。
配房里，周献平躺在榻上———那是由两条长凳和三张长方木板拼凑而成，上面铺了一层被褥。韩承栋本想把那些关东裘皮也一道铺上，却被周献极其严肃的拒绝：“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韩承栋一乐，只好作罢：“贤侄所赠自然不是鹅毛，怎么会是鹅毛呢！”不过这可真寒碜，他第一次觉得也许官不必非得做成这个德行。倒是这位贤侄，看起来居然有种得偿所愿的亢奋，而且小有遗憾：“叔父，宝地有山神庙没有？”他见过甘于艰苦的人，可没见过如此向往艰苦的人，细想起来其实有些令他熟悉的影子，永远都会有一群满腹邪火、一腔激昂的后生，被文武官员叫作前途无量的楞头青，百姓眼里的热血志士。
立在油灯一旁的蜡烛已经燃尽，留得一小片狼藉，这蜡烛大概是原先配房里最贵重的物件。周献左右辗转还是不能入眠，若不是在家中歇息必会和衣而睡，这是他自幼养成的习惯，会讲书说故事的二伯，他口中的侠客们都有这样的习惯。今日那场来自斗殴的小胜让他有了些孩子气的臆想：他会成为武林中小有名气的刀客，有了自己的武馆，成为一代宗师；想了两柱香后：或许会是个驰骋沙场的将军。他不自觉地傻笑着，直到那老旧的椽木上落下两粒破碎的沙砾将他拉回现实里来。屋顶有人！
在关外，天寒地冻时的深山老林入夜后便格外的寂静，偶尔传来猛兽的吼啸声，周献的六觉在那寂静里变得十分娇惯。
夜行者的动作已经极力放轻，但房里的少年还是真切地听见门前落下两个人来，一片刀刃楔进门缝将门闩轻轻挑开。周献背贴着墙光脚踩在门边的桌上屏住气息，只见两道黑影分别手握短刀一前一后蹑进屋里。后面那人迈过门槛的瞬间，周献伸手揪住那人的辫子望门上猛地一撞，后者登时瘫倒在地；另一人发觉身后有变，慌忙转过身来，周献早提起左脚一记扫踢正迎在下巴上，那人左右踉跄着扑翻了床榻，裹在被子里没了动静。
周献的手掌在前额与天灵盖之间的那片光滑处反复磨擦着。
叔父大人的鞠躬尽瘁看起来收效甚微，还是这年久失修到快要散了架的县衙里真有什么宝贝，值得贼人们如此胆大包天？胆大到不屑于蒙着面。他蹬上兽皮靴，由柜子里翻出几根麻绳，捆野猪一般将两个昏死的贼人捆了，然后尝试着燃起那盏铁油灯。正当火苗渐渐涨起来时，周献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极迅捷地捏住灯芯，房中顿时又陷入黑暗。
像是咽下了一整块冰疙瘩，韩承栋陡然间打了一个冷战。戎马十年，无惧生死，单单害怕这摸不着头脑又确实不能平复的心忧，因为这会带来不安和躁动，多余而且致命。每到这时候，他总是尽力让自己冷静，因为他并不是一个足够沉着的人。
小齐庄人口不足八十，位在泗水河最上游，负责监管河坝。眼下正逢汛期，秋雨不断，小齐庄里正却三日不来上报汛情，韩承栋替那里正想了很多理由，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抚住自己逐渐慌乱的心，他的额头甚至已经见了冷汗。
“小人觉得此事蹊跷，小齐庄里正是小人的旧相识，此人绝不会玩忽懈怠，因私废公。”杨捕头道。
韩承栋双手托住脸颊用力挤了挤：“我向来是个老鸹，好事想不到，坏事一猜一个准……集结皂班，随我到小齐庄走一遭！但愿我能做一回春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