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天井屋是爸爸手里盖的,被奶奶和妈妈收拾得井井有条,有里外两个堂前,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村人家。
在跨过大门槛的那一刻,顾良燕灰暗呆滞的眼睛突然炯炯有神,大概有什么跟堂前一样的地方,被天井底下明亮的日光照得亮堂堂吧。
“小影,这个姐姐来我们屋里玩喽,你拿一个桃酥饼给姐姐吃要得吗?”奶奶拿起鞋帮子,刚翻出针线,顶针又不见了,看上去手忙脚乱的。
“要得啊。”我回答说,我要是被打被骂了,吃点好吃的,我就很高兴了。
我飞奔到间里,揭开缸盖子,伸进去一只手,扒拉两下塑料袋子,摸出两个桃酥饼,两只手高高擎着,又跑到堂前,把一个桃酥饼塞到顾良燕手里。
“你好生听话了,叫你带人你就带人,你妈发脾气,你就赶快跑,跑不赢就躲,不要硬杵在那里驼打,你学着乖觉一点,灵变一点。”奶奶突然絮絮叨叨,时不时偷瞟一眼,似乎在打探什么。
顾良燕骑在小木马上,两句话又笑成一团,拿着桃酥饼摇头晃脑吃起来,才吃了两口,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滚落,也不晓得奶奶交代的那些话,有没有听到心里去。
“怎么了?”我瞪着眼睛问道,“饼不好吃吗?”
顾良燕红着眼眶摇摇头。
很多年后,我才懂得那是辛酸苦涩的滋味,那是一个才几岁的人生吃到的第一个完整的桃酥饼。
熊根香母子两个手牵着手,亲亲热热跨过门槛来,被撕咬的手背缠上了破绢子,栽到沟里的顾大强重新换了一身衣裳。
我跳下小板凳,小跑奔过去,昂首挺胸站在天井底下,把手里吃了两口的桃酥饼递过去,想着打个商量:“这个饼给你吃,你以后不要打人。”
“啊?”熊根香的脸色很难看,停在半空的手,愣了半天才讪讪地收回去,然后拒绝了我的桃酥饼。
我琢磨着是不是谈判的筹码不够诱人,可是顾大强分明直勾勾盯着,那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小影憨的,净说憨话。你没有驼过打吗?有谁长大不驼打?你是记吃不记打,都忘了你是怎样哭死的!”奶奶起身站起来,掸掸身上的青巾围裙,又指着板凳让坐。
我已经躲在奶奶身后,看见熊根香站着不动,僵硬地站在堂前,只有默默的眼泪流下来。
“小孩子说话,童言无忌,你莫见怪。”奶奶抽出一条板凳,“不要站着了,快坐一下吧。”
“都说我丑,都说我要不得,我有什么办法?这个日子总要被逼得过成得!”熊根香揩一把眼泪,哭哭啼啼起来。
“天底下只听过儿女不孝顺,没有听过爹娘不疼惜儿女,‘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爹娘怎么不心疼?你别往心里去。”我听得不耐烦,八爪鱼一样缠在奶奶身上,然后就被教训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扭扭捏捏做什么!”
“我又不闲得带人,田里要我舞犁耙,少不得一下脱,又没有谁帮一下。我这个家公好得很,一根扁担和一把锄头都要藏起来,舍不得拿给我用一下。一个姑娘也是个好人,吃了饭就是起祸,三日两头跑来同我搞闹,我有什么办法?
“一个死人老公又不争气,死了没埋一样,懒手怠脚拨不一下动,耕一块田耕得全是禾桩子和泥块头,手指头都会戳断了,怎么栽得下禾啊?真是会膈死人。
“当年走了该有多好啊,不用在这里过死日子,随便再嫁过一个人家,都会比这翻兜倒灶的人家像话些。要不是看一个女儿才断奶,没有亲娘会可怜,我是下不得狠心,跨过门槛的一只脚又提了转身。长大后又是这把死样子,吃了饭就来膈我,坑得我不得脱身!
“一个猪栏都舍不得拿我用一下,又不是他们养了猪在里面,这国义又不是后娘生的儿子,怎么就用不得一下?一只死人尿桶就要挨着我的水缸,说了几多回都没用,真是昨天的夜饭都会吐出来。死人后门也舍不得打开一下,多通一下风,都是不行,我真是嫁完了嫁绝了,才会嫁到这种坑人烂脊的人家!都跟我作对?都要为难我?”
熊根香哭天抹泪的,越说越委屈,不断撩起衣裳角来抹眼泪。我若是伤心流泪了,我都是牵起奶奶或妈妈的衣裳角抹眼泪。
“你不要钻牛角尖,都是过日子,佮得好就多来往一下,不好就离远些,别想那些事。这日子都是过出来的,就是蒙着脑袋闭着眼睛过下去。现在儿子女儿都有,长得周周正正,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好生教导一下,好日子都在后头呢!这养儿育女不就是一个指望吗?”奶奶手里纳着鞋帮子,专心致志地飞针走线,时不时抬头瞥一眼。
“是哦,这样一想,我就一个儿子可以指望,指望这个儿子以后成材成器,我可以跟在儿子名下有些好日子过!”熊根香三两下揩干眼泪,仿佛浑身都是力气,在煤矿上那些半夜三更的逃亡流窜,都不算什么。
“国义在上班吗?”
“嗯,这么多嘴巴在屋里,不做事怎么行?就是靠卖点苦力,挖两锹煤挣口饭吃!”
“在挣钱就要得,你不要想太多了。”
……
我被奶奶揭开之后,又跑到小木马跟前,把不速之客顾大强赶了下来,又在垂涎三尺的攻势下,不得已又拿了个桃酥饼,给了顾大强吃。
角桌上有只把碗子,插着一把红花子,上午跟着奶奶到菜园子,在路上的田里摘的,我把把碗子拿下来,跟顾良燕一起蹲在地上穿红花子玩。
红花子杆上用指甲掐个小洞,用另一根穿过小洞,穿珠子一样穿成一串花项链,挂在脖子上,又搭在脑袋上,小木马身上缠了两条,免得又被霸占了。
不一会我们就玩得笑嘻嘻,大人们在说什么,我们听不懂,只是发现为人母亲哭得伤心惨目,比遭受过毒打和围观的女儿更要委屈万分。
后来我又发现,熊根香面对奶奶总是面善又和气,说起话来更是一团和气,跟在门口禾场凶神恶煞的嘴脸截然不同,就像我在妈妈跟前委屈又可怜的模样。
再后来又听说,燕燕外婆也有一件青布围裙,一年到头穿在身上,远远看过去,很是相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