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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似乎……总有被人注视的感觉。

十几天前,当这一想法闪过傅允修的脑中时,他的反应是:什么呀,原来还有人对这副发了霉的皮囊感兴趣吗?

按理他应该在更早之前就发现的,可不知是否因为平静太久,许多感官都变迟钝了。也或许是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外界的波动,一味封闭在个人的世界里。

若不是在那个女人身上发现他不知何时丢失的东西,他或许仍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那个十字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也算是种纪念物,况且跟随他那么久了……该不该取回来呢?

这是半年来头一个让傅允修认真思索的问题,但是他讨厌麻烦。

算了,那种东西不要也罢。

漠然地想着,仍是机械地上班下班睡觉,别人眼中正常活动着的躯体,只有自己知道不过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僵尸。他也没有兴趣探究是否真有人在注意他,不过答案却自动跳了出来。

当瞥见对面窗户间小小的圆形反光刹那,久违了的怒气突然扩充了全身的细胞。想……把那只躲在暗处的小老鼠揪出来,撕下四肢,一寸一寸地踩断,享受对方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还有那些令人迷醉的猩红……

暴虐的红芒在傅允修的眼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压制了。

这么多年来他体内那些暴虐的血液丝毫没有消失的意向,反而随着长期的压制蠢蠢欲动。啧,真是麻烦!

他没有费心思去研究它们,只想着能压制一天就算一天。当然不是出于良心或正义感之类无聊的东西,只是纯粹地不愿造成骚动引来麻烦而已。

没错,傅允修超级讨厌麻烦,可是为什么却会捡回一个超级超级大的麻烦呢?

想来想去,只能说是那个女人出乎意料的自刺举动让他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当然,还要怪那几只最先给他带来麻烦、没有脑子的下等……

想得入神之际,一只指甲涂得鲜红的纤手伸到他面前,唤回了傅允修飘远的思绪,“傅医生,我都叫你好几声了,在想什么呢?”

……在想就不应该让那几只混球死得太轻松了。

傅允修没有做声,习惯性地拂开额前散乱的发丝,他头也不抬地就在面前的单上签名。

“哎,你都不看一下就签,太不负责了吧?”纤手的主人娇滴滴地叫道,一把将那张化验单抢了过来,此举终于使得傅允修抬起眼。

Yes!小护士偷偷在背后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打从一个月前踏进这家实习医院开始,她就注意到这个傅医师了。虽说只是化验科的负责医师,没有外科医生那么威风,但听说他是只“海龟”又是什么研究型人才,在国际性医学杂志上都有发表论文,否则的话,又怎么会才进医院半年就升到了这个位置……

不对不对,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长得又高又帅!完全符合她心目中“忧郁王子”的形象,再加上竟没有一个女同事肖想他(那些女人真是太没眼光了),哼哼,她以“卫校一枝花”的名誉发誓一个星期内就搞定他,下个月就能带出去现了!

压下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小护士努力摆出平生最为清纯可爱的笑脸,眨巴着眼睛勇敢迎上傅允修的瞪视。

我电我电我电电电!怎样,晕了没?

傅大医师仍是维持着那副冷冷的扑克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就在小护士面皮都要笑僵之时,眼前的男子突然肩膀微微一动——

她缓缓、缓缓地眨了下眼。

别误会,不是因为电力不足了,而是……她手上的化验单呢,咦咦咦?

“你身上喷的香水足以让呼吸道有问题的病人旧病复发,”傅允修淡淡地说,低下头去签那神秘出现的化验单,“我想比起我来,你这才叫不负责任吧?”

呜呼——

小护士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北风的号叫,那是足以把满腔的热情冻结成块的毒舌之风……

刹那间,女性的骄傲突然占了上风,方才还呈心形的眼瞳猛然冒起两簇怒火!小护士抡起晶晶亮的五指就要拍桌,顺便再吼上一句你懂个屁啊徒有其表的草包医生……

傅允修睨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抡到一半的河东狮爪突地凝在了空中。半晌,轻飘飘地落了下来,那力度连一只蚊子都拍不死——

“麻、麻烦你了,傅医师……”雷霆巨掌瞬间化做怯怯接过化验单的轻抖五指,恶,刚刚那脊梁骨上一阵抽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似的……

呕,不行了,她头发昏,胃作呕,这个傅医师给人的感觉真不好……她原先到底看上他哪点了?

没有再注意第N号从他身边落荒而逃的护士,傅允修再度把心思放回自己的思绪上。

他刚刚想到哪里来着?好像是在哀叹没有人对这副发霉的身躯感兴趣……不对,这是一开始的念头,他已经推论到了……

算了算了,换班时间到,走人。

他起身走向更衣室。

相比起忙得不可开交的外科和病患一箩筐的内科,化验科的清闲可用“拿着化验单赶蚊子”来形容,再加上傅允修是高高在上的负责医师,苍蝇拍都有人代拿。闲成这样了还作息不定是因为他喜欢留在医院的资料室翻看文献,不过,未来几个月都不会有这种美国时间了……

思忖及此,傅允修再度郁卒地叹了口气。

他漫不经心地步出任职的市立医院门口,步行十分钟,就快望见他住的社区时突然感觉不妥。

似乎忘了买什么东西……

花肥?还是上星期握柄坏了的花铲?他在便利店前驻足思索起来。

隔着一道玻璃门处,便利店的女店员激动地猛推新来的工读生,“你看你看,这就是我说过住在对面社区的那个好康男人!”

“哦?”工读生的雷达立时竖了起来,“啊,真的挺养眼,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忧郁的小受。”腐女的脑袋瞬间已比较了几种小攻的类型。

“……”为什么现在年轻女孩的话都这么难理解?

已经迈入老女人行列的女店员无语了几秒,仍是得意地道:“我说的没错吧?听居委会的大妈说,人家可是市医院的医生哦。对面那个小区真是什么人都有,说起来,好久都没瞧见那个阴沉的刘小姐了呢……”

“活在男色当道的时代真是幸福……”工读生压根没听进耳,一味趴在玻璃窗上喃喃,“他为什么要皱眉呢,是在为小攻的花心黯然神伤吗?现在又忧郁地望向了天空……像在烦恼着如何冲破世俗的压力……”

是了,还没买便当!

傅允修一击掌。家里多了个活人真是不习惯,自己一个人不吃也没关系,现在还得小心不能饿死了她。啧,真麻烦!

他推开便利店的门,在冷冻柜里取了一盒保鲜膜包好的微波食品,想了想,又再拿了一盒(只买那女人的份似乎有些奇怪)。虽然有些纳闷收银台的两个店员为何突然泪光闪闪(呜呜呜,帅医生竟然忙到只能吃这种东西的地步),不过也没有多想。

回到家时屋里如往常般漆黑一片,虽然不需要亮光,他还是开了灯,打开冰箱看了一眼。昨天买的保鲜食品已被人取走,原本还在想与福尔马林浸泡的蝙蝠、蛇类标本放在同一冰箱里的食物会不会让人没有食欲,看来是多虑了,现代人的接受能力果然不能小视。

将食物放进微波炉,他没有上一团漆黑的二楼,也没有叫那女人,径直进了浴室。淋浴出来时,小餐桌边果然已坐了一个穿着宽大衬衫与折了几圈的休闲裤的女人,正披头散发地叉着冒着热气的食物。

傅允修没有出声,拉开女人对面的椅子也坐下吃起自己那份来。餐桌上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沉默,食物在傅允修的嘴里根本没有味道,所以他只吃了几口就停下,无意识地打量起面前的女人来。

这个女人,不,这个麻烦,是他几天前捡回来的,当初只是考虑到把她扔在原地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过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嫌死在自家附近会引起骚动,怎么就不会拖远一点扔了呢!

总之,他费了一番功夫医治她几乎深及心脏的伤口,也因了这个伤口他必须把她留在身边几个月,没想到昏睡了几天醒来之后这女人竟搞不清状况地把他当成了……某种科学怪人?

大吵大闹了一通后现在总算安静多了,也不知是出于羞愤还是恐惧。

他的目光落在楼岚折了几圈的袖口上。她的钥匙在他这里(因为上面有他的东西),他也知道她就住在斜坡下,但她不提,他也就不问(因为懒得)。结果这女人很硬气地靠他的衣物过了几天,至于贴身衣物……大概是用她身上不多的现金偷偷去买了吧?

不想还好,一想之下,傅允修突然疑惑自己是否太过分了些。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没有开过口的楼岚动了动,藏在纠乱长发下的眼瞳不小心与他的对上,立即闪过一道凶光(绝对是恨不得咬他一口的目光没错,傅允修肯定),又飞快地垂下了。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突然,面前的女人又抬起了眼,这一次没有再移开。目光闪烁地与他对视半晌,她嘴角的肌肉跳了跳,就在傅允修疑惑不解的眼光下,那两片总是倔强地抿着的红唇扭出一个奇怪的弧度。

这什么表情?傅允修纳闷地观察了片刻,突然领悟到面前的女人正在朝他笑——确切地说,是在冲他讨好地笑。

瞬间,他颊边的皮肉也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沉默了几天的楼岚再度爆发了,跳起来的同时也撞翻了没吃上几口的食物,她直觉就要道歉,转念一想不对啊!

伸出去捡盘子的手忙又缩了回来,不过,那种火山爆发的气势已荡然无存。

她就这么傻傻地站在那,瞪着不知为何死命低头瞪视桌面的男人。

半晌,楼岚猛地一踹桌脚,恨恨地跑回二楼。

下一秒就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傅允修这才慢慢抬起头来,不知为何感觉很疲累地抹了下脸。他……憋得很辛苦呀,很久都没有这种突如其来简直无法控制脸部肌肉的感觉了,一时之间竟无法分辨这是什么情绪,是什么呢?

长眉下的眼不经意睨见摔到他面前的银匙,他顿住了。

……是了,这叫做“笑”。

光可鉴人的匙面上是一个男子变了形的脸部缩小版,但仍能看出眉弯弯,眼弯弯,略显突兀的淡色嘴唇因为刚才的死命忍笑显出一个奇怪的弧度——可是那仍是他记忆中自己最为开朗的表情。

傅允修的眼慢慢冷了下来。他望着眼前满桌的狼籍,突然又笑了一下,冷冷地。

真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又吵又歇斯底里,他简直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情绪如此激烈。

不过,这女人也未免太容易看透了些。

傅允修没有瞎到看不出对方僵硬的笑脸后面那一点小小心思。

只是,被一个试图逃离自己身边的女人逗笑也太讽刺了吧?他心下隐隐不快。

纵使认为对方是个麻烦,可见到她为了逃离自己竟勉强示好时却更加不舒服,因为这表示他被那女人完全否定了。

傅允修没有再多想下去,起身将楼岚撒了满桌的饭菜连同自己那份全扫入垃圾桶中。接下来似乎无事可做,他就坐在最近几天被他当作床铺的长沙发上习惯性地发起呆来。

发呆其实是门很高深的技术,它的字面意思是“什么都不想,脑袋空空如也”,但能做到这一境界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的“发呆”更近于“胡思乱想”,思绪漫无边际,天马行空。不过,傅允修在这门技术上却是不折不扣的个中翘楚。

直到壁钟在寂静的屋子里敲了八下,他的意识里才有了空白以外的东西。

时间到了……

他望向镶进墙面的酒柜,有些烦躁地揉揉眉心。真不想搭理那个让他情绪不稳的女人。啧,麻烦!

他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个高脚杯,随便倒了点红酒,将五指悬于杯口之上。

古怪的手势,若那几只修长齐整的手上再多些干橘皮似的皱纹,搭上几条又黑又长的指甲,为了加强效果最好将灯光调暗,顺便来段女巫咒语般的梦呓音乐——那么这杯红酒就足以让所有读过妖怪童话的人牙齿打颤寒毛倒立了。

傅允修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酒杯。

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利刃扎了一下,他的无名指与小指的指缝间兀地漫出一道细细的血线,汇到指尖凝成一滴红色的液珠。

啪哒!一声轻响,血珠很快就溶入同色的酒液中,无迹可循。

他漫不经心地甩甩手,端起酒杯来到二楼他原先的卧室。敲敲紧闭的房门,里面一如往常没有回应,他不以为意,径直打开门进去。楼岚正背对着门口屈膝坐在床上,直挺挺的背脊散发着强烈的信息:我很不爽!

另一面墙壁脚下人散落着一些瓷器碎片,花纹好生眼熟……

傅允修的眼角突然一阵抽动——那不是他用来充当花瓶的明代五彩花鸟文花壶吗?

闭了闭眼,好不容易将翻腾的杀意压抑下去,他一言不发地将酒杯递到女人面前。

楼岚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瞪那杯红酒,目光凶狠得似乎下一秒就会把它挥飞。但傅允修知道她不敢,因为第一天她想这样做时被他火大地揪着头发硬灌了下去。

自己的脾气……有时真的很糟糕呀……

傅允修再度闭了闭眼,楼岚却以为他又要发火,肩膀下意识一缩,飞快地抓过酒杯闭上眼睛灌了下去。

“喏。”她抹抹嘴角将酒杯直直递回,几滴酒液洒在了胸前的衣襟上。傅允修下意识地看向白衬衫上那几滴刺眼的红色,她穿的是他的衬衫……不,他计较的不是这个,只是这女人为何偏偏挑到了他最薄的一件衬衫呢?实在不太雅观,因为……她看起来很平。

女人的身体吗……

他不由在脑中搜寻自己在这方面乏善可陈的记忆,结果是空白一片。没办法,年代太久远了嘛。

不对,似乎最近才被某个女人压倒过……

他再多看了一眼“压倒他的女人”罩在宽大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身体线条。这种身材……难怪他会一时忘了这回事。

“你在看什么呀?”视野突然被蓦地逼近的酒杯占据,女人咬牙切齿的样子显示她其实更想将酒杯砸到他头上。纵使行的是常人眼中的色狼行径,傅允修仍是没什么罪恶感地睨了对方一眼,她的表情——

他一顿,突然记起那天她被他翻身制住后脸上也是这种又羞又恼的表情。

随着那样的表情一同记起的,竟还有当时身下柔软的触感,鲜明得令他诧异。

“——你脸红个屁呀!”楼岚又是一声大吼,简直就要哭出来。妈的,死变态!大色狼!衣冠禽兽!他以为害她穿着男人衣服乱晃的罪魁祸首是谁?

她捞起被单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只眼睛怒瞪对方。

傅允修皱眉望着别处,但脸颊上两抹薄红却是再清楚不过。他低头从衣兜里掏出某样东西,“还你。”他说,仍是皱着眉,仍是不看她,仿佛也在恼怒自己的失常。

楼岚住所的钥匙同一直被主人忘了取下的小十字在他指间摇晃,“我陪你回去取些必需品。”

楼岚诧异地看他一眼,一把抓过自己的钥匙。

“不劳大驾!我自己去就行!”她补充一句,“反正你也不怕我逃跑。”

傅允修冷笑一声,“你若想活命的话,天黑后最好跟着我。”

楼岚不吭声。

两人沉默地出了门,沿着斜坡走下去,虽是并行走的,中间却拉开好一段距离。走到将近十天无人问津的空屋下时,楼岚神色紧张地转过身来,“我自己一个人上去,你若不放心可以守在楼梯口。”

傅允修一言不发地停步。

楼岚顺着建在屋外的平梯走上去,慌慌张张地掏出钥匙开门,手指轻微地颤抖着,试了几次才对上锁孔。

快点快点,快把那东西处理掉!她直奔仍架在窗前的望远镜。

“……什么呀,你慌慌张张想藏起的就是这东西吗?”鬼魅般的嗓音突地在门口响起,楼岚手一哆嗦,镜筒“咣当”摔在地上。

妈……妈的,这人怎么像鬼一样没半点声息?心里狠狠地咒骂着,却没有勇气回头。

傅允修绕到她面前,脚尖轻轻一踢地上的镜筒,然后抬眼,微歪着头看她。楼岚不由又打了一个哆嗦,那种恐怖的感觉又来了,明明这人平时瞧起来与常人无异,可有时候……有时候给人的感觉真的好可怕。

害怕归害怕,骨子里的倔强仍让她鼓足勇气与他对视,恶狠狠的眼光大有“就算发现了你又能把我怎样”的意味。不知过了多久,傅允修突然无声一哂,移开了身子。

“你还不赶快收拾?”

屋内无言的恐怖气息霎时一扫而空,楼岚不由松了口气,她真的很怕这个男人。离开的时候,她听见傅允修抬头若有所思地喃了一句:“快要满月了呢……”似乎非常烦恼的样子。

是啊,希望赶快出现狼人把你咬死。

楼岚深有同感。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一直过着相敬如冰的平和日子。只要没有人惹他,傅允修其实是个很容易相处的家伙,他绝少涉足二楼,白天不会干涉楼岚外出,下班时也总记得买两人的晚餐。

自从楼岚有了可以穿出门的衣服,他就不再为她准备午饭,可是当她偶尔懒得出门觅食时,隔天总会在装满小动物标本的冰箱里发现便当。这让楼岚心惊胆颤,仿佛他就算不在近前也能掌握她的一举一动似的。

两人唯一的共处的场合便是每晚的晚餐时间,面对面沉默地咀嚼同一味的微波食品——听起来比同一口味的泡面要高级多了,但天天都吃的话也没什么不同。

还有,每天一杯渗了“药”的红酒。没有人解释那到底是什么药,似乎都默认了只要楼岚不喝的话,第二天立马死翘翘——天知道!

满月那天刚好轮到傅允修值夜班,他随手抓了只麦克笔将当班表上自己的名字划掉,随便填了个有点印象的医生名字,当时化验室里有五六名护士在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举动,可没有人敢吱一声。

当晚相安无事,凌晨一点后楼上没了动静,搬来后楼岚都是这时候睡的。两点,躺在沙发上的傅允修耳边捕捉到细微的奇怪捉搔声。

开始了。

他睁开眼睛,一手抚上额头叹了口气(唉,真麻烦~~)。

翻身悄无声息地攀上二楼,黑漆漆的走廊上一片静寂,傅允修准确无疑地找到卧室的门。门是反锁的,不过下一刻却“嗒”的一声开了,仿佛里头有人给他开门。他悄无声息地闪进去,刚来得及合上门,眼前就是一道黑影扑来。

“哧啦——”刺耳的抓刮声响起,不用看他也知道他也知道木制门上又多了五道指痕。女人的利瓜离他的脸颊不足寸余,不过已没了威胁性,因为利瓜的主人不知何时被他勒在了身前。

怀里的身子不死心地挣扎着,傅允修皱了皱眉,贴近她耳边道:“死心吧,你伤不了我的,最好识时务地给我乖乖睡觉!”听闻他的话语,被制住的女人眼中淡淡的红芒一闪而过,竟点了点头。

她还有知觉?傅允修有些诧异,恍神间肩上一凉竟被挣脱了。

楼岚,嗯,权当眼前的生物还是楼岚吧,她此刻正以奇异的姿势攀在衣柜上,双眼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红芒,朝他咧嘴一笑。一口能做牙膏广告的细致贝齿中,那两颗犬牙以人类的标准看似乎尖了一些……

傅允修火大地扫了一眼肩上开了口的上衣,抬头喝道:“下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柜上的女人发出嗤嗤的奇怪笑声,仿佛在嘲笑他的大言不惭,可下一秒眼前的男人就失去了踪迹。她大吃一惊,正感不妙地欲扑下地,头发却已被人抓在了手里。

无法抗拒的力量拉着楼岚的头慢慢后仰,正对上傅允修倒立的面庞。

“我都说了,你斗不过我的。”他悬在天花板上冷冷地说,额前的黑发因重力飘落其下,露出光洁的额头及其上一个奇怪的印记。瞪着那红色的印记,楼岚突然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这就对了。”傅允修抱着虚软的女人落地,掀开被子躺进去。

应该可以安静一会儿吧,他想,抱着楼岚闭上了眼睛。

半夜,怀里的女人又骚动起来,意识正有些朦胧的傅允修眼睛都懒得睁开,直接将她往怀里按,可女人挣扎得更厉害了。

有完没完啊?他干脆翻身将她压制在身下。我压、我压、我用力压……咦咦咦,不对劲,怎么开始翻白眼了?

他连忙松了劲,冷不防身下一只玉掌挥来——

啪!

傅允修僵住了。

再多的瞌睡虫也给这一掌打飞了,他脑中飘过三个冷飕飕的大字——

死、女、人!

身下的女人猛地哀嚎一声,五只手指在他掌中抽搐着,痛得脸都变形了。傅允修冷哼一声,慢慢放开她的手,没好气地翻身拥住她,“下次我就折了你的手,给我乖点,听见没有!”

怀里的女人簌簌发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就算是下等动物也会识情势嘛。这一念头闪过他脑中,睡意却已全消。

直到第一丝曙光透过卧室的落地窗洒进来,楼岚都没有再闹,起初仍是很害怕地僵在他的两臂间,后来大概是累了,慢慢就放松身体呼吸均匀起来。

傅允修只当不知她的害怕,闭着眼睛假寐到天明。见天色亮了,他松开怀中的女人翻身下床,床铺一片凌乱但他懒得管,套着一身松垮垮的衣物推开落地窗上了平台。

自那女人搬进二楼后,他就没有再踏上这里,围栏旁的一圈盆栽植物长得野了些。十几天没照管它们也能活得很好,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它们在照管他,让他在一个人漫长的孤寂中不至于荒芜。

傅允修绕到平台的侧面,将水池边的花铲水管稍微收拾了一下,靠着矮墙一屁股坐下来。一夜未眠的脑子有些空虚,体质上他其实不需要太多睡眠,但那种空虚的感觉仍然让人烦躁。下意识地翻找衣兜,回国时带的最后一包香烟已皱得不成样子了。想到这地方无处可买,他的心情不由又恶劣了几分。

闷闷不乐地抽出一支点上,傅允修低头打量身上的衬衫,活像刚从榨菜缸子里捞出来似的,领口两颗纽扣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露出苍白得不似活人躯体的肩胛。在胸口处,他发现了一团形状可疑的水渍,转念间额上青筋不由隐隐暴跳。

Shit……那女人竟敢把口水流到他身上!

想到今后还有三四个这样的夜晚,眼前就是一阵发暗,疲倦感深深渗进了四肢。

很累呀……他明明最讨厌麻烦,为什么竟会搅进了这样一桩麻烦事呢?尤其那女人整日一副虚与委蛇的虚伪模样,让人看了就不舒服。她不是想逃走吗,为什么不逃呢?她跑了他也省事多了,反正那是她自找的后果如何与他无关……

那天清晨,傅允修仰头望着渐渐刺目的初升晨日,一夜未眠的空虚头脑中真的是这么想的:那女人要是真能跑掉就好了……

之后他下楼冲了个澡,休息片刻就上医院去了。由于他昨晚值了夜班,今日下班的时间提前了几个小时,他便上好久不曾踏进的文献室,回过神来时天色竟已昏暗了。

糟了,傅允修想,将手上的书放回架上。屋子四周虽然布下了结界,但那女人昨晚才变化了一次,气息也许会引来太过强大的“不好的东西”。

面上虽然神色不变,脚下仍是加快了行进速度。当他回到一团漆黑的屋子时,推开门,一室的凄寂蓦地迎面涌来。不用上二楼他也知道上面空无一人,方才赶得太急,竟没有注意到其实一开始就感应不到那女人的存在。

傅允修在门边站了片刻,走入空旷的客厅坐了下来。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开灯,而是静静地点了根烟。

以后……不用再睡沙发了,不用每天都在日落之前回家,不用勉强自己吃一点意义都没有的食物……更不用再见到某人小心翼翼的窥探眼神。

他有些漠然地想,却奇妙地感到一丝茫然。

他知道那个女人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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