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崚域百年一逢的地旱大灾,已经过去了八年。
在这个山高岭险水土丰沛的国度,流传着百年地旱的大灾传说,没有人知道为何天降雨露不曾减少,土地却像被架在火上的猪皮,一块块卷曲龟裂,片叶难生。
地崚自古天凉不暖,不断雨而冷旱,谓之地旱。
每户人家都知道,这地旱大灾的起始,就在地崚域南的茫茫深山之中,愈远离那一方,旱情便愈轻。
而地崚域极北天下第一峰永宿荣山,常年融雪成川,名之白蒲,蜿蜒过西边境,缓缓淌向了西方国度清木域。
乃至于地崚域人之居所,都在西北两方,也正是这一从未断流的白蒲川南向支流,始终维持着地旱大灾间,南方偏远村庄的生计。
八年时间,足够用卷卷新芽带去漫山枯枝朽木,也足够将南方旱匪,带回田园耕种。
地崚域,始终是一个由山间层错田埂片片搭建起来的国度。
这一年春季第一场雨还没有下下来,南方少有的地势极高少受地旱的寒山镇外村,是旱匪活动最多的地方。
远在深山的一户人家里,碗碟摔碎的刺耳声响起。
“粮食都已经给你们了,这闺女还只是个娃娃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把人留下吧……”
一个脸上带着淤青的农妇紧紧抓着壮汉的脚腕,皱纹浓密的眼角淌着眼泪,在地上不停磕头。
然而,壮汉却嫌恶地瞥了她一眼,抬脚重重踹在了农妇胸口:“滚开!娃娃怎么了?只要是个女娃娃,卖去窑子也能换饭钱!”
“娘!!!”
眼见农妇被踹到在地,又听见那壮汉嘴里唾沫星子横飞的话语,女孩脸色都白了下去。
但那十一二岁做女红的小胳膊,无论如何都挣不开两个壮汉的钳制。
眼看着女儿就要被拖出院门,农妇只能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翻身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谁知就在这时,一声嘶哑而刺耳的驴嚎声中,稚嫩的男孩嗓音却从木屋侧面的角落里传了出来:“住手。”
听到这声音,农妇猛地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声音来处,胸口却痛得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声。
这极古怪的声音和言语里,五个旱匪都一时寂静了下来,回头看去,却见一个仅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身后跟着一头双眼炯炯的高驴子。
柴块儿被他从脚边踹进了柴堆,小男孩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衫,一手拎着柴块儿,一手反握着一把陈旧的朽木剑。
木剑很朽,朽得木纹很暗很深,像是木质都要疏散了。
木剑很长,完全可以看出是成年人才能持握的男式剑型,此时此刻被小男孩拿在手里,极其地违和。
“我今天只想砍柴,不想杀人…”
小男孩老气横秋地把柴块扔到了地上。
双手抬起又朽又长的木剑忽地竖劈而下,那需得锋锐铁斧和足够肌肉力量才能劈开的柴块,竟在剑下应声两断!
空气霎时间静了,也惊了眼睁睁看这一幕的五个旱匪,朽木剑尖垂在地面,旱匪的脚也依旧定在地面。
小男孩把目光锁于剑尖,他知道这些旱匪的眼睛可能比这剑尖还要尖,就像他偷吃新收的白萝卜后,娘亲的眼睛一样。
空气仍然在沉寂,他想他必须接着说话,掌心冒汗被疏松的朽木剑柄吸去,小男孩开始想着那人持剑的模样,声音很低沉:“是你们自己滚,还是我动手?”
空气再度默然了片刻,似是终于从思维定式的不可能里回过神。
所有旱匪却全然不同小男孩所想,竟齐齐捧腹大笑,刺耳的笑声将农妇的呜咽淹没。
踹翻农妇的旱匪,用手背抹了一把下巴上沾的唾沫,抬起手里铁斧指向小男孩就嘲讽开口:“这把戏老子十年前就在镇子里拿来骗人了,那木头疙瘩上明明是斧痕,你当老子们眼睛长了没啥子用?!”
另一个旱匪立刻吼了起来:“小兔崽子,敢拿戏法耍老子们,剁了他!”
小男孩的手瞬间抖了起来,农妇却猛地翻起身来,用尽全身力量抓住了旱匪的脚,朝小男孩吼道:“快跑……啊!!!”
又一次被旱匪踢中腹部,农妇疼得连话都已经说不出来,落地就昏了过去。
“混蛋!不许踢我娘!你们这群畜生!!”
看见母亲不动了,小男孩脸色大变,双手举起剑就冲了过去!
谁料却被那旱匪将他一膝盖就顶翻在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木剑更是高高飞起直摔出了篱笆。
老驴子见这情况,惊得扭头就跑回了屋后不见踪影。
旱匪仰头大笑了几声,提着斧头就朝小男孩走了过去:“那木头剑怕是几百年的朽木了!劈柴?当柴火烧还差不多!”
眼见旱匪就要走到小男孩面前,抓着女孩的一个旱匪忽然感觉自己手一痛,扭头发现女孩在咬他的手腕。
旱匪当即勃然大怒,一巴掌就要朝女孩的脸打下:“小贱蹄子!给我老实……”
谁料,还没骂出口嘴却骤然僵了,剩余的字句被旱匪惊恐的喉结滚动一点点吞了下去。
那把明明前一刻还远远飞到院外的朽木剑,竟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横在抬手的旱匪颈间。
门口两名旱匪倒地的声音这时才这重重响起,惊得提斧旱匪即刻驻足回头。
一霎只见风中软布衣袍翩飞,左白右黑,若风冽开了阴阳,将之裁为了一人身上衣。
持剑的那只手微微移动,将剑刃贴在了旱匪咽喉,清和坦荡的嗓音随之响起:“劈柴不一定,但你的喉咙,肯定可以切开。”
小男孩见状,顿时从地上直接跳了起来,趁机退后,和旱匪拉开好一段距离才停下,喜上眉梢:“小师父!”
小小瞳孔里倒映的持剑人,并非那说书先生口中道骨仙风的高人,却是一个眉眼温和,约莫十七八岁的短发少年。
虽面相温和,嗓音平坦,可已经倒下的两个旱匪,却都是被用最直截了当的手法打晕,毫无还手之力。
少年望着眼前三个粗犷壮汉,眼里全无惧色,只是开口重复了一句刚刚才传入过他们耳中的话:“是你们自己滚,还是我动手?”
眼看着已经倒下的两个同伙,旱匪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个少年绝不是刚刚小男孩那样的纸老虎。
而如果他们继续下去,那把朽木剑也毫无疑问会将他们,一刃封喉。
他们原本都是些山村农人,也没什么真本事,活下来靠得都是恃强凌弱。
因此当下情况马上极识相地放开了女孩的手:“大侠…大侠饶命……我们也只是为了吃口饭……”
少年却不理会他们,而是直看着女孩惊恐地跑到了小男孩身边,便平平淡淡收了剑。
见少年好像也没有把他们扭送官府的意思,三个旱匪瞧准机会扭头就跑。
架起两个已经没有意识的同伴,连滚带爬马上消失在了篱笆外,连打包好的米粮都没敢拿一份。
“娘!”
“娘!”
听得身后两个孩子的喊声,少年转身才惊觉农妇躺在地上,赶紧跑了过去:“田姨!”
……
……
好一番忙乱将田姨唤醒过来,所幸田姨没有真的受什么重伤,只是年岁有些大了,被重重踢在胸口,又看见自家儿子被旱匪发现,才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放下心来把田姨安置好,姐姐阿织守着她,弟弟阿准便跟着少年走出了屋外。
边走阿准边愤愤地低声骂着:“这群混蛋!爹说再过一月官府就会查到这边,把他们全部关起来!”
少年走到院里,捡起了地上被劈开的柴块,闻到一股浓浓的浆糊味道,顿时无奈地看向身后小男孩:“所以偷我的剑,好玩?”
阿准立马停了嘀嘀咕咕的骂声乖乖低头,揉着摔红了的手肘,闷声道:“我错了。”
少年却笑着把柴块扔在了地上:“不过你也够有主意的,要是我这种深山野人,估计就被你骗过去了。”
“才不会!”阿准赶紧转着眼珠子道:“那是因为小师父你出家太久了,镇子里说书先生说了,看破红尘不知人间事,那是应该的!”
哪里想得到这小家伙居然立马借机把他吹上了天,少年本来准备抚摸阿准脑袋的手都僵在了空中,表情极不自然开口:“我虽然在寺里住了二十年,这可不代表我就出家了,难道山下住寺庙的都是和尚吗……”
阿准眨巴眨巴眼:“是啊,爹是这么说的。”
是啊,寺里书房的藏书,也是这么说的。
少年默默想着,可他在山上这二十年里连红尘都没看过,说什么看破红尘?
隐约地觉得出家好像对他不是什么好事,但又觉得自己整天只知道守山,只怕和出家人差不了几个意思?
眼看着少年没说话,阿准找着机会,马上笑嘻嘻把话题扯开了,拽着少年的衣角就耍起了赖:“小师父~大大大侠小师父~你就收我做徒弟呗~”
听到这个从来到这里开始,阿准就已经耍了无数次赖的话题,少年直接转身就朝柴房走了过去:“不行。”
“啊!又一说就跑!小师父!”阿准像个小尾巴似的又跟了过去:“为什么嘛?我就是想成为像小师父你一样的剑客!去江湖上行侠仗义!”
“行侠仗义”四字说得铿锵有力,阿准一边说着,一边学着他的样子空舞了几剑。
少年余光看着他有模有样的劲道,想到这半月余每天天还没亮就爬起来看着他练剑的小男孩,终还是驻了足。
眼见少年停下,阿准眼里放了光:“小师父??”
来了半月,这问题也避了半月,难道就这样耽误这孩子不成?
少年心知迟早是避不过的,索性在柴房门槛坐了下来,阿准兴冲冲坐在了少年的身旁。
少年拉过阿准手臂,温和眉眼定定看着阿准的指掌骨骼,忽然轻声开口问道:“阿准,你刚刚不害怕吗?如果不是我发现你拿剑跑了赶回来寻,你可能会丢命。”
阿准一扬头:“我不怕!爹说男子汉就要顶天立地!要保护阿娘和阿姐!”
得到这个完全没有犹豫就出口的答案,少年并不意外,只有些怀念轻笑了一声。
阿准疑惑地歪了歪头:“小师父你笑什么?”
少年似乎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道:“我只是隐隐记得,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好像也什么都不怕。”
“小师父年纪也不大嘛,怎么说话像小师父的师父似的?”阿准用手掌压着脑袋上的短短头发,想将之顺成少年额前静垂散发,忽地一拍脑门:“哦!我知道了!小师父在学师父说话,就像我学小师父说话一样!”
“等等,你别偷换概念!”察觉话语中的小聪明,少年顿时扶额叹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是真的不记得。”
“或许就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吧,我大病了一场,很重的一场病,在那之前的事情,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兴许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什么都害怕起来了。
莫名地害怕夜晚黑暗,害怕星光月色,害怕后山被竹剑怒削的百棵朽木残骸,害怕腰间这并非自己所削的木剑,更害怕,那个朝夕相处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苍老背影……
当然,他最怕的,还是也许已经废了根骨,内力多年未跟随剑术增进几分的自己……
“叫我敬岚吧,不要再叫小师父了,我连出师都做不到,说什么收徒?”
少年低垂着眼眸站起身来,轻轻摸了摸阿准的头顶:“你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如果有一天见到你觉得很厉害的剑客,就把刚刚那几式舞给他看。”
阿准捏着小拳头挥了挥手,觉得怎么看都像个猴,顿时撇嘴:“这样他就会收我做徒弟?”
少年一怔,深思熟虑了好一刻,开口道:“如果他的性子像师父的话,我想是会的。”
“那怎么行!小师父你这是蒙我!”阿准原地忿忿地挥舞着小拳头:“我就觉得小师父你是最厉害的剑客!”
“都说了,叫我敬岚。”少年眸子低垂,唇角露了一丝苦笑:“一个连佩剑都丢失的人,如何配担‘剑客’一名?”
语罢,少年便抬脚走进了柴房之中,阿准只好放下拳头,原地想了想,还是牛皮糖似的跟了进去:“那下回再说,至少这回告诉我你到底住在哪儿嘛…”
“早告诉你了,南边山里有座寺。”
“你骗人,南边深山险得连爹爹都不想去,山里有妖怪,闹地旱!!”
“……所以我像妖怪吗?”
“不像,小师父是大侠。”
“都说了,我叫敬岚,别叫我小师父!”
“那你姓什么?爹都说没听过有人姓敬!”
“……”
“那小师父的师父姓什么?爹说也没听过有人姓桐!”
“……”
“嗯??大侠起名字都这么随便的吗?”
“……阿准,田叔刚刚说晚间回来要打烂你的屁股,你最好现在赶紧去帮帮忙。”
“哇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