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北驽人再一次的交锋中,越国兵将气势显然有所颓废,哪怕城楼上鼓声再响,前锋的刀剑再快,也起不到太大作用。
收兵后,城外北驽人围着篝火唱歌,用刀敲响盾牌和铁具示威,他们看起来精神气十足,仿佛还能再战,却迟迟不上前,樊惊羽站在城楼上面容严峻,握紧了拳头。
少顷,金风小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他眉头轻轻皱了皱,随即舒展开眸光微亮,问了句“当真”,金风颔首,于是二人一前一后下到芳洛城里去。
到的时候,戚焰正在马厩看马,背对着他们,一身红衣飒然,樊惊羽带着一干将领单膝跪地,她才慢慢悠悠转过来,露出淡淡的笑:“战场之上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有将领露出不满的目光,站起来后便上下打量她,这些人之中真正能面见摄政王的并没几个,所以只听其恶名却不知其手段,自然不那么畏惧。
而今她来了战场,必定都会会让他们心生厌恶,再者身为女子,就更让这些人嫌弃了。讲清楚来由后,戚焰与樊惊羽先行一步,其余人三三两两的散了。
芳洛城内原是极美而昌盛的,只可惜被这日复一日的战争拖成了萧条的模样,街上行人都低着脑袋垮着肩膀,路边卖菜的阿婆阿公声音无力,孩子们倒看起来不知愁,拿着根木头玩儿就能快乐好久。
不过大人里也有快乐的,青楼戏坊里丝竹声不休,伴随着男女声色,门口人醉着告别,女人们伸手欲迎还羞,乞丐拿着碗上前去讨饭,被打手一脚踹开,骂声咧咧。
很快的,天边乌云飞来盖住了这片土地,人们脚步匆忙离去,小孩子被爹娘大声唤回去,有些门前晾的衣裳也悉数让主人塞进篮子抱回屋内,菜摊商贩更忙,推车的推车,挑担的装篮,还有喊边儿上孙儿帮忙收拾的。
这下子,城里才好像活过来了,辅撑开黄油纸伞挡住稀疏的大雨滴,却挡不住脚边儿泥土飞溅,戚焰左看右看,指了间老旧的茶馆与他们过去坐下。
弼拿钱买了井水和粗粮糕点端来,确认干净后才退下,戚焰笑她说这里又不是皇宫,辅却说哪儿的人都是人,不得不防。
雨哗啦啦下大了,黑瓦檐噼里啪啦流着水,外面的景象有些模糊了,但还是能看见不远处的城侧门,进城盘查的松,出城可就严了,现在还能看见个别人影再往里来。
“这几日北驽人倒安生,也不挑衅了,樊小将军昨日还跟金风说奇怪。”
“对了,主子,熏风今早来消息说二亲王逼宫了,北牧王庭表面现在都被二亲王的人控制住了,他已经下了命令要撤军修养,可领主不肯,于是双方才僵持着。”
辅和弼两人说完后,戚焰点点头喝了口水,她敲了敲桌子,问:“阿萨摩呢?”
“熏风说他从昨日晚就待在卧房里没出来过。”
闻言,戚焰笑了笑,她转头再茶馆里看了一圈,这茶馆虽然破旧,但不管是外头还是里头,都少有刀剑划痕,相比于周围其它店铺,多了丝安静轻松,少了些素然压抑。
她忽然问:“芳洛城也是边界之城,从前治安恐怕不好,毕竟北驽人经常骚扰。”
“是啊,”掌柜的拿布擦着杯子,叹气附和,“当年虽不比今日沉重,但北驽人混进来闹事强夺却时常有,久了,都习惯了。”
“那还真是让人难过。”
戚焰摇摇头,端起杯子浅酌,周围气氛忽然肃杀起来,她却仿佛浑然不知,辅与弼不动声色的相视一眼,皆握住了腰间的剑,目光悄无声息的低滑向后方。
铮——是与那日刺杀如出一辙的手法,辅挥剑劈开暗器,与弼护着戚焰,二楼不知何时冒出了十来个蒙面人影,身高体型相差无几,全都握着北弩弯刀。
再一看,掌柜的和小二都消失了,戚焰抬眼轻轻望上去,人影中间正站着一位粗衣少年,他这种打扮在越国和北牧都常见,乃是最普通商户形象。
少年与樊惊羽差不多年纪,头发用布包着,左眼戴着眼罩,皮肤有些黑,但仔细一瞧却使人觉得其容貌昳丽,总体看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静静的看着戚焰,眸光黑的像是染了毒,一声令下,二比十的战争便拉开序幕,辅与弼虽是女子,武力却遥遥领先,但对方也不多承让,渐渐的,她们显得吃力起来。
“主子您快走!”
“晚了。”
少年的武功不知是谁教导的,体会过后便能让人想起“蛇”这种动物来,他立于戚焰背侧,冰凉的刀刃贴着她的脖子,逼得辅与弼不得不停手。
茶馆里的打斗声被雨声阻隔,外头的人一概不知,就算有人来救,那也要等上一会儿了。
桌上的水凉了,糕点上也停了苍蝇,戚焰端端正正的坐着,也不还手,看的辅她们咬紧了嘴唇,若是主子反击,哪儿有这小子占便宜的机会!
双方僵持不下,戚焰开了口:“阿萨摩,是吧?”
“……”
“这么讨厌你的眼睛,非得把它遮住——你难道也认为它不祥?”
“若不遮住,恐怕我进不了城,也就杀不了你。”
这话说的戾气满满,戚焰却愉悦笑了,眸子里骤然生出一些恶意来,唇齿轻启:“小王子以为,除了我这个闲到哪家消息都要伸手查一查的人,这越国还有谁会知道,你这个籍籍无名的北牧小王子长什么模样呢?”
脖子上的刀刃动了,针扎似的刺痛传开来,戚焰眉头不曾皱一下,伸手慢悠悠的抓住他的手腕,一寸一寸的挪开,力气大的有点儿吓人。
“男女授受不亲,小王子还是自重些。”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小二重新上了糕点茶水,规规矩矩的下去了,辅和弼目光灼灼的防着对面的十一人,戚焰接过弼递来的膏药抹上脖子,盖好了放进腰兜,这才整理整理衣摆望过去。
她光是笑,什么也不说,看的阿萨摩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接着门外大雨中匆匆走进来一个女子,她攥着手抬头便喊:“主子……”
屋内的除了两个主子,其余的人皆眉目凶煞,唰的将刀剑拔开半截,女子还是头一回被吓到,她又冷又茫然的一哆嗦,看向辅和弼:“这、这怎么了?”
“无事,你过来罢。”
从菊手中拿过虎符,她朝阿萨摩露出了温和的神色:“如果我是你,此刻就不会选择硬碰硬,而是回北牧王庭去平定暴乱,拿下领主之位。”
“留你活着,必成隐患,杀了你,再回去也不迟。”
阿萨摩杀意十足,他深知面前女人的恐怖之处,就算是被天子逼到了如今的地步,也依旧云淡风轻,手中甚至拿着人人趋之若鹜的虎符,若是没猜错,眼下已有万余大军压境待命了。
眼看他要动手,菊立刻拔剑砸在桌子上,气势汹汹,戚焰叠着双手好整以暇:“那我死了,你也得死,或者你死了后我又起死回生也说不定,选吧?咱们是讲和,还是继续?”
“谁要跟你讲和?”
话音刚落,刀剑一触即发,铁铮铜鸣与雨水汇成腾腾的乐曲,这回戚焰不旁观了,她只用了几招便将对面的少年钳制在怀中,不紧不慢的捏着他手腕抖掉匕首,偏着脑袋面对着他笑魇如花。
外面轰的响起雷鸣,从远方滚到脑袋顶蔓延开,打斗的人停手了,那些北弩人小心翼翼的伏腰踟躇不前,掌柜的吓得手中茶杯掉在地上。
啪,声音还挺脆,阿萨摩情绪即将爆发,褐色瞳孔里的风雪骇人,菊和辅弼紧张的望着戚焰,哪儿想她竟换了单手困住对方,腾出来的那只手抹上少年的眼罩,毫不在意的掀开。
“你敢!”
“真漂亮。”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声,少年因愤怒与屈辱颤抖的身体顿住了,他现在的模样要比谢子慕还惹人喜欢,戚焰轻轻挑眉注视着他,语气又缓又柔:“阿萨摩,这不是不祥,只是天生缺陷罢了,但你这种蓝色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阿萨摩的胸脯从起伏剧烈到平缓,他咬紧的牙齿松开了,抿气嘴静静的盯着戚焰,那双眼睛蕴藏着夏夜萤火般的光景,幽暗却也明亮。
夏日雷雨虽然绵长,可结束后整个世界都是焕然一新的,路边的野花绿草,城里的黑瓦红砖,历史悠久的小石桥,空气也是湿润的,行人伸手无雨便合了伞,燕子从檐下飞出来,雏鸟张大黄色的喙叫起来。
“讲和?”
“哼,你做梦。”
戚焰有点儿可惜的看着他重新戴上眼罩,抬头望着干净的蓝天,她唤了下属准备回军营,也不准备再对他们出手,路还是很泥泞,弼替她提起衣摆,菊在旁边儿低声说着部署事宜,少年看着她的背影,眸光暗了暗。
“戚焰,我不会放过你的。”
“那你要多努力了。”
一只燕飞过眼前,往墙外远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