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烽火不息,芳洛城外偶尔有北弩探子冒出,很快又被城墙上的弓箭手射箭吓走。
身为主帅的樊惊羽坐在城主特地开辟的议事堂内,他的面前摆放一张皱皱巴巴的地图,上面标明了北牧王庭的要塞与粮草路线及大概退路。
朔风与金风站在一侧跟他详细介绍那边的情况,好继续作对策。
令他们意外的是,少年初出茅庐,即便赢了头一仗也没有沾沾自喜,反而谨小慎微,身上丝毫没有那时在主子面前才有的少年气性,更多是成熟稳重。
不过一想到暗阁早早递来关于他的背景情况后,他们便不多想了,只能说个人的品性与成长环境密不可分吧。
须臾,有几位将领也进来汇报,堂里却没因此热闹太多,气氛隐隐凝重,樊惊羽眉头折痕更深,指尖落在地图上的某一处峡谷边。
和风与熏风潜伏在北牧王庭的暗处,花了好长时间才进来的她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前几天主子传话要利用阿萨摩这颗可塑棋子,让她们惊讶之余却也理解。
皇室战争从来不分先后,哪怕北牧王庭现在的帝王早已上任多年,还将弟弟二王子封王,赐予无限荣耀,却也不得不暗地戒备,相比之,小王子阿萨摩就平平无奇多了。
除了那双异瞳——北驽人信仰神明很多,对于这件事他们向来敏感且排斥,可事实上阿萨摩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他的眼睛原本该是正常的黑色,可惜有一只眼睛天生浅蓝,出生没多久睁开眼后,吓死了自己的生母。
他们都以为他不祥,然而殊不知他那蓝色的眼睛是天生残疾引起的,看东西全都是模模糊糊,这还是当年主子贪玩,去民间暗游时得知的。
不过有些地方倒是把这种眼睛视为祥瑞,让人觉得蛮奇特的。
阿萨摩因眼睛缘故被侮辱忽视,谁也看不上这位小王子,都觉得他一生都会被人踩在脚下,正是因为如此,才造就了他隐忍且虚伪的狡诈性子。
老实说,和风熏风并不愿意去接近这样的家伙,并且保护他引导他篡位,可谁让这家伙能得主子一眼,他们只能埋头苦干,好好做事了。
没多久,和风熏风成功接近阿萨摩的消息传回戚焰手里,她骑在马上拉开弓射出一箭,眉头微蹙,给递消息的暗阁影卫传话,让她们必需谨慎小心。
“阿萨摩看上去单枪匹马,却不得小觑,你把关于他的现有情报全部告诉她们,这样的话她们便会明白了。”
卸下身上软甲重披月色长衣,戚焰从校场回到摄政殿,近些日子以来,天子都不过来了,毕竟有司马君在扶持,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只是偶尔还会感慨几句,但也没想着扭转局面。
小时候父皇可喜欢她,总是抱在怀里批折子,这可是连太子都没有的待遇,就她有。
父皇喜欢给她讲战场的事,朝堂的事,也给她讲后宫那些女人自以为他不会知晓的事,这让原本软软呼呼的小公主变成了又硬又韧的女子。
但她那时候学刀枪剑法只是为了陶冶情操,强身健体,并没想过自己会为了守护前朝与天子拿起剑斩杀。
父皇以前问过她:“焰儿若是男子,这皇位便非你不可了。”
当时的她拿着剪刀做风筝,满心无感,说话也颇不规矩:“我不是男子,便不能坐皇位吗?父皇您这话是偏见,前朝南国不也有女帝吗?”
父皇听后,只是摇摇头,摸摸她的脑袋:“可你不是男子,幸好不是男子。”
现在想想,真是太天真也太美好,那时候的她生活舒坦自由,想什么要什么,当然以为皇位自己也可以得到,就像父皇一样手握大权。
但光是摄政王,就已让她失去诸多,那怕权力再大。
皇宫金银玉石堆砌出来的囚笼,京城是错综复杂的迷宫,臣子们是守护者,也是狼豺虎豹,在这里,她必须时刻警醒,再不能如以前任性妄为。
所以父皇才会说出那些话。
北驽人再次重整起兵的消息传来,朝堂果不其然炸开锅,朝野都在讨论芳洛城的结局,他们真心的害怕与担忧,是为国,也是为家。
当然还是有些例外,就比如宰相,他故技重施,称病不来上朝,天子拿他没辙,毕竟是两朝元老,而且至今为止将自己的把柄藏的很深,没有一些时日,是不可能全部扒出来的。
就算能,也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收敛银钱事件。
在大将军樊佑提起前线的事情后,粮草押运的事情也被摆上台,有臣拐弯抹角的说他假公济私,惹得大将军好阵子气结,却因戚焰的目光憋屈闭嘴。
这次天子倒是开口了:“既然如此,不如粮草押运之事便从大理寺调遣几人协助,如此谁还有异议吗?”
“皇上英明!”
整齐划一的回答好似提前排练了一样,戚焰目光幽幽的落在文臣居中前位置的谢子慕,眸子滑过淡淡的敏锐。
看来这人做事的能力确实非凡,就是有时候太激进了些。
下朝后,她坐在摄政殿侧庭内听完暗阁影卫的消息,宫女来报说是谢子慕求见,又将另一封出自大理寺的信给她呈过来。
先将谢子慕晾在外头,拆信看下去,上面说内部最近有些不安,一些生面孔被塞进来了,是天子和司徒君的共同手笔。
她与大理寺交情较好,信上写的委婉,希望她能旁敲侧击天子的意思,但她如今并不愿这么做。
大理寺内部如同树根盘旋,每个职位上的人大都是师生或父子,他们若只是单单扭成一股绳努力奋发,那便没什么。
可惜近年里面高头位置上的老家伙越发越放肆了,竟企图将手伸进别的部门,该管的不该管的他们都要掺和一把。
“龙椅上的人是新的,底下也就该清一清。”
把信塞给宫女销毁,她才准了谢子慕的求见,他进来后,身上好似自带柔风,说是书生气息浓,却并不,这只外还有些四处奔走后得来的自在。
不甚在意的赐座,戚焰揉揉眉心,抬起眼打量他,心情不算好,也不差很多。
“面具摘了,戴久了不觉得难受吗?”
谢子慕看了眼满脸无所谓的说起这命令的女人,心中薄驽,牙齿咬着,他嘴巴抿起来,伸手不情愿的摘下面具后,整个人的小老头气闷式表情让戚焰露出了浅浅的笑:“先生不服?”
“臣不敢。”
“哦?不敢?所以是在心里骂孤吗?”
“臣没有。”
“有没有人说过,谢先生你的眼睛会说话呢?”
“臣未曾听过。”
“那你现在听过了。好了,别跟孤整这一套,要说什么便快说。”
戚焰示意宫女上糕点与糖水,捏了块儿松软香甜的绿豆糕咬上一口,满嘴的甜蜜,庭里的树叶摇起来像鱼鳞,又像水晶帘子。
谢子慕余光瞥见地上的树影,听见蝉鸣乍起,紧接着不断响起,他没想到在皇宫还能听见夏日蝉鸣,因为在这里,所有的噪音都会被捕捉,野猫儿也好,猫头鹰也好,或者是蝉。
所以皇宫对他来说是一张黑白的水墨画,单调并且死板,他本来都快要习惯了,谁知这蝉鸣却让他从黑白的水墨画里掉落了出来。
他有时候很不会隐藏心中所想,就如同眼下。
戚焰眨了一下眼睛,抬眸望向那声音的来方,像是在解释,又好像自言自语:“宫里太静了,季节的声音太少太少,只有这侧庭是例外,孤的父亲说过,它永远是自由的,孤在里面想立什么规矩都是可以的。”
“那您满足吗?”
谢子慕看向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如春河,咫尺却也遥远。
戚焰目光滑过去,眯起眼轻轻的哼笑一声:“早已是过去了,快说吧,究竟什么事劳先生大驾?孤时间不多,也没太多功夫跟你讨论人生。”
对方于是说起来,是关于春围的,天子希望就在最近举办,而谢子慕与太师认为时局特殊,恐怕不妥,他来是为了请她去劝劝天子,那小少年自从开始变得害怕戚焰后,便一刻不敢松懈,拼命的想要证明什么。
所以他才不顾司马君与谢子慕二人的劝告,势必要举办春围。
他行礼鞠躬,无比的慎重:“臣恳请摄政王出面。”
谁知戚焰这次并不反对这一决定,她摇摇头咽了口糖水,语气悠长:“不,这次所有的事听他的,他有分寸。”
谢子慕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瞪过去,换来戚焰的莞尔轻笑,她目光晦暗不明,含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