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什么时候起,爱上了卵石。
卵石,是取自河床或曾经是河床的底下地面上铺着的卵形的规则或不规则的石头,石头有的全身光滑,有的身上也有种种皲裂皴缝之痕,其色有白有黑有黄,或者五色斑驳,自具图案。因为经过流经其上的无数水流打磨,卵石大多是颇为圆润光滑的,给人一种玉的感觉,但又没到玉的程度,依旧是石的范畴。
因为圆润,握在手里,它不会割伤你的手,也不会让你感觉到锋锐的存在,硌得你手掌不舒服。它像一位温柔的小巧玲珑的小女子,小鸟依人般躺在你的掌心,让你感到一种可以把握的妥贴与踏实,像它就是深爱你的、顺从你心意的妻女。
一个家庭的主人的感觉就是这般笃厚而稳定吧。
其实,我还不止爱卵石,凡是好看的石头,我都喜爱。什么样才好看,我没有具体的标准,但说来还是脱不了这几种:一是石头特别白,白石,无论是否莹润如玉,只要占一个白字,一块白石,卧在尘沙与其他顽石间,或有被披离的草木掩蔽而仅露出一块半块的,若见了,便是满心欣喜。因为白,这样的不被尘俗所污,如此洁白,有完整的一块,其形且不顾,都已是极可爱的了。何况或如玉兔或如白虎或如白狗白羊等各种肖形,在似与不似间,仔细端详情趣盎然。二是纹理层次似列嶂叠屏,断崖峭壁,有微缩山水天然图案与造型。黄底黑线,灰底白线,黄底丹纹,黑底白纹,斑纹如画,如梅花,如金桂,如二月之迎春,如十一月之水仙,甚或有古人衣冠修褉、游仙、搏斗军战等图案,点画间人物眉眼发髯跃然欲语,风神自具。三则拙然块然,天生朴然之石,让人不由爱其拙,爱其坚硬,爱其安稳不动之定然笃然。有些石头我不千里不畏其沉重辗转运回家,朋友左看右瞧,不见其奇,大惑不解,问运回这普普通通的石头又有什么说法,我说,爱它平凡,沉默,亘久。从嵩山运回的石头,其生存于世,以亿年计,能不肃然起敬?这比人类文明史都要久啊。
有一次在金陵美术馆参加一个展事活动,来早了就在附近一个很有品位的清雅社区散步,欣赏古色古香的民间建筑,灰色的砖墙上,还嵌有砖雕,而本色的石阶,石础,给人以“诗书传家久”的感觉,石头与文化,与诗书,与家的概念,与永恒的象征,就那样妥妥地融在一起,仿佛天然形成,不可分割。而在那边我惊喜地发现,有一本秀气的树木,根周边围簇着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子,正是我平素最喜欢的卵石。我出自本能,就弯腰去伸向一颗我最爱的石子,雪白,秀润,透着一种灵动的韵味。但在指尖将触及石子的一瞬间,我的手指不由一僵,停下了:这些美丽的石子是树的主人从远处找来的,首先主人自己是非常喜欢的,我这样不是夺人所爱吗?而且石子留在这里,可以把美给无数的人欣赏,如果我捡走了,那一种美就只被我一人独占了,这不是自私吗?不是一种贪婪吗?若前面看到的人像我一样贪心独占,哪还轮到我看到这堆漂亮的石子呢?
我直起腰来,带着另一种收获离开了,有一颗美丽的卵石,我虽没有带走,但它永远留在我心里了。
在我家中的书案上用清水养着一碗雨花石,雨花石都不大,但都挺秀美,色彩或玉洁莹然,或七彩错然,各有各的好看。
但母亲不喜欢,她咂着嘴似无奈叹气似在抱怨,道,你总是弄这些!母亲见我买书回来或买了些她眼中“不实惠”的好看的东西回来,都会这样咂嘴,叹气。我所喜欢的美,在她眼里,并不被看好。
有天,在城里上学的大他侄子回来,因为叔叔家里环境因为装修有些嘈杂,就在我家做作业。临走时,他犹豫了一下说:大伯,我可以要一颗书案上的石子吗?我笑:当然可以。这是大侄长这么大第一次向我提这样一个小要求。他挑了一颗喜欢的石子带走了。
我感到欣然。因为十六岁的孩子已知道欣赏石子的美,他已有了判断美的眼睛,并有勇气追求美。他带走的不是一颗石子,而是带着一种对美的感觉与喜悦,一种对世界新的感知方式,一种新的生活从家母到舍侄的这种对石子的认知,不昭示着国人一种文化的前进?
一枚石,一滴水,一朵花,里面有一个世界,一个时代,一个人的生活的品质,格调,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