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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A)

叶永开始对这个班级失望了,他甚至已经失望到生气的程度。上课的时候总会有一帮人在讲台下叽叽喳喳,像是一帮苍蝇嗡嗡乱叫。刚开始的时候他在忍,毕竟大家刚进高中,可能新鲜感还没过。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班里还没有消停的迹象。曹老师也在班上讲过很多遍,也惩罚了一些人,但是有些人的有些习惯可能早已根深蒂固,无法改正。叶永终于知道中考失败是多么严重的事情了。但更严重的是,叶永越生气就对这个问题越敏感,以致上课一听到有人讲话便烦躁不安,越烦躁不安就越生气,叶永最终陷入了这个没有止境的死循环中。他在上课的时候咬牙切齿,有时张阳会好奇地问:“叶永,你怎么了,表情怎么那么恐怖?”叶永一般不理会他,继续沉浸在对这个班的诅咒中。

他固执地将自己和班上的人隔离起来。下课当所有人都在一起打打闹闹、谈天说地的时候,叶永却拿出一本资料做着题目,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关。偶尔有些人叫得或笑得实在太大声,叶永才会抬起头,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嫌恶地看两眼,然后又低下头。张阳有的时候会找他聊天,但叶永总是爱理不理的,如此几次,张阳也就识了趣,不再找叶永聊天,对外宣称叶永是个勤奋向上的好学生,自己打扰他好好学习实在感到不好意思。

于是,就这样,叶永疏远了所有人。但疏远总是相互的,有时叶永能够非常明显地感受到周遭人对自己的冷淡。这的确会让叶永很难受,人毕竟是社会动物。但叶永有自己的方法。他将冷淡看作敌视,再将敌视看作鄙视,强制性地让自己感到被瞧不起了,强制性地让自己充满恨意地看待他人,再强制性地把恨意作为自己拼搏的原动力。此外,他将目光放在遥远的大学,他告诉自己,现在之所以无法融入班级完全是因为班里人太废物了,没有达到和他交友的标准,所以他一定要努力,必须要在大学里认识和他档次相当的人,这样才不会独自一人。

他开始为若隐若现的未来孤军奋战,开学后的几天他就为自己树立好了目标,自己要上最好的大学,在那里拿最高的奖学金,然后硕士、博士、博士后,出来便是教授。他为这个很远很远的理想小小地欢喜着,借这个理想支撑自己这一面孤独的、残缺不齐的旗帜。

叶永有时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容易。他觉得自己已经四面受敌,却仍然死命向上,不断用各种方式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心。但是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没有倒下并非因自己有多顽强、多聪明,而是四周没有任何敌人,所谓的“四面受敌”只是他的臆想。

但现在的他,为孤独流血,为孤独自豪。他拼命地让孤独刺穿他的心脏,尽情舔舐喷薄而出的血。

(B)

叶平最终下定决心不去找杨欣。叶永虽然比他小,但是他的话确确实实是有道理的。“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牢牢记住了这句话。他无法负起责任,他没有信心将杨欣带回永平,而他自己也不能离开永平——他得陪着他的父亲。因此他不能贸然去找杨欣。

杨欣目前没有任何新的动态,这才是最令叶平心焦的地方。他没有任何根据判断杨欣的行为,无法判断杨欣到底有没有寻短见,若寻短见有没有被救下,如果没有寻短见那她现在又在做什么。他尽力克制自己想要去见杨欣的欲望,可他的担心却穿越到千里之外。他可以控制他的身体,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他怀念过去的日子,想念杨欣的无理取闹,想念杨欣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爱你”。他越想念便越难过,越难过便越自责,越自责便越想念。意识到这一点后叶平开始努力克制自己想念的冲动,在网上打斗地主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知道目前也只能这样了,他将在漫长的等待中慢慢磨去他的记忆,慢慢清洗掉过去的岁月刻下的痕。

与此同时,他开始格外注意叶永,他发现叶永在上课的时候动不动就露出一副很愤怒的表情。起初他还以为自己课上得不到位,让叶永不满意,后来他才发现,每到班上开始骚动的时候,叶永的脸立刻就变了形。于是叶平就明白了。他开始经常强调课堂纪律,平常他都是懒得强调的,轻微的骚动虽然有时令人反感,但还在叶平接受的范围之内。下课休息的时候叶平偶尔会经过402班,他从窗户外向里看去,班里吵得仿佛炸了锅,只有叶永一个人低下头写着题目。这一幕让叶平非常触动。他开始由衷地敬佩叶永。偶尔他会想,为什么叶永会如此努力。他想起了叶永那晚说过的话:“因为我早就失去了当孩子的资格,我没有权力去当孩子。”他努力去想象叶永说这句话时的心情,感到了浓浓的辛酸。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叶平对此深信不疑。

晚上的时候叶平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的眼前是波涛汹涌的海浪,他悬浮于大海之上,海风携带水花呼啸而过,他在空中信步而行。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为什么自己能浮在半空中呢?正想着,他的身后就多出了一个静止的螺旋桨。这就对了,他心里想。他走着。太阳落下来,又升上去,光明与黑暗在相互打着拉锯战,不断地僵持。最终,光明与黑暗分居天的两侧,然后逐渐融合在一起,汇合成一个阴阳鱼的图案。叶平也没想什么,甚至没觉得这有多奇怪。可是在那个阴阳鱼图案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女人的形象。女人慢慢清晰,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一头飘逸的长发在身后起伏。叶平屏住了呼吸,他认得那件黑色的连衣裙,那是杨欣最喜欢穿的一件衣服。叶平还记得有一次他问杨欣,为什么总是穿这件裙子,杨欣调皮地笑笑,说,因为我很黑啊。叶平说,你很黑?天啊,你这么白都说自己黑,你叫我怎么办啊。杨欣突然就变得好认真,她凝视着叶平的眼睛问,真的吗?叶平点点头。然后杨欣就搂住他的脖子,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他一下。

阴阳鱼缓缓褪去,而杨欣却站在了叶平对面的位置。她对叶平轻笑,叶平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看见杨欣一动不动,他没来由觉得有点害怕。他停住了脚步,远远地望着杨欣。杨欣终于动了,她开始向着叶平的方向飘去,可叶平却往后退了两步。这时,海浪消失了,海面出现一个个幽蓝色的漩涡。杨欣的速度猛然加快,叶平大叫一声,转身疯狂地向后跑去。

叶平就在这个时候醒了。窗外依然是黏稠的夜。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悲哀地想,为什么自己会逃呢?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立刻冲上去抱住杨欣,然后温柔地安慰她,抚摸她,再说上一句“幸好你没做傻事”?

叶平不愿再想下去了。睡吧,毕竟只是个梦,没什么好追究的,他如是告诉自己。可是在他躺下的时候,他仍然感受到了自己强劲的心跳。

(C)

402班周四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生物课。当下课铃声打响的时候,班上立刻就沸腾起来。叶平无奈地看着叶永脸上扩散开来的狰狞。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毕竟是他的课堂,没有管理好有他的责任。于是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大家安静!”班上立刻安静了下来。叶平瞥了叶永一眼,叶永正在收拾书包。叶平顿时觉得没什么意思,匆匆叫了声“下课”。

走在街上,尘土被掠过的车辆卷起,飘洒在空气中,让人觉得很呛鼻。叶平忍不住皱了皱眉。就在这时,他发现叶永正在前面一个人走着。叶平在后面喊了一声:“叶永!”

叶永缓缓转过头,停住了。叶平快步走到叶永面前:“下午好,叶永,又见面了。”

叶永笑笑:“是啊,好巧。”

“没人和你一起?”叶平问。

“老师不也是吗?”

“那叶永,你家在哪?”

“伯乐小区那里。”

“那正好,我家也住在那,一起吧。”

“好。”

他们肩并肩走着,街头略微生锈的红绿灯闪灭。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地聊着,中间叶永问了叶平几个生物问题,叶平都耐心地解答了。

“叶永,我感觉你对自己要求很高啊。”解答完问题后,叶平说。

“老师,你是希望我把要求放低点?”叶永问。

“没有没有。”叶平连忙否认,“我只是,怎么说呢,老师看到自己的学生好好学习都会感到欣慰的。学生对自己要求高当然是好事,我们当老师的都巴不得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呢。”

“但愿吧。”叶永冷冷地说。

“这话说的,”叶平听出了这话里的不对劲,“你好像对班里人不太自信啊?”

“还行吧。”叶永说。

他们走过转角,去狐臭药水的小广告七零八落地在墙上耷拉下来。在转过身的一瞬,叶平清晰地看见叶永嘴角挑起的不屑。这让叶平有点不舒服。

“叶永,问你一个问题。”叶平说。

“嗯,老师你问吧。”

踌躇了一会儿,叶平缓缓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叶永定住了。

“怎么了,叶永?”叶平看叶永突然停下来了,有点怀疑刚才说话是不是有点过了,“不好意思,叶永,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不,老师,你不是随便说说的,我知道。”叶永低下头,“你说得一点没错,我的确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叶永又缓缓抬起头,“可是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不知道。”

“老师,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叶永盯着叶平的眼睛,“你只是单纯地觉得我自以为了不起是不好的,可你不明白一个人自以为了不起到底意味着什么。”

叶平觉得有些好笑,他不明白叶永为什么要将一件很简单的事说得那么玄乎。但他还是问了:“叶永,那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叶永听出了叶平语气里的微弱的嘲弄,于是他没有再说话,径直向前走。叶平无奈地笑笑,跟了上去。他们没有再说话,有好几次叶平想挑起新的话题,可看到叶永面无表情的脸,他立刻把想说的话吞了进去。这让叶平感到有点尴尬,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耐着性子走了下去。

叶平看了看天,乌云在天上聚集,天色黑压压一片,应该是要下雨了。

他们拐进一条小巷,小巷的两边是高高的、土黄色的墙。小巷的中央,一个老乞丐端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破瓷碗,瓷碗里面零星地放着几枚硬币。他们走过乞丐身边的时候,乞丐立刻拿起碗,伸出一只干枯得像是老树皮的手,手指扭曲成怪异的爪,在空气中有节奏地摆动。叶平有点不忍心,他停下来,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轻轻放进乞丐的碗里。乞丐立刻点头道谢,然后诚恳地看向了叶永。叶永缓缓蹲在乞丐面前,死死地盯着乞丐。乞丐有点手足无措,目光开始轻微地晃动,同时更加剧烈地摇动手里的碗。叶永笑了笑,伸出手,在乞丐有点焦急的目光中,他轻轻伸手从碗里掏出一枚硬币,然后放进自己的口袋。乞丐先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拉住叶永的胳膊。叶永猛然站起,乞丐被带得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叶永,你在干什么?”叶平一把扯住叶永的肩膀,强行让叶永看着他的眼睛,“你怎么能这样呢?”

叶永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把那枚硬币掏出来,随手一扔,银白色的硬币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跌进了乞丐碗里。乞丐明显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两个人。

“行了吗?老师?”叶永问。

“叶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叶平轻轻推了一下叶永,然后蹲下身,从口袋掏出一张十元钞票,“不好意思,他是我的学生,还希望你别在意啊。”

乞丐拿过那张钞票,忙点头道谢。

“谢谢。”叶平站起来,然后拉住叶永,径直把他往小巷外面拽。叶永也不反抗,就任凭叶平把他拉着。等到走出小巷,叶平回过头:“叶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欺负一个乞丐很好玩吗?你看看人家多可怜,整天就蹲在那,你难道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乞丐,别人对你做了相同的事,你会怎么想?”

叶永笑笑:“老师,我会想,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你真是……”叶平实在找不出什么好词来形容眼前这个孩子。这孩子脸上没有一点为自己的恶作剧幸灾乐祸的痕迹,可越是这样叶平就越感到悲哀。如果叶永做这件事是因为心理年龄太小,恶作剧,叶平倒是无所谓,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叶永会逐渐改变。可是叶永并不小,可他的表情淡漠得像是在做着什么很普通的事情,换而言之,叶永在做完这件事后没有感觉到一点罪恶感。这让叶平很心寒。

“老师,你是名教书的老师,你只需要教好你所应传授的知识就行了,为什么要管这么多呢?”叶永问。

“对,我只是名老师。”叶平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两分,“可你知道老师的使命是什么吗?教书育人!教书是我的责任,可育人也是我的责任。叶永,我知道你很聪明,但你也别太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了。你现在必须给我个理由,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为什么?”叶永轻笑,“我说了你就能懂吗?”

“你不说我肯定不懂,但你说了我可能会懂。”叶平说。

“行,叶老师,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叶永缓缓说,“我非常讨厌能够心安理得接受别人怜悯的人。”

“你这话说得,弄得好像别人希望被怜悯似的,大家不都是没办法吗?”叶平情绪有点激动,“我知道你们现在家里都是独生子女,没吃过什么苦,但我告诉你,叶永,你没吃过苦就别小看别人的苦,大家都不容易,知道吗?”

叶永低下头没说话,叶平松了一口气,他以为叶永应该已经有所感触。可是叶永缓缓抬起头,脸上依然是那副固执的模样:“老师认为自己吃过哪些苦?”

“我?”叶平愣了一愣,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行,叶永,我告诉你我吃过什么苦,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把我抛弃了!你知道没妈的感觉吗?叶永,不要总是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别人经历的苦你未必知道。”

叶永却笑出了声。

“怎么了?叶永,哪里好笑了?”叶永的笑容让叶平有点心悸。

“老师,这就是你的不幸?”叶永不再笑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苍凉,“我承认我的确不知道没妈的感觉,可是老师你知道没爸的感觉吗?你又知道有个精神病母亲的感觉吗?老师,你知道你为什么你能把你没妈的事实毫无芥蒂地说出来吗?因为你很幸福,没有妈妈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多大的伤害。”叶永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了,像是在拼命攥紧什么,“真是可笑,幸福的人总是把自己生活的一点点瑕疵当作炫耀的资本。老师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说完叶永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呆站在原地的叶平。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他想立刻追上叶永和他好好谈谈。可是他已经看见了,街道的另一边,一个眼熟的身影笔直地站着,目光直直地投向他。

杨欣站在斑马线的另一边。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随风摇摆。她正对叶平微笑,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深呼吸——杨欣

我经常会心疼叶平那孩子,请允许我叫他“孩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大学四年里我像一个亲姐姐那样陪伴他,安抚他,然后,玩弄他。他在我手里就像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玩偶。他几乎不生气,有的时候我会怀疑他是不是不懂得如何生气。

抱歉,叶平,我甚至脚踩两只船,秘密地谈了另一场恋爱。这是一种背叛,我自己也知道。我经常在夜里质问自己的良心,但最终我宽恕了自己。我不是纯白干净容不下一点污渍的人,相反,我很脏很脏。

叶平,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上床吗?我对你说,我不是处女,你会介意吗?当时我们已经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面对面。你尴尬地站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终还是我假装害羞地抱住你,亲吻你,爱抚你。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知道你是不想回答,你认为人们在心中对“处女”这个词都是很敏感的,你怕伤到我。但是你可能小看我了,我不是那种在乎贞洁的人,我亲手践踏过我的贞洁。

我在高一那年就和我的第一任男友开房了。那时候我是年轻的,是青涩的,当我和他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睛是花白一片的,疼痛伴随着快感刺激着大脑,我紧紧抱住他,像是在寻求依靠的鸟儿。可能你以为我有多爱那个人,但你错了,我只是想体验那种感觉,贞洁那种东西才无所谓呢。高三那年,我把我男朋友甩了,谈恋爱会分散我的精力,我马上要高考了。然后那个男的就像是丢了魂一样整天萎靡不振。当然我也没有同情他,他从高二开始就到处拈花惹草,还自作聪明,以为我不知道,他怎么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高三暑假,凭着在社会上结交的人脉,我瞒着家人接了几次客。我想体验一下妓女的生活。当妓女的确是耻辱的。和贞洁无关,我只是心疼我的身体,说心里话,我真的不太舍得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不相关的人。那些客人都是在街上耍棍弄刀的男孩,眼睛里全都是野兽般的欲望,有好几个都要求我像AV 女优那样和他们做。我才不干呢,能陪你们玩已经够可以了,还提要求?

于是,我就再也没接过客,总有人会觉得自己付了钱便拥有了多大的权力。

向大学出发的前一天,我仔细地为自己洗了一次澡。我将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然后小心翼翼地躺在里面,用力地注视着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然后用毛巾沾上沐浴露,粗暴地将全身擦了好几遍。我想洗掉我身体里的脏,那些满是肉欲的脏,我想在大学里能看见一个干净的自己。当然,我也知道,这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第二天我登上了飞机,飞机穿越云海的时候,我觉得过去已经离我很远了。但在飞机上睡着的时候,我还是梦见了我的前男友。他站在荒凉的大草原上,我隐隐约约看见他对我微笑,风卷起他衬衫的下摆,真帅。我想毕竟都过去了,于是对他打了招呼。但是接下来他突然来到我面前,将我狠狠地压在身下,他的脸庞迅速变化为一张半大男孩被兽欲充斥的脸。

我猛然惊醒。于是我明白,过去并非那么容易就能过去,它会以某种形式刻印在大脑里,挣不脱,逃不掉。然后我开始回忆过去。我想起那时我前男友和别的女孩眉目传情时我心中的愤恨,那种酸楚我还记忆犹新;我想起第一次接客时我的胆怯,男孩强行将我按下时我的恼怒和无能为力,还有心头略微泛起的绝望。

我哭了,难以抑制地哭了。爸妈着急地看着我,大声吆喝空姐端茶送水。他们轻轻拍着我的肩,温柔地安慰我。我用力将头埋进妈妈的怀里。“不哭不哭,杨欣乖。”妈妈抱住我,抚摸我的头。

爸,妈,女儿对不起你们。

我不愿想起曾经,那时候我是非常厌恶世俗道德的,我一直在想凭什么男的可以到处流连花草,而女的一旦沾上就会被所有人唾弃。但是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了,贞洁这东西的起点是爱,是守护,女人想要一直珍惜自己的身体,直到将它完美地献给自己最爱的人。

可惜,我已经做不到了。

我对叶平可以说是一见钟情。我受邀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在KTV里大声扯着嗓子,回过头时我便注意到他。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脸上的线条很柔软,眼睛里有一种澄澈的光芒。那时我觉得他纯洁得像是个天使。没错,天使。他一定是来拯救我的,拯救我这个犯下累累罪行的妓女。我想和他在一起,这个念头立刻就从脑子里冒出来,一种冲动开始势不可当地涌入我的全身。我猛然拿起一罐啤酒,一口喝下,借着酒劲边唱边向他走去。近了,越来越近了,我用眼角的余光算计着我和他的距离,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假装喝醉脚步不稳,倒在了他的身上。

我能感觉到他是慌乱的,他的身体立刻绷紧得像条弓,甚至在我倒下的一瞬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我听见周围人立刻安静了下来,估计都想看后面事情会如何发展。我把脸缓缓抬起来,目光在自己的腿和叶平的脸之间游离——这是以前练习过很多遍的动作,能让所有人都觉得我在害羞。我清晰地看见叶平眼里的那份空白。我在心里笑了,我知道他就是我想要找的人,能让我忘掉所有罪恶的人。

我吻了他。当我听到周围人发疯似的叫好,看到叶平眼睛里的东西慢慢开始凝聚的时候,我明白,我成功了。

我们恋爱了。

我的确没有看错,叶平是个太过善良的人,他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甚至有时候连自己都无所谓。他和我不一样,他会用心爱着所有的一切,并能将爱付诸实践;而我就算爱着什么东西,也迟早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把它糟蹋掉,比如我的身体,再比如,我的叶平。

我珍惜并糟蹋着我的叶平。我总是命令他蹲在地上,然后凶狠地抱住他的头,使劲地吻他,我的舌头疯狂地在他嘴里打转,恨不得将他的嘴掏空。在床上的时候我会将指甲狠狠地嵌进他的脊背,任凭他痛得咬牙皱眉,但我始终不松手,反而愈发用力。完事的时候我会抚摸他的背,用手指轻轻滑过他背上布满的伤痕。“疼吗?”我每次都这么问他。他笑着对我摇摇头。也许你想象不到我那时有多心疼他,我在心里向他忏悔。但下一次我却会将指甲嵌得更狠。我动不动就让他帮我干这干那,他也对我唯命是从。我经常辱骂他,嘲笑他,但他总是不放在心上。极少数,在我提到他父亲的时候,他才会动怒。比如,有一次我对他说:“你不就是个没娘养的吗?你爸也就这点出息,连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我知道我很过火,但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他的底线,然后在他将要生气之前猛然抱住他,温柔地吻住他的嘴唇,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爱你”。他立刻便没了脾气,无奈地摸摸我的头,轻轻拥抱我。偶尔我会感觉到他环住我时手上加重的力量,我知道他很难过,很痛苦,我也很自责。可是每次我看见他温暖纯洁的微笑时我都会觉得自卑,觉得自己很龌龊。那种卑微的难过总是让我愤怒异常。于是我想把他拉下水,把他糟蹋成和我一样的人。可有的时候我会害怕,我怕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我拉下水,我又该怎么办,我不能没有他。

我深深爱着叶平,我深深恨着叶平。因此,我又恋爱了。

他是个外校的体育生,眉眼英朗,看样子就是一个经历过很多事的人。他的全身让人感觉充满了力量,肌肉线条很漂亮,还有鲜明的六块腹肌。他很霸道,经常不会给我选择的余地。第一次在床上的时候我试图将指甲嵌进他的背部,就像对叶平那样,可他立刻反剪我的手,不让我动弹,我在他手上就像是只绵羊。我经常被他弄疼,每次他拥抱我的时候我都有种要窒息的感觉。可是我深深地迷恋他,在他面前我不会自卑,虽然我在他面前远没有在叶平面前那么嚣张,但我是骄傲的,我知道自己是在让着他。他看我的眼神永远不会像叶平那样让我感到自己很卑鄙。没错,我很贱,我就是个贱骨头,世上不会再有像我这么贱的人。

但脚踩两只船却给了我更强烈的罪恶感。我真的很害怕伤害到叶平。他那么纯洁,那么善良,就像是个天使,我怎么可以伤害他?但事实上我根本无法抑制想要糟蹋他的念头。有好几次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把和那个体育生谈恋爱的事实公布出来,给叶平戴上绿帽子,仔细欣赏叶平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终究是不敢,我知道一旦我真的做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就这样,我和他走过了一年又一年,我无数次伤害他,然后无数次满怀忏悔地抚摸他的伤痕。在一次次的挣扎中,我也明白了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是那种会不停追求疯狂的人,为了疯狂,我打碎了自己,打碎了我的爱情,打碎了我的生活。我像一个求虐者那样拼命地往飞溅的碎片上撞,直到自己伤痕累累才肯罢休,然后尽情享受疼痛带给我的煎熬。我注定会下十八层地狱的,即使身边有一个天使我也不会升入天堂。

我终于觉得我们不适合了,即使他那么包容,那么善良,但他终究不属于我的已经成了废墟的生活。有时候我会想,或许属于我生活的人应该和我一样罪孽深重,比如那个体育生。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他,但是我知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有故事的人都曾犯下过罪恶。我会和我的伴侣在剩下的日子里一起厮杀,相互磨牙吮血,不断地为我们的生活种下狰狞的罂粟,直到天荒地老。

于是,在毕业前夕,我安排了一次争吵。我假装无意地聊到毕业后的去向问题,然后跟他无理取闹,最后甩手而去。他没有挽留我,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否则我会更加觉得对不起他。

回到宿舍后我就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夜空,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放映着我和他一起走过的时光。我想起他温柔的笑容,想起他那温暖的拥抱,想起他对我嘘寒问暖时我的感动。我哭了,我号啕大哭,我明白我失去了大学四年中对我最重要的人。那种撕心裂肺的难过让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人在使劲敲我宿舍的门,大声在外面问我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我没有回答她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我哭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悬在半空中了,阳光刺破窗帘照了进来。过了一会儿,我掀开被子,缓缓爬到阳光照射的地方,好暖和。

我删掉了昨晚叶平给我的一切消息。

晚上我去找了体育生,和他上了床。我们依然在那间阴暗狭小的旅馆中见面,昏黄的灯光下我仿佛看见了叶平那温暖的笑。于是我下意识将指甲嵌入那个体育生的背,却被他干脆利落地把双手反剪在一起。我立刻反应过来,叶平已经不在了。一种让人心凉的悲哀就这么在我身体里回荡,我不再迎合体育生。体育生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地亲吻我的嘴唇。

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借着黑暗中残存的微光仔细地看着体育生轮廓鲜明的脸。我明白在我的爱情里我只剩下他了,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中,我只能找到这一个依靠。我轻轻抚摸着体育生的脸庞,眼泪默默地流下。

叶平走的时候,我在和体育生翻云覆雨。

可是后来,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登入了体育生的QQ,我发现了体育生和另外一个女生也在谈着恋爱,而且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生气地找到他,并大声质问他。体育生却轻蔑地对我笑笑:“你认识叶平吗?”

这句话像是道惊雷,瞬间将我劈成了半晕的状态。我有点心虚地望着他,低声说我不知道。体育生低下头,在我耳边说:“杨欣,别以为自己多聪明,除了叶平那傻小子,有谁会真的爱你?”

我甩手一巴掌抽过去,却被他轻松地接下。“杨欣,我一直在忍你,你以为谁都能像那个叶平一样?”

他使劲捏了一下我的手,把我弄得生疼。我尖叫一声,用力地挣扎。他放开我的手,拍了拍我的脸,然后扬长而去。

我瘫软在地上,脑海里空白一片。我知道我输了,我成功地输给了自己。我真的很愚蠢,自以为能不着痕迹地脚踩两只船,而事实上大家也许都早已明白一切。我闭上眼睛,用心地体会那种仅剩一棵树的荒原终于彻彻底底变成沙漠时的孤独。没错,我的生活原本是片一望无际的森林,可是我却发疯似的放火焚烧它们,毁坏它们,直到我终于如愿以偿地一无所有。

我很难过很难过,可是我不能将我的难过和任何人说。如果我真的说了,所有的人都会在心里骂我自作自受。我已经不堪一击了,我没有力量再去承受其他人鄙视的目光。

叶平,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我是如此依恋你的微笑你的翅膀,能不能不要这么抛弃我啊?

我已经无法再糟蹋叶平了,于是我开始糟蹋自己。

我开始出入于各个酒吧,过上了放荡淫乱的生活。我在不断旋转的霓虹灯光中频频向各个男人举杯,那些献殷勤的男人狗一样为我添酒,斑斓的灯光将他们的脸映出了一种诡异的色彩。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女孩年轻的身体。我倒是不介意,我是一个肮脏的女人,身体对我已经无所谓了,他们想要给他们就是了。一般在酒吧混了一两个小时后我就去和男人开房了,我在床上疯狂,在床上试图忘记叶平。心情好的时候我不收钱,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收几百块钱当服务费。那些男人也都爽快地把钱付给我,因为一般他们都会再次来找我。等那些男人走了,我会点燃打火机,睁大眼睛看着火苗缓缓上移,逐渐将那些钞票吞噬殆尽。我烧的不是钱,我烧的是我的罪恶,烧的是埋藏在我身体里的脏。

我就这么一天天地堕落。我的父母不知道我已经成了怪物,我想如果他们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应该恨不得打死我吧。他们在我拿到学业证书后的一个星期打电话给我了,当时我还在和一个常客在床上打滚。他们要我回家。妈妈的声音让我惊醒,我呆呆地看着眼前满是划痕的墙面,眼前掠过的是五彩斑斓的灯与影,还有那些男人赤裸的肉体。我什么也没说,任凭我妈在那边不停地呼唤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妈还在叫我,让我回答她。我对着话筒说:“妈,过一会儿我再打给你好吗?”然后干脆地挂掉电话。

那个男人用胳膊环住我的肩膀:“怎么了,小乖乖,还继续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用力挣脱了他的胳膊,开始穿衣。“怎么,要走了?”他说。我说:“没错,我要走了。”他对我笑了笑:“也对,生活终究还是要步入正轨的,祝你好运。”我对他微笑:“谢谢。”

离开旅店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股扑面的凉意。我抬起头,月亮在天上呈现出一个完整的圆,零零碎碎的星星若隐若现。我静止了好久,看着远方的灯火在半空狂乱地闪耀,看着眼前的树枝随风摇摆。

我终于拨通了妈妈的手机:“妈,请原谅我,再给我三个月时间好吗?我想带回一个人,一个对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妈在那边喊:“为什么?好不容易你毕业了,大家都想好好看看你,快点回来吧!”

我说:“妈,我保证尽快回去。我会去永平,我姨妈不是在那里吗?你们可以去那里看我啊。”

“你个傻孩子,天下到哪找不到好男人?”妈焦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你快回来吧,别给人家给骗了。我一直看着你长大,我知道你最容易上当受骗。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别对感情太认真,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你……”

我打断她:“妈,我对不起他,我是去忏悔的。”

我挂断了电话。

不久,妈妈又打了过来,但她的语气温柔了很多,也没有责骂我。只是劝我三思,然后希望我路上小心。不久姨妈也打电话过来,估计是爸妈已经交代过了。她轻声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支支吾吾地左一句右一句。最终姨妈叹了口气,说一切随我。我道了声谢,挂掉手机。

我重新回到旅馆,男人已经走了。我疲惫地倒在床上,一个计划慢慢在脑海里成型。

叶平,请原谅我,接下来我要欺骗你。但你知道吗?只有你可以救我,只有你可以带我逃离这罪孽深重的苦海。叶平,请原谅我,你那么纯洁那么善良,就算我不欺骗你也还是会有人欺骗你的。所以,请原谅我这个贱人。

我先在QQ里写下几条说说,内容就是那些伤春悲秋、有点露骨地揭示我对叶平的想念的话。接着,我去了一家嘈杂的酒吧。坐在被空调吹得冰冷的椅子上,我深吸了一口气,拨打叶平的号码。当我听到手机里传来“嘟”的一声,也就是电话接通的一刻,我的喉咙里爆发出了响亮的哭声,我哭着指责叶平,然后算准时间,在他准备说话的时候挂断电话。虽然我自己也知道这纯粹是无理取闹,但这对叶平有用。他是那种看不得别人受伤的人,何况我和他走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就算他知道我是装的,他也会本能地心疼我装得很辛苦。

可我没想到的是,在挂断电话后我无法克制自己,哭个不停。是啊,那么长的时间,我一个人无助地在旷野里挣扎,用迷乱掩盖我内心深处的悲伤。此刻,我所经历的煎熬都仿佛洪水决堤一样奔腾出来。周围的人都对我侧目,可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

我打开QQ,看到了叶平的来访记录,可紧接着叶平的来访记录消失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开始定时地在说说上留言,内容越来越激烈。然后我打电话给了几个要好的朋友,恳请他们,如果叶平打电话给他们,请不要接,短信留言也都不要回。他们知道我想重新挽回叶平,于是都答应了。同时,我密切关注着空间的来访记录,发现叶平越来越频繁地来我的空间,然后立即清空来访记录。我知道,我就要赢了。

“爸,妈,对不起,女儿不是有意要寻短见的。还有,叶平,我恨你。再见了,那些爱我和我爱的人,祝你们平安。”

当写下这条留言的时候我特意屏蔽了我的父母。紧接着叶平的电话疯狂地打过来,我一个都没接;QQ微信邮箱统统都是他的消息,但我都没有回复。我的朋友们也都遵守了他们的承诺,没有和叶平说上一句话。

我登上了去永平的火车。踏上火车的时候,我看见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我突然明白,当时叶平一个人在人群里游荡的时候,他有多么孤独。

亲爱的,请原谅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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