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因为拆迁我搬了家。原先的住地很理想,处于城市中心,日常起居和上班都很方便。但我现在的居住地却远在城郊接合部。孩子上学、上街购物、上医院、上下班等都不方便了。过去上班抬腿就到,现在往返一次至少半个小时。妻子至今提起此事仍是怨言不断。从生活起居方面来说,当初我是应该有更好的选择的。在我单位不远的地方,已经有好几个小区在建或已建成。我偏偏没有看好它们,而是选择路途更远、位置更偏僻的一个小区,对此,就是我周围的同事和朋友也有所不解。按说我也是一个随遇而安、个性并不特别的人。按常理出牌、不搞特立独行、不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应该是这个社会做人最普遍的准则。但我的确有些反其道而行之。有一次我姨妈从省城来我们家做客,听我妻子一番痛说革命家史,就批评我是大男子主义,说苏北男人都有这个毛病。当时我只是笑笑,没做任何解释。有些事是不需要解释的。它可能关乎一个人的性情和内心的隐秘。就像一个人执意地向黑夜的深处走去。他看见的,只能是他内心里被他自己点燃的那盏灯。
当初因为搬家,我不顾家人反对,一意孤行,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其实问题很简单。那就是,我必须遵从内心的愿望。我在原先的那座三层小楼上已经住了将近二十年了。它虽处在城市中心,但它被四周层层叠叠的楼房包围着,天空早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就连一闪而过的鸟儿,它的身影也是恍惚的,似乎缺乏真实的依据。我感到憋闷、惆怅。我更感到整个身躯都被人禁锢了。一个时期以来,我无意中卷进了人际间纷争的漩流。没有人热爱险象环生的生活,它只能使一个人的灵魂更加不得安生。于是,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我悄悄地搬了家。
现在,我的新家地处城市西南角。在我上下班往返的路上,有一个体育场,一座博物馆、一座学校,还有一个树木参天的烈士陵园。特别是我骑车穿行的那条路上,种植着高大茂密的紫槐、法桐和白果树。我一直以为这条绿色长廊是上苍给予我的特别恩赐。即便我在往返途中遭遇暴风雨雪,我也没有丝毫的怨怼。我突然发现自己生活的半径扩大了。我看到了许多过去不曾注意到的城市景观。比如在陵园东门前,出现了一片绿草茵茵的休闲广场。有一天,我停下自行车,默然地注视着一位中年汉子在修剪一棵刚栽植的广玉兰。中年汉子动作娴熟,张弛有度。他手中的剪刀一张一合,在明净的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些肥硕、多汁的树叶从他剪刀下纷纷滑落。橙汁般的阳光在我眼前疯狂旋转。中年汉子丝毫不在意我的注视。他那张被阳光熏染的呈柚子色的脸庞,坦然,平静。他那如绿叶般多汁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我而过。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别人的劳动发生了兴趣。按理说我们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我却真实地感到我和他似乎有了某种联系。这种感觉难以描述,如一场白雾升腾在我想象的世界中。后来,我推着自行车步行了数十米,又忍不住几次回头看了看他。
毫无疑问,我的生活节奏开始变得缓慢下来。这好像是沿途的景致所给予我的暗示。沿途的风、空气、和煦的阳光也同样熏染我的肌肤。我的脸庞和裸露的手臂不再白净和细腻了。当然我的肌肤远远没有达到中年汉子那样的黝黑。同样,我觉得过去的忙碌,甚至职场上的周旋、揣摩或应变,如今已经变得没有什么必要了。
就在我上下班往返的途中,我突然对某项建筑工程发生了兴趣。比如陵园北门,现在正处于改建之中。我看到贴在围墙上的效果图。那是一种明清风格的建筑。白墙,黑瓦,回廊,飞檐。承建者来自江南一家很有实力的工程队。他们的活干得很漂亮,好像他们个个都来自遥远的古代。就在我不经意之中,一座凝重、古朴的宫殿式的楼阁已初步建成。每次途经北门,我都有一种时空错置的感觉。更撩动我心弦的是,经过修缮的北门使陵园内部更加幽深、神秘,好像有一束看不见的光,在草尖的上空或树冠与树冠之间游移、明灭。
有一天清晨,我去陵园锻炼,发现园内也在大规模地修缮改造。这使我莫名地兴奋。我当即决定,星期天我一定要在里面消磨一天的时光。星期六的早上,草丛中的露水还很鲜润,我就徒步向陵园走去。我带上笔记本电脑和一本书。那是梭罗的《瓦尔登湖》。我还准备了午餐:两根火腿、两块面包、一块卤牛肉、三个苹果和一瓶农夫山泉矿泉水。这一天我将在一片茂密的水杉树林中这样度过:读书、写作和散步。我突然感到我在户外所写出的文字,和以往大不相同。这一定是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对我浸润的结果。我对此坚信不疑。后来我又多次去了那里。在每个休息天来临之前,我的内心都充满着某种莫名的期待。
有时回到家里,我就把在路上的所见所闻在一个硬壳笔记本上写下来。比如:某月某日:一个名叫大湖湾KTV星光城在东陵路上隆重开业。在摆满花篮的门前,二十余名身穿白色衬衣、打着蓝色蝴蝶结的男女司仪,频频向路人鞠躬施礼,并喊着:先生您好,欢迎您光临!与此同时,一个经常出没于超市和医院门前的职业乞讨者,也出现在大湖湾KTV星光城门前。这是一个身着蓝色校服的少年。他跪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双手捧着一个老者的遗像,地面上还有一段文字说明。上面大致这样写着:本人系某校学生。母亲得白血病于去年春天去世,父亲患脑溢血瘫痪在床。我在这里跪拜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请你们大慈大悲,行行好……
我在文字最后这样写道:这个少年乞讨者来到这里是一个聪明的选择。他的生存半径无疑被有效地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