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河坡或田埂上仰望天空。这个形影相吊、在广袤的大地上显得那么缥缈的身影,你可能会在不同的时空里看见。这就是说,这个在别人看来多少有些怪异的习惯,我几乎保持了数十年之久。我甚至到现在都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天空保持那样持久的痴迷?难道天空里永远有一个秘密在吸引着我?现在想来,我那时的内心是多么的空寂。无限的苍穹也许能够把我内心的孤寂化为虚无。我常常看到一朵云在湛蓝的天幕上,是如何的从无到有、接着是由小变大。天空就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子宫,我目睹了一朵云从孕育到降生的全部过程。这个过程是奇妙的、更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很少再仰望天空了。我知道,那份莫名的敏感、遐思,都会在岁月的长河里消失殆尽。它们是缓慢的、无声的,时间的巨齿会把人的记忆撕咬得残缺不全。由此我想,一个人的成熟同样是可怕的,当你获得人生的阅历和经验时,那就意味着你的背影已被时间拉得很长,或者说它离你生命的源头更加遥远。
此消彼长,当然是人世间最普遍的现象。日落月升,潮涨汐落,上天似乎在恪守着一种行为准则。它亘古不变的尽头,是宇宙之剧的再次上演?人类低下沉思的头颅,难道真的就能够听到命运在发笑?其实,人类生命的持久与耐心,它几乎比一场暴风雪的消失还要短暂。就像我们很难目睹到一条河流的呈现与消亡。它与时间似乎保持着某种奇妙而又亲密的走向,它的具有寓言意义的葬礼,也许只能在上帝面前隆重地举行了。
人对生命的眷恋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一个自杀者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生命拱手交付于死神?他在生死瞬间如何能够目睹自己生命的陨落?人生的游戏其残酷性在于:在许多情况下,我们都无法完成生与死的等价交换。小时候,我目睹过一只蝴蝶的死亡。那是一只五彩斑斓、因而显得异常美丽的蝴蝶。它在空中飘然飞行,并且在我头顶上绕来绕去。那时我在一片桃树林中行走。傍晚时分的树林异常的安静,那只蝴蝶飞行的姿态,一下吸引了我的目光。这个翩翩飞舞的小精灵在我心头顿生仰慕之情。然而,它在我头顶上飞行了几圈之后,以一个近乎完美的滑翔姿势,栖落在一棵桃树的枝丫上。它也许是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两只翅膀还轻微地扇动了一下,后来它就一动也不动了。当时我想,这只蝴蝶是在睡觉吧。为了不打扰它,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那只蝴蝶似乎给了我某种不祥的暗示。那一夜,我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总是牵挂着它。第二天,我再次来到那片桃树林。我很快就找到了它,它斑斓的色彩与暗红色的桃树枝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仍然伏在枝丫上,一动不动。这个小懒虫!怎么一夜还没睡醒吗?我一边想一边默默地注视着它。大约半个小时后,我的脖颈在仰视中又酸又痛,我实在忍不住了,于是我使劲地摇动着树身。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这只蝴蝶没有飞走,而是身体僵硬地从树枝上坠落了下来。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只蝴蝶早已经死去。
我在离开那片桃树林时,我的心一直在颤抖着。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目睹了一只蝴蝶的死亡。当时只有十一岁的我,突然对死亡有了别样的思考。死亡如同骤然降临的暴风雪。那只蝴蝶和我同样都是猝不及防的。一个生命的帷幕拉上了,而我就是这场演出的唯一观众。直到如今,我仍然在想:那只蝴蝶在生命即将结束之时,为什么要在我头顶上飞来飞去?它是在选择自己的墓地,还是在向我发出某种暗示?看来,人在童年时就必须懂得死亡通行证是如何的攥在上帝的手中。作为生者,我们也许是不该奢谈死亡的。在通往时间彼岸的途中,我们手持的车票是有效的,它绝对不会过期,而我们要去的终点站也永远不可更改。死亡,是一朵凋落的花对秋天的承诺,是冰与火在时间背面的握手言和。
2009年清明节,父亲嘱我去给祖父扫墓。祖父的骨灰安葬在团结河的南岸,它与我的故乡——坐落在团结河北岸的流口村遥遥相对,两者相距不过百十米。这条“文革”期间开挖的河流,近几年又通过多次治理、疏浚,祖父的墓地早已不知去向。我在一簇低矮的狗奶针树旁点燃了一叠纸钱。随着缕缕青烟在河滩的上空飞飘而去,那种对祖父祭奠的仪式感,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由于城市的快速发展,流口村也在去年被完全拆除。遍地狼藉的瓦砾在推土机巨大的轰鸣中,将这个村庄最后的痕迹从大地上抹去。我突然感到祖父那座消失的墓地与眼前正在消失的村庄,它们之间似乎有着必然的内在联系。我相信从未回过老家的女儿,她的脑海中不会再有关于故乡的记忆了。
有一次我在酒桌上遇到儿时的伙伴、如今的村主任刘海。当我称呼他刘主任时,这个脸膛黝黑的中年汉子神色顿时黯然。他苦笑着说,村子都没了,我要那个村主任的头衔还有啥用呢?过了一会儿,刘海又谈笑风生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在他身上发生过一样。
生活永远都在继续。刘海失去了他的村庄,但他的心中是否会重新诞生一个新的村庄?我不得而知。夏日的一个傍晚,我在一片河滩上散步。走累了,我坐在那儿情不自禁地仰望苍穹。这似乎是我童年时期一种梦想的继续。天空一片澄明,那是一种极致的虚无。我感到一阵清凉的河风从我身边拂过。泥土,野草,流水以及对岸一棵孤零零的杨柳树,它们好像都在向我诉说着什么。我似乎于懵懂中看清了万物的生与死、消失与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