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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卢村往事

1

我六岁那年,大弟四岁,二弟两岁,晚上睡觉一家五口就挤在一盘土炕上。两个弟弟睡觉死,我半夜三更总被一种怪怪的声音弄醒,黑暗里我瞪大眼睛仔细去瞅发声的地方,模糊中爹使劲压着娘的身子,爹呼呼喘着粗气,娘更是低声叫着,一阵接着一阵,好像很难受。我有些害怕,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顺便翻了下身。没想到,爹和娘突然安静了。爹从娘的身上滚下来,低声对娘说,大头都六岁了,懂事了。我心里纳闷,我懂啥事呀?但我懂爹说的大头是谁,大头是我的小名。

从那以后,晚上爹就让我跟着二爷爷睡觉了。二爷爷是个老光棍,准确说他是我们卢村第四生产队的饲养员。我们队里有三头老黄牛,一匹马。马也是黄色的,骨架不大,但有劲,拉车从不耍滑,听说是纯种的四川马驹。队里有一间牲口棚,棚边还盖了两间北屋,二爷爷的吃住都在北屋里,挺宽敞。这两间北屋也是四队的会议室,队里要开会或有个什么事也都在这里进行。会议一般都是晚上开,这样不耽搁社员白天干活。人多屋里挤不下时,就到屋外的大枣树下。

这时,二爷爷早就弄好了汽灯,照得如同白昼,人们围成一圈,听队长卢六传达上级指示或关于四队日常生产的安排。卢六爱抽烟,开会时抽得更厉害,手卷的喇叭口纸烟一根接一根叼在嘴上,烟雾也就时时在他的眼前绕来绕去的。此时的他,半眯着眼,嘴巴微微张着,一颗黄龇牙就很自然地暴露在上唇边,样子有些滑稽。队里的小青年就说,队长,你抽烟时的样子真带劲呀。卢六两眼一瞪,说,我带劲?那天底下就没有不带劲的了,你个兔崽子连句奉承话也不会说。人堆里就“嗡”地发出一阵笑。卢六烧饼样的脸上一个眼大,一个眼小,平日里怎么瞅怎么别扭,抽烟时半眯了眼,俩眼一般大,倒真是带劲了。

那时的会真是多,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二爷爷住的屋里就没清闲过。每次队里开会,二爷爷一般不参加,因为他参加也白搭,开会的内容基本与他无关。他是个很严重的残疾人,地里的任何活儿他都干不了。他的工作只有一个,就是喂养好三头牛和一匹马。二爷爷是个罗锅子,他的腰身弯得像一只对虾,胸脯和地面基本保持了平行。二爷爷又矮又瘦,走路时要靠一条没膝高的木凳支撑,双手搬着木凳一点点向前挪,权当拐杖,累了就坐在上面。二爷爷的工作就是给牲口添料,几头牲口他也从没牵过,每次收工回来的人都给拴在槽头上,铡草、磨料,包括牲口饮水都有队里出人给弄好。队里显然照顾他,让他干最轻松的活儿,但二爷爷给牲口添完料,还是累得气喘吁吁。

所以,卢六忙着开会时,二爷爷就忙着喂牲口,卢六的会开完了,二爷爷的牲口也喂好了。人们一窝蜂地散去后,他仍然开着门,把屋里的烟味和汗臭味一股脑地放干净,再进屋睡觉。我呢,要是兴致好,就夹在人堆里边玩边听卢六开会,或帮着二爷爷给牲口添料,如果兴致不好,就干脆趴到二爷爷的炕上睡觉。那段时光,我觉得很有意思,比在家里哄弟弟们玩强多了。

那个秋天过得很快,眨眼间秋种就结束了,接着牲口棚前的大枣树叶子也黄了,风一吹,叶子就簌簌往下掉。看来,人闲了,树也该歇下了。

有一天,太阳还老高,卢六就来找二爷爷。那阵儿,二爷爷正坐在木凳上看牛马吃料呢。牛和马很悠闲地吃着,二爷爷望着它们,眼神就像在端详自己的儿女,一脸的慈祥和温馨。卢六说:“贾二,晚上有大事,你早把保险灯弄亮了,我要让张春花来这里交代问题。”二爷爷听了,“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

二爷爷姓贾,又排行第二,大伙都叫他贾二。爹说二爷爷有大名,但怎么叫也不好听,就像自己的名字,再好听也是“假(贾)的”。爹说这些时,很不忿,话里话外总嫌自己的贾姓不好。有时喝上二两小酒,也会在家里发牢骚,说二爷爷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就那么个残疾身子给侄子挣不来钱财,却挣下了丢人现眼的话柄。

爹说归说,但我不信。二爷爷待我可好了,没事就给我拉呱听,还偷偷给我煮鸡蛋吃呢。

2

天刚擦黑,卢六就来了。推开门见桌子上亮着煤油灯,昏昏黄黄的,一下就火了。

他说:“贾二,不是让你早早点上保险灯吗?你耳朵聋了?你个不中用的家伙!”卢六显然喝酒了,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酒气,他咧着嘴,一大一小两只眼也越发吓人。

二爷爷赶忙说:“这就点,这就点,我觉得点早了费油呢。”

保险灯点上,二爷爷调好了灯芯,屋里顿时亮堂了不少。卢六点了一支烟,使劲抽了两口,又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

他说:“这个张春花怎么还不来?贾二,要不你去喊一声。”

二爷爷迟疑了一下,没吭声。

卢六又说:“贾二,我看今天你的耳朵真有毛病了。要不,你明天卷铺盖回家吧!”

二爷爷慌忙答道:“我耳朵好着呢。我这就去喊她。”

二爷爷刚挪到门口,张春花就来了。

卢六朝我和二爷爷一挥手,说:“你俩都出去吧,贾二再把牲口喂一遍,大头就去大枣树那边玩吧。”

我从张春花身边走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我喜欢这气味,忍不住抬头看了她几眼。张春花穿了什么衣裳我忘了,但我看清了她的脸,很白,眼睛也好看,还是双眼皮呢,头上梳着一对齐肩的辫子。那身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反正挺耐看的。张春花眉头微皱,嘴唇也紧紧抿着,竟然没有一丝高兴样。

卢六瞅了瞅张春花,咧嘴一笑,说:“你来里面坐好,想好了再告诉我。”

卢六走到门前,顺手把屋门闭严了。好大一会儿,屋里死一般沉静。屋里三天两头不断溜的闹腾,一下子沉静下来,二爷爷也许还不习惯,他显得有些急躁,扶着木凳朝屋门口不停地张望。终于,他听到了屋里卢六拍桌子的声音,又听到了张春花嘤嘤的低啜声。二爷爷更加急躁了,几次挪到门前想进去,但又都挪开了。

他把我叫到跟前,低声说:“大头,你去南边的窗户下听听他们在说啥。”

我偷偷走到窗户下,见糊窗户的旧报纸下边破了一个洞,就踮起脚尖把一只眼对了上去。张春花坐在桌前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粉红色的小手绢,时不时在眼上擦一下。卢六虎着脸,一手夹着烟,一手伸过去拉张春花的手。张春花抽手躲开了,身子一扭,脸也转到了一边。卢六闹了个没趣,他指着张春花说:“好,你顽固是吧?明天我就上报大队部和公社革委会,把你爹娘还有你弟弟一起绑起来游街,我就不信你们一家的嘴有多硬!”一听游街,我吓了一跳,赶紧缩头跑回去告诉了二爷爷。二爷爷没吱声,他把脑袋昂了昂,似乎也想挺挺胸脯,但他失败了。他弓着腰,趴在木凳上,竟大声咳嗽起来。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了凳子倒地的声音,似乎还有撕撕扯扯的声音。二爷爷猛地抬起了头,两眼死死地盯着屋门。突然,张春花“嗷”地大叫了一声,声音很尖,也刺耳。二爷爷几下挪到门口,把门猛地推开了。保险灯的灯芯还在不急不慢地燃着,屋里的角角落落都被黄白的光笼罩着,有一种莫名的阴冷。张春花被卢六按在了二爷爷的土炕上,上衣领口处撕破了一大片,露着白花花的胸口。卢六听到响声,把手从张春花的胸口上收回来,扭头就看到了屋门口的二爷爷。卢六大怒,几步就奔到了二爷爷面前。二爷爷显然害怕了,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卢六,解释又像是分辨地说:“我、我冷了,要到屋里穿件衣服的。”二爷爷的解释没起任何作用,卢六对着他就是一脚。二爷爷倒在地上,身子缩成了一团儿。

卢六骂了一句:“好你个罗锅子!真是活腻歪了!”

他好像还不解气,又朝着二爷爷吐了口唾沫,说:“今晚上你就滚出这屋子,爱哪里睡哪里睡去!”见二爷爷躺在地上没动,头也不回地走了。张春花一边理着衣衫和乱发,一边小声哭着,也踉跄着走了。

二爷爷蜷在地上很久才爬起来,我去扶他,他摇了摇头,喘着说:“不就是两捆麻吗?再说,到底谁偷的谁心里明白,人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二爷爷的话像是自言自语,我哪听得懂呢,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接着就跑了。但我知道他说的麻是啥东西。

麻在当时的农村是很重要的一种植物。我记事时每个生产队就在自己所属的沟边湾沿或低洼的地块上都种得密密麻麻,风一吹,麻棵子微微晃动,总让我想起电影里隐藏着游击队的青纱帐。当时主要种两种麻,苘麻和红麻。苘麻表皮光滑,植株小些,开黄色小花,结像馒头一样的小果实,里面有白白的籽儿,我们小孩子经常摘着吃。红麻植株高大,表皮上密密地布着一些小刺,开花也好看,五颜六色的。麻棵子长得高高瘦瘦成熟后,队长就吆喝着社员用镰刀破根割了,弄成捆,沉入水湾里浸泡。一个月后,麻秆上的表皮就自动脱落,成了麻。这些麻队里用来拧成小孩胳膊粗的井绳,也拧细些的绳子,封马车拴牲口啥的用着方便。每次拧绳子,卢六总坐在破旧的杌子上,抽着烟,俩眼一睁一闭地瞅着干活的男男女女,唯恐剥好的麻被人藏掖了。那时的东西都金贵,麻也一样。

半夜了,二爷爷还没睡着,也许卢六的一脚真把他踹疼了。他反复嘟哝着一句话:“让我搬出这屋子,我去哪里住呀。唉……”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对我说,“大头,你记着二爷爷说的一句话,咱队里丢的两捆麻绝对不是张春花她家的人偷的。有人硬把屎盆子往她头上扣,肯定是有目的的。”

二爷爷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含含糊糊地应着,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天早就大亮了。窗棂上落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有些吵。二爷爷弓腰缩头坐在木凳上,正在和卢六说话。

卢六满脸的和气,拍着二爷爷的肩头说:“二叔,昨晚我喝醉了,做的事儿不对,你可要多多担待侄子呀。”

二爷爷面带疑惑,慌忙点着头,说:“没事,没事,谁不喝点酒呀。”

卢六又说:“喂牲口的活儿还是你干,这屋子更是随你住,咱爷们谁和谁呀。只是,只是昨晚的事儿,呵呵,昨晚也没啥事吧?”

二爷爷脸色一下轻松了不少,好像卸下了千斤担,忙说:“没啥事,没啥事。”

我突然想笑,觉得大人也和我们孩子一样,一会打,一会和,闹着玩呢。

中午回家吃饭时,我对爹和娘说了昨晚的事儿。爹咬着牙说:“你二爷爷这个该死的,就他那本事,自个还顾不过自个来呢,还管闲事,真是不知好歹!”

我说:“今早上卢六又去找二爷爷了,说了不少好听的话呢。”

爹有些吃惊,嘴角翘了翘,对娘说:“看来卢六这家伙也知道害怕。他祸害了那么多的女人,可哪个敢吱声呢?唉,这个张春花早晚也逃不出卢六的手心。”

3

四队的确丢过两捆麻,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儿了。

最先发现丢麻的是卢六。

卢六有早起大解的习惯,很准,天麻麻亮,肚子就搅得他躺不住了。等起来把肚子泄舒服了,他的睡意也没了,就村里村外地瞎溜达。天天如此。队里的牲口棚、菜园子、大片的庄稼地头,就连泡麻的小水湾也是他溜达的范围。溜达一圈回来,天也就亮了,村口鸟鸣狗叫孩子哭,啥都醒了。有早起的见了他就问:“队长去哪溜达了?”卢六说:“只要是四队的地盘我都溜达了一遍,不看看心里不踏实,谁叫我是队长呢?”问的人就赶忙说:“是呀是呀,你真是一个操心的当家人。”瞅着卢六背着手走远了,问的人忍不住嘀咕一句:“装啥大尾巴鸟呢。”

那天晚上沥沥拉拉下了一场雨,天麻麻亮卢六起来大解时雨停了。一切照旧,卢六解完手又到处去溜达。据说,他溜达到泡麻的水湾时发现湾边有一些脚印,很凌乱,里面的麻捆子也乱糟糟地浮在水面上。卢六第一反应就是丢麻了,他马上回到自己家门前的歪脖子树下敲起了钟。钟一响,树旁一会儿就围满了四队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卢六说:“咱队里泡的麻大概丢了,大伙跟我去看看。”来到湾边,卢六让几个年轻人下去清点麻捆子。

工夫不大,有人喊:“队长,水里还有二十一捆呢。”卢六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问旁边的李会计:“这里面当时泡了多少捆?”

李会计说:“二十三捆。”

“没记错?”

“没记错。再说账簿上也记着呢。”

卢六说:“那么咱四队的麻被人偷走了两捆是吧?”

“错不了,是两捆!”周围不少看热闹的也都附和着。

卢六一笑,大声说:“这贼真是大胆!本来想着偷了也就偷了,谅咱也查不出。可是老天爷帮了大忙,下了一夜雨,贼只知道偷麻,却不知道留下了脚印。走!大伙顺着脚印找,我就不信抓不住他!”

听说要抓贼,看热闹的人都兴奋起来,个个跃跃欲试。卢六让李会计在前面带头,顺着雨地上留下的脚印一路搜寻起来。搜着搜着,脚印竟在张富有的门前消失了。大伙面面相觑,这个结果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

李会计眉头紧锁,问卢六:“张富有那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不可能偷麻吧?”

卢六瞪了李会计一眼,说:“你问我,我问谁呀?那你说谁偷的?”

李会计无端被噎了一下,抻了抻脖子,不吱声了。

张富有是村里数得着的穷户,三间低矮的破屋,院墙是一圈矮矮的篱笆墙,院门是用树枝扎制的柴门,院里院外的好歹隔开,拦个鸡呀鸭的。张富有家的门还没开,但院子里的事儿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院子里很静,拾掇得井井有条,狗和几只家禽也都在窝里没出来,雨后的院子就显得格外清爽。卢六去推门,里面竟锁了。卢六皱眉瞅了眼屋门,开着,但没见人。

卢六对李会计说:“喊门,大声喊!”

李会计身子贴近了篱笆墙,喊起来:“张富有,开门!”

喊了几声,一只大黑狗从角落里窜了出来,龇牙咧嘴冲着墙外“汪汪”大叫。卢六弯腰捡起一块砖头,边骂边朝狗砸去。“不识人性的东西,你张狂什么!”狗叫了一声,夹着尾巴朝屋里跑去。一会儿,张富有和老婆徐兰英出来了。张富有披着一件大襟褂子,揉着眼睛,刚在院子里站好,卢六就嚷开了:“磨蹭啥?快开门,有急事!”

张富有这才看清墙外围了一圈人,有队长也有会计,大概觉得事情非同一般,赶紧回屋拿了钥匙把门开了。

卢六叼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对张富有说:“天都亮了好久了,还死死锁着个门,是心虚吧?”

张富有一脸疑惑:“心虚?我心虚啥呀?”

“你就不要装蒜了!实话和你说吧,队里丢了两捆麻,顺着脚印找到你家了,快说藏哪了!”卢六一下变了脸色。

“这……这……队里丢了麻,与我有啥关系呀,昨晚下雨睡得早,一觉到现在,你们要是不来喊门还在睡呢。”张富有急忙解释着。

卢六瞪了张富有一眼,说:“你只要承认了,把麻交出来,我保管你没事,也不向大队部报告。”

张富有一脸焦躁,说:“队长,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偷呀。”

“你的为人我咋知道?再说,你的肚子里有啥管我屁事!我就知道队里丢麻了,现场的脚印进了你家!”卢六说完,朝李会计和看热闹的人一挥手,大声说,“给我搜!”李会计迟疑着没动,大伙儿也没动。

卢六嘴角稍稍一撇,又说,都卖力点,谁搜出来我给谁记十个工分。

话音刚落,大伙就一窝蜂地满院子散开了。李会计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叫,乱了起来。屋里屋外、墙角旮旯,就连茅房里也去看了,别说两捆麻,就是一根麻也没找到。

卢六见状,厉声问:“张富有,你把麻藏哪里了?不会连夜弄到亲戚家了吧?”

张富有和徐兰英正蹲在院子里,一脸的惶惑和不安。听到卢六这么说,张富有惊得一下站了起来,他赔着笑,说:“队长,我家没亲戚,就是想藏也没地方藏呀。这个你知道吧?村里的人大都知道呢。”

卢六一时没了话,把烟头猛地摔到地上,又用脚死劲地去搓。

说起张富有,卢六当然很清楚,俩人年龄差不多,怎么说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也快五十年了。张富有家是外来户,是新中国成立前他父亲那辈从沂蒙山区逃荒过来的。当年,张富有的父辈来到卢村落户时全家就三人,那时张富有三岁,是父亲和叔叔用扁担挑来的。张富有的母亲生他时死于难产,此后他父亲再也没被其他女人青睐过,叔叔三十好几了也单身,日子过得艰难。所以,在沂蒙老家时,一提“三光棍”远近都知道。好在父亲和叔叔都有焗锅焗盆的手艺,好歹混口饭吃。有一年天大旱,当地闹粮荒,张富有的父亲和叔叔只好带着他一路向北逃荒。一根扁担,一头挑着焗锅焗盆的物件,一头拴一箩筐,里头放着三岁的张富有。兄弟俩所有的希望都系在这条扁担上,靠手艺挣个吃喝,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卢村。

卢村属青州辖区,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张富有的父亲和叔叔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就留了下来。兄弟俩把张富有当成了宝贝,拼了命地干活养活他。为了让孩子大了过上好日子,就起了个“富有”的名字。事实往往和想的不一样,张富有一天天长成小伙子了,父亲和叔叔也熬成老头了,可他家的日子就是过不好。眼看着张富有又错过了娶亲的最佳年龄,他父亲和叔叔天天着急上火,嘴上都起满了燎泡。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要饭的女人,蓬头垢面,见人就笑,一笑就露出一嘴白白的牙齿。村里好事的刘阿婆就问她哪来的,她摇头。问她多大了,她摇头。又问她有没有男人,她还是摇头。刘阿婆就叹一口气,说:“你也够可怜的,我看你就留在村里,我给你找个正经男人好好过日子吧?”这次要饭的女人听了,竟点了下头。刘阿婆大喜,就去找张富有的父亲和叔叔商量,老哥俩一合计,觉得不错,就点头同意了。刘阿婆把女人领回家,烧水给她洗了个澡,又帮她梳了头,还换上了女儿出嫁前在家穿的一身干净衣服。没想到,此时的要饭女简直变了样,眉清目秀高鼻梁,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

等刘阿婆把要饭女领给张富有看时,他眼睛都直了,说啥也不相信眼前的女人将是自己的媳妇。张富有父亲和叔叔高兴得不得了,去集上买菜割肉中午招待了刘阿婆和要饭女一顿,在刘阿婆的撮合下,两人当晚就入了洞房。

没想到,在洞房里要饭女竟开口说话了。她说自己叫徐兰英,是个姑娘,江苏人,父母在一场瘟疫中双双死去,自己再没亲人,就一路要饭到了这里。张富有听了,简直心花怒放,觉得天底下最好的美事都让自己摊上了。他紧紧抱着徐兰英,发誓要爱她一辈子,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

往后的事儿似乎就顺理成章了。儿子张春山出生了,女儿张春花也出生了。再往后,父亲和叔叔也相继去世了。而现在,儿子和女儿都长大成人了。

张富有的家史,卢六自然如数家珍,两口子都近乎孤儿,上哪里去攀一门亲戚呀。但卢六还是不甘心,他阴着脸说:“没弄亲戚家,那你藏到野外什么地方了?”

这时,儿子张春山和女儿张春花也出来了。张春山长得高高瘦瘦,戴着一副近视镜,很文雅的一个小伙子。他说:“六叔,你就相信俺爹吧,他不会偷队里的麻的。”

卢六嘿嘿一笑,说:“真不知道你个高中生是怎么读的书,你说没偷就没偷?脑子进水了吧?”一句话,把张春山噎了个脸红脖子粗,扭身回到屋里再也没出来。

卢六又点了一支烟,慢慢吐着烟圈,说:“你们不说也白搭,证明不了你们不是坏分子!”

卢六故意把“坏分子”说得很慢,语气也重了不少。话一说完,卢六发现很多人脸上的神情在变,特别是张富有两口子,脸色都煞白了。“坏分子”这个罪名一旦成立,那么批斗、游街等一系列的事儿会接踵而来。

卢六觉察到了张富有的惊慌,心里一乐,大声问:“招不招?”

“没……没藏……也……也没……偷,招……招啥呀?”张富有急得用手不停地抓挠自己的头发,好久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徐兰英怯怯地看着卢六,干脆抹起了眼泪。

张春花走到娘跟前,拉了她一把,说:“别哭,咱又没偷,咱不怕!”她又转向卢六说:“六叔,做人要凭良心。俗话说‘捉贼捉赃’,你说我爹偷了队里的麻,可麻呢?总得有个证据吧?”

卢六上下打量了几眼张春花,皮笑肉不笑地说:“有志气!至于证据肯定会有的,你等着,慢慢来。”

卢六猛吸了几口烟,把通红的烟头一下扔到了大黑狗身上。大黑狗正和徐兰英并排蹲在地上发呆呢,冷不丁祸从天降,被烫得“嗷”一声窜出老远。

众人大笑起来。卢六扭头走了。

4

卢六兄弟六个,他是老小。五个哥哥都长得高大,有蛮力。到了卢六这里,简直不像一个娘生的,长得干巴不说,个子也矮,还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仗着五个哥哥撑腰,从小就爱打架斗殴。大了不但没收敛,反而脾气暴躁,出手更狠了,背地里大伙都叫他“六坏”。

卢村是个一千四五百人的大村子,卢、杜、张、李、贾、丁等七八个姓氏的人住在一起,但卢姓居多,几乎占了全村人的一半。卢姓家族人丁兴旺,但大都老实厚道,就连几个辈分高的“老人”也丝毫没有大族的傲气,处处与人和善。但卢六不同,他觉得辈分算个啥呀,除了自己的亲爹亲爷爷,谁的拳头硬谁就说了算。

卢六横归横,也有怕的人。村里的支书、大队长、会计、保管他都怕,不服你就试试,说不定立马就找个事由绑了你游街,毕竟人家权势在那。除了村干部,按说生产队的队长也是不好惹的,可四队的队长姓丁,在村里家族很小,没多大的势力。这样一来,他不但管不了卢六,还常常被卢六折腾得够呛。丁队长满肚子是气,也只好忍着。

这时候,公社革委会对村里的领导班子重新进行了调整,杜光有被任命为支书。杜光有是村里的复员军人,身上有枪伤,更有战功,为人还算本分。当时村里重新分队选队长时他让卢六当了四队的队长,他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有他的想法。卢六再横,对村支书还是不敢造次的,让他当队长,队里不光少了一个捣蛋的人,还能把一个生产队的人管得服服帖帖。这样一来,自己就省不少心。当然,杜光有还有一个私心,就是想把卢六拢在自己身边。他心里清楚,自己虽是支书,但家族势力远远不及卢六,把卢六拉住了,成为自己的臂膀,自己的腰杆就会更硬。但这些卢六是想不到的,他对杜光有充满了知遇之恩。卢六觉得杜光有比自己的亲爹好多了,爹到死也没说自己一句好话,还总后悔自己下生时没趁早给掐死了。

公社革委会这次不光任命了杜光有当村支书,还任命了卢进发当大队长。卢进发长得粗壮,也黑,像座铁塔。在一次全公社秋季的水库大会战中,他一人一天用独轮车推了近百个土方,创下了公社会战多年来的个人记录。革委会的几个领导读了《工地战报》上对卢进发的报道,都很高兴,觉得这才是建设“四个现代化”的排头兵,这样的人应该大力宣传和重用。

一天,卢进发正在大干,突然被人喊到了工地指挥部。指挥部里坐着几个工地上的头面人物,正在陪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聊天,那人瘦高个儿,边聊天边用搪瓷缸子喝着大叶茶。见卢进发进来,他赶忙站了起来,伸手说:“你是卢进发吧?”

“是,我是卢进发。”卢进发边回答边伸手,当看见自己满手的泥土时,又慌忙抽了回来,在裤子上来回地擦。

“不用擦,劳动人民的本色嘛。”那人边笑边说,一伸手就捉住了卢进发的手,使劲握了几下。当他看到卢进发光着膀子时,忍不住向外面望了一眼。天已深秋,水库堤坝上的白杨树叶子被风一吹,正“哗啦啦”落着。

“冷不冷?”

“不冷,浑身冒汗呢。”卢进发两片厚嘴唇一分,笑了。

“好样的。真是铁人呀!你咋有这么多的劲头呢?”那人拍了拍卢进发的肩膀,由衷地赞道。

“哪里呀,我就想把水库修得结结实实,多蓄水,到时庄稼都能喝饱水,多打粮食多分粮,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卢进发的一番话把那人感动得不行,让卢进发坐下,又问了他一些家庭生活的事儿。

卢进发眼看三十岁了,光棍一根,还是个孤儿。十几年前,父亲在生产队的一次开山爆石中,被飞起的石块击中头部当场身亡。母亲和他艰难度日,终有一天,家里断粮,母亲说要去邻村要点饭吃,结果一去再也没回来。卢进发没有兄弟姐妹,就靠自己在生产队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挣点工分度日,但大多时候还是靠左邻右舍接济,一天天,竟然熬成了一个壮小伙。卢进发生性倔强,但干活绝对是一把好手,从不会使奸耍滑。挺好的一个小伙,就因为穷,把媳妇给耽搁了。

几天后,卢进发做梦也没想到迎来了他一生中最最辉煌的日子。在水库大会战的现场,公社革委会的领导当着数千人的面当场宣布他火线入党。卢进发当时就懵了,用手掐了胸脯又掐耳朵,都生疼生疼的,才确认不是做梦。从那天起,他知道了那天找他谈话的瘦高个儿是公社革委会的主任,叫任翔升,是从县里调来的。据说,任主任来头不小,曾参加过抗美援朝,也立过多次战功。

从那,卢进发的干劲更大了。在他的带动下,卢村那年派出的会战人员都铆足了劲,全心投入劳动中,都盼望着能和卢进发一样来个“领导谈话”或“火线入党”。可直到会战结束,别说卢村那些人,就是全工地上的人也没有一个再有卢进发那样的运气。但卢村的人赢得了会战中唯一一面锦旗,卢村也一下子成为全公社的“红旗村”。锦旗是大红的底色,上面有“干劲冲天”四个金字,整齐地挂在大队办公室的正墙上,让每个看到的人都心怀敬意。

其实,真正让人心怀敬意或者说嫉妒的还是卢进发。他不光名气大震被支书当成了“座上宾”,家里还来了一个又一个给自己保媒的,这让卢进发始料未及。直到自家的破门槛快被踩平时,他才应允了邻村的一桩婚事。姑娘叫孙玉萍,刚满二十岁,身材娇小,但长得明眸皓齿,很清爽。孙玉萍爱笑,看卢进发时手总在玩弄辫子梢,但眼睛几乎不眨,满含柔情,每次都把五大三粗的卢进发看得浑身冒汗。两人看了几次,眼看就要拉拉手的时候,媒人来传话,说女方希望年前就把喜事办了,免得年后忙上加忙。卢进发自然愿意,但苦于手里没钱。媒人说:“人家不要彩礼,图的是你这个人,只要待玉萍好就行。”卢进发连连点头,喜得嘴都闭不上了。

腊月二十,忙活了好几天的卢进发终于把新娘娶进了家。晚上关门睡觉时,突然飘起了雪,很大,一会就白了地。新娘子孙玉萍铺好床,等着卢进发睡觉时却不见了人。孙玉萍走到屋门口,轻轻喊了一声,卢进发应了,说在院子里扫雪呢,让她先睡。孙玉萍躺在炕上,哪里睡得着呀,满脑子都是卢进发健壮的身体,这样的小伙子上哪去找呀。孙玉萍越想越高兴,她盼着卢进发快快进屋来。可等了好久也没动静,她趴在窗户上仔细向外瞧,一片模糊,但院子里传来有节奏的“唰唰”声,估计卢进发还在扫雪。孙玉萍想喊他,告诉他雪一直在下不用扫的,这样啥时能扫完呢?再说,今晚是洞房初夜呢。她突然觉得脸一下烧了起来,想了想又和衣躺下了。她觉得洞房花烛夜,新娘的衣服是要新郎一件件给剥掉才不枉了女孩变女人的这一遭。这时,孙玉萍的脑子里再一次装满了卢进发的影子,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既真实又模糊。

不知不觉间,孙玉萍竟睡着了。

5

眨眼就到了冬天,大田里早没了其他季节的绿色,一片枯黄,显得颓废不已。天冷,地块也冻上了,生产队里没了活干,卢六便三天两头组织社员开会,贯彻和学习上级路线。于是,二爷爷的住处便时时充斥着一种酸不拉几的混合气味儿。卢六不光白天开集体会,晚上也召集个别人开会,说是加强思想政治教育。晚上开会的大多是女的,有妇女也有大姑娘。偶尔也有男的,我就见过张富有去过一次。那是张春花哭着走后的几天,卢六把他叫去教育了很久,那次门是大开着的,卢六的声音很大,我和二爷爷在门外听得很清,几乎是呵斥,好像还是和队里丢失的两捆麻有关。张富有低着头,屁也没敢放一个,走时缩头弓腰,拐过牲口棚的墙角时,我和二爷爷竟听到他“哇”一声哭了。

和队里的女社员开会时,二爷爷似乎有了经验,忙着点了保险灯,把罩子也擦得锃亮。没想到,卢六却说两个人开会值得点保险灯吗?集体的财产也是财产呀,节约一点吧。二爷爷觉得卢六真是难琢磨,那次和张春花也是两个人开会却非要点保险灯。二爷爷慌忙换了油灯,屋里顿时变得昏暗起来。

这个时候,二爷爷和我照例被支到外面慢慢等。二爷爷挪着身子没事找事地给牲口添点饲料,我就围着大枣树跑着转圈,尽量让身上热起来。冬夜是漫长而无聊的,有时我和二爷爷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卢六的会结束时,总会乐呵呵地对二爷爷说,进来吧,铺乱了,你自己收拾收拾。次数多了,我逐渐看出了一点苗头,来开会的女人大多很高兴,走时精神焕发,看来卢六的政治教育发挥了绝对作用。

一次,卢六又要单独开妇女会,二爷爷就说:“大头,外面天冷,我送你回家睡吧。”

我说:“我不回去,爹嫌我碍眼,不让我回炕上睡了。”

二爷爷一笑,说:“你爹胡咧咧,现在不碍眼了,过了这个年你又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我有些不解,赖着不走。

二爷爷说:“天明了你再来玩,要不天冷会把你冻坏的。”

二爷爷送我回家时,我才注意到娘的肚子突然很大了,走路一扭一扭的,很笨拙。我爬到炕上和二头三头闹腾起来,二爷爷弓着腰站在炕前,和爹说起了话。但爹对二爷爷不是很热乎,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像二爷爷亏欠了他什么。二爷爷比爹只大了七岁,但这并不影响是爹的小叔叔,并且是货真价实的亲小叔叔。但我很少听爹喊过他小叔,听得最多的就是“你该死的二爷爷”。

二爷爷为啥就该死呢?爹说话真难听。

娘对二爷爷还不错,给他冲了一碗红糖水,又扶他在炕沿上坐好,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拉起了家常。拉着拉着,娘就扯到了张富有一家人身上。

娘说:“队里丢的两捆麻虽然在张富有家里没搜到,也没啥证据,但卢六已经咬上他了,想挣脱都难。我听人说了,卢六是想报复张富有。”

“报复?没根据的事儿你少胡咧咧,当心卢六撕了你的嘴!”爹瞅了娘一眼,有些生气地说。

“咱不是在家说嘛,又没外人。”娘顿了一下,继续说,“卢六托人去张富有家说媒,想让张春花给自己的傻儿子当媳妇。没想到张富有两口子没给他丝毫念想,当场就回绝了,说闺女已经有对象了。说媒的去跟卢六回话时,卢六正在院子里蹲着抽烟,听了后站起来竟一脚把旁边的大水缸踹倒了。这不,没几天队里就丢麻了,并且脚印偏偏就去了张富有家。你们说,这事儿蹊跷不?”

“蹊跷不蹊跷与咱没关系,卢六的傻儿子想娶七仙女与咱也没关系,这事你再也不许说了!”爹又瞅了娘一眼,有点急。

娘说:“你个胆小鬼,他还能吃了你?”

爹说:“不用吃,光钝刀子割就够受的了。看到张富有一家了吧?张富有和儿子两个棒劳力,老子被安排到地头撵鸡(偶有社员家的鸡跑出来糟蹋庄稼),儿子被安排到坡地放牛,两人一天还挣不了人家一个棒劳力半天的工分。老婆和闺女更没正经活儿,还常常让在家歇着。你说,这半年下来,他一家连吃个半饱的口粮也挣不来。卢六可不是好惹的,张富有不承认偷麻,就这么一直折腾他一家,要是承认了,就成了坏分子,日子就更没法过了。怎么说,这次张富有一家也逃不出卢六的手心了。”

娘听了,咬了咬嘴唇,说:“天杀的卢六,他坏,老天爷就让他摊了个傻儿子,报应呢。”

爹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说:“看看,我的话算是白说了。人家报应不报应,关你屁事呢!”

二爷爷静静地听着,一会看看爹,一会瞅瞅娘,一句话也不说。

6

张春花有了对象是真的,叫陈有计,邻村的。他俩是初中同学,小伙子在大西北当兵。没当兵前俩人就彼此有好感,陈有计还偷偷约张春花见过一次面,并送了一块粉红手绢给她。小伙子当兵后,两人也通过好几次信,都或多或少表白了自己的意见。张春花说自己年龄还小,等陈有计当兵回来再说,虽没直接说愿意,但应该没反感,只是含蓄了些。而陈有计的表白就彻底多了,说自己这辈子非张春花不娶,即使自己在部队提了干也不反悔。张春花读着信,感动得热泪直流,觉得这辈子能有这么个人爱真是有福气。既然这样,张春花就把自己谈恋爱的事儿和父母说了,张富有两口子自然高兴,认为闺女能找个当兵的最好,自己的腰杆也许能硬点。

这当口,卢六托人来提媒,张富有两口子嘴上没说,但心里很生气。就那么个流着哈喇子,六分心眼的傻儿子也好意思来提媒,简直是把我们张家看扁了。张春花虽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但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干活又勤快,在十里八村也是数得着的好姑娘。生气归生气,张富有两口子一点也没露在脸上,对媒人说,事儿是好事,可我家春花捞不着这个福气了,她已经有了对象。

这件事,也许是张富有和卢六之间的导火索,也许是偶然。反正,张富有家从此再也没有安宁过。先是成了队里偷麻的嫌疑人,再是一家人在生产队干活时被无端晾起来,就连张春花一个大姑娘也不放过,好几次以“政治教育”的名义被叫到二爷爷的住处单独开会。卢六的阴谋虽没得逞,但张春花的身心显然受了很大伤害,晚上噩梦连连,白天见了卢六就两腿发软。

张春花又一次“享受”单独开会的通知是卢六直接下到她家的。

那天,卢六中午喝酒喝多了,傍晚时还觉得脑袋涨得厉害,就去村外溜达了一圈。回来时他也不知哪根神经突然就兴奋了,脚步一拐,就进了张富有的院子。院子里的大黑狗见是卢六,刚咧开的嘴巴立马又闭上了,它一耷拉头,竟夹着尾巴躲开了。卢六心里一阵大笑,迈步进了北屋。张富有一家正在吃饭,黑乎乎的小饭桌上除了几碗稀粥,还有一碟咸菜条。见是卢六,一家人慌忙站起来,给他让座寒暄。

卢六打着酒嗝,说:“不坐了,我来给张春花下个通知,晚上去饲养室开会。”

张富有心里一颤,试探着说:“孩子小,又黑灯瞎火的,要不让她娘陪她去吧?”

“干脆你们一家都陪着吧!就这觉悟,再开十次会也不行!张富有我告诉你,本想明年开春给你们一家都安排些好活儿,多挣些口粮,放你们一马,可你们一家的态度我很不满意。若再这样不开窍,你偷麻的事儿我就交大队部和公社革委会管了,到时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卢六突然火了,粗门大嗓地嚷起来。

张春花慢吞吞地喝着粥,一言不发,眼里含满了泪。

徐兰英在张富有腰上捏了一把,赔着笑说:“我不去,我不去,晚上还要纳鞋底呢。”

卢六“嗯”了一声,背着手走了。

张富有和徐兰英送到院门外,目送着卢六走远。此时,天上飘起了雪花,天空骤然变得昏暗起来。风也跟着来了,不大,却尖。

张富有抹了把脸上的雪花,突然骂了一句:“猪狗不如的东西!”

7

张春花来的时候围着围巾,穿的也比较臃肿,身上一片雪白。

二爷爷有些吃惊:“说你怎么来了?”

“队长让我来开会。”张春花淡淡地说。

“这大雪天的开什么会呀?你身后的墙上有毛巾,自己打打雪吧。”二爷爷抬头看了眼张春花,脸上有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哎哟,春花来得早呀,我先口头表扬一下。”门一开,卢六披着大衣闯了进来。看得出他挺高兴,几步走到炕前,随手把大衣扔在了乱糟糟的炕面上。

卢六拍了拍张春花的肩头,说:“你思想进步挺快的,就这个态度,我看着就高兴。来,炕沿上坐吧,暖和。”

张春花站着没动。

卢六瞪了二爷爷一眼,说:“要开会了,你咋还不出去?”

二爷爷扶着凳子,说:“我知道,我换顶棉帽就出去,顺便串个门子。”

二爷爷走后,卢六拽着张春花的手让她和自己坐在了一条长凳上。卢六说:“你这么年轻,后面还有很多好事等着你呢。你父母多不容易呀,你就不想让他们往后活得舒坦一些?还有你弟弟,堂堂的高中毕业生,可不照旧在队里放牛?很多事儿,我就不细说了,你心里清楚。”卢六边说边把张春花往自己身边拉。张春花拧着身子使劲挣着,一脸的不快。

卢六嘿嘿一笑,说:“我实话告诉你吧,只要你答应了我,你家偷麻的事儿我可以不再追究,永不提起。另外,队里的好活儿你可以随意选,保管干着轻省又多挣工分。”

张春花还是死劲地挣着身子,说:“我不愿意!”

卢六猛地站起来,拍了下桌子,说:“张春花,你太不知好歹了!这队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我想玩谁就玩谁,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你瞅瞅,张小燕、李大林家的、二妞、贾大屁股等等,我是玩了她们,可她们对我却很感激。为啥?我没有亏待她们呀。队里的粮食蔬菜啥的,她们可以随便拿,我就装没看见。出工时她们可以偷懒,但工分我还是给她们最高的。”

卢六说得唾沫横飞,也丝毫没打动张春花的心。她缩在长凳的一头,一言不发。

卢六瞅了瞅张春花,突然笑了,低声说:“春花,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呀。不用说在咱四队,就是整个卢村,我说话也是有分量的,就是杜支书也要让我三分呢。这样吧,咱俩的事儿就一次,完了我找杜书记说说,让你去村卫生室抓药咋样?”

张春花这次哭了,她说:“六叔,我哪里也不想去。我还小,再说也有对象了,你就放过我吧。”

“放过你?好,我放过你。”卢六说着,走到张春花身边,猛地把她抱了起来。

张春花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卢六压到了炕沿上。卢六伸手去解她的腰带,张春花边挣扎,边死死捂着腰带扣。此时的卢六,像一只疯狗,一刻不停地缠着张春花。卢六一手去褪张春花的棉裤。褪不动,他这才看清张春花的裤腰上系了好几条腰带,虽说是布条子做成的,却结实,红的绿的黑的好几种颜色的布条,把她的裤腰扎了个严严实实,且都打着死结。看来,张春花是有备而来。她仍在使劲地挣着,嘴里说着“我要喊人了,我要喊人了”。身子却不自觉地滑到了炕沿下。

卢六喘着粗气,再次抱起张春花把她扔到了炕的角落里。重重的身子一下砸到我的身上,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把卢六和张春花都吓了一跳,张春花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胸口,卢六干脆从炕上跳到了屋地上。等我哭着从炕角的被窝里钻出来,卢六也清醒了,想也没想,过去就扇了我一个耳光。火辣辣的疼痛让我的哭声更大了。我爬下炕,边哭边朝着窗外一个劲地喊着二爷爷。耳朵里隐隐听到窗外响了一下,不一会,屋门开了,二爷爷扶着凳子挪了进来。

我像见到了救星,哭着跑了过去。

二爷爷说:“怎么了?大头。”

我还没开口,卢六就气急败坏地接上了:“怎么了?谁让你把个兔崽子弄炕上了?吓我一跳!”

二爷爷忙说:“大头天黑就睡着了,我也没在意。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卢六黑着脸,一大一小两只眼更加吓人了。

张春花趁机整了整衣衫,围巾也没顾得围就走了。

8

春暖花开,张富有家迎来了两件喜事。

一个是张春花和陈有计的亲事定下来了。陈有计探亲回来,和父母商量了一下,借探亲的机会顺便把两人的亲事定了。定亲时没有请客,只是男女双方的人在一起聚了聚。炒了几个家常菜,一壶散酒,边吃边喝边聊,乐乐呵呵就把亲事定妥了,并初步想着秋后就把婚事办了。那天,张富有一家四口全被陈有计接到了家里。吃过饭,喝茶的工夫,陈有计当着双方父母的面再一次表了态。说他喜欢张春花,这辈子非她不娶,一定会好好待她。张富有两口子望着高大英俊的未来女婿,是一百个高兴。

再一个是张春山最要好的高中同学突然找到他,说自己的叔叔现在是县供销社的副主任,单位对外要招几个工人,但必须是高中毕业,自己已经报名了。如张春山愿意,他可以从中帮忙,但时间很紧,半个月内就必须把全部材料交上去待审。

这个消息,绝对是天大的喜事。走出农村到城里,当个体面的工人,这是大多数农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这样的事情农村也有,但名额少得可怜,还要有村里推荐,能侥幸得到推荐的也全部是村干部自己家或亲戚家的孩子。但他们上班的地方大多是公社里的一些单位,能去县里的供销社,简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张富有很明白,就凭自己家的条件孩子要想去城里上个班,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儿子张春山自小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即使再有学问,如没有这个绝好的机会,一辈子恐怕只能与土坷垃打交道。到头来,怕是连媳妇也难娶到手。儿子能进城,这个绝对是全村的轰动性新闻,到时不知有多少人嫉妒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张富有心里忍不住笑起来,到时自己也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了。嘿嘿。

这个事,不光张富有觉得好,一家人都觉得好。张春山更是高兴得不行,催着父亲去找杜书记写介绍信和盖公章。张富有也觉得事不宜迟,要趁热打铁,就买了两盒香烟,又拎了自己家攒的二十个鸡蛋,天刚擦黑就去了杜光有的家。

杜光有正在家里吃饭。张富有说明来意,他听了,连说了好几声大好事,就低头喝起了碗里的稀粥。

张富有说:“杜支书,既然是大好事,您就帮帮忙给写个介绍信盖个公章吧。我家春山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

杜光有放下碗,舔了下嘴唇,说:“这么好的机会,我肯定帮你,但你要和卢六说说,他不放春山走,我也没办法。”

张富有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说:“您是支书,就一句话的事儿,您还做不了卢六的主?”

“按说村里的大小事我一个人完全说了算,但最好发扬一下民主。况且卢六和一般人不同,我要是私自放春山走了,怕是他和我没完,要是撂挑子不干了,你们四队的一摊子乱事还不愁死我?再说,我也耳听到一些关于你偷麻的事儿,虽然不确定,但这事多多少少对你一家是个不好的影响。村里出具证明,你们一家的政治状况是否清白,这个卢六最有发言权。对了,大队长卢进发那里你也要去说一声,到时我通知他们开个碰头会,相信没人难为你。”

张富有说啥也没想到杜光有这么软包,半路又弄出个卢六。看来自己想得简单了,觉得名额又不是村里的,也不用村里推荐,村里只是出具一张儿子是本村村民,全家政治清白,村里同意去县供销社招工的证明就行。眼瞅着简单事变得复杂了,张富有心里焦躁万分。

“杜支书,那两捆麻的事儿您不会相信我偷的吧?我家三辈人在卢村五十年里从没拿过人家一根柴草,不用说偷队里的东西。再说了,偷不偷也不能仅凭嘴一说吧?”张富有说着,眼圈竟红了。

杜光有说:“好了,孩子的这个事,不大也不小,为了妥当,你还是去卢六和大队长那里跑一趟,免得节外生枝。只要他俩那里通了,我这里绝对没问题。”

杜光有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富有也不好再说,只好走了。

张富有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徐兰英狠狠心捉了一只老母鸡,让张富有带到了卢六家。卢六听张富有说完,哈哈笑了。笑声很放肆,弄得张富有心里一阵阵发毛。

卢六说:“这个可是咱卢村天大的事儿。春山是个好孩子,懂事又有文化,我就知道他早晚是个公家人,哪能天天放牛呢。”

张富有听卢六话里有活口,就高兴起来,说:“他六叔,您就抬抬手,给春山一条大路吧,他一辈子忘不了您的。”

“他忘不了我?听你话的意思,你们两口子和春花就忘了我?”

“哪里,哪里呀,我们一家都忘不了您,您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呢。”张富有笑着,满脸的巴结样子。

卢六揉了揉眼,说:“这事好办。只是你偷麻的事儿还没弄清楚,村里的证明怕是不好开呀。”

张富有一听又扯到了这事上,立马就蔫了:“这……这个,这个事不能凭嘴一说吧?”

卢六看了眼地上捆着腿的老母鸡,说:“好,这事我放你一马,暂且放一边。只是你一家人的思想,政治上还不过关,要一个一个教育学习,估计年底就差不多了。”

到年底就啥也晚了,这次招工手续必须半月内办完。张富有低着头,小声嘀咕着。

卢六又一次笑了。他说:“要不就来个快的,今晚就让你家春花参加思想政治学习,她要是觉悟高,我保证你们一家五天内全部通过。”

卢六说完,两只眼盯着张富有的脸一言不发。他嘴角在笑,里面满是鄙夷和胜算。此时,他觉得张富有就是一只蚂蚁,你再怎么有耐力,能爬出我的手心吗?

张富有没有说话,他觉得心里有无数小虫在咬,又痒又痛。

回到家,一家人都在等着消息呢。张富有一声长叹,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了,漫过一脸的沟坎,滚落下来。张富有把卢六的意思说了,什么参加思想政治学习,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非是想玩弄占有春花而已。凭卢六的德行,春山要想拿到村里的介绍信,春花这次是在劫难逃的。前几年,队里刘万里的妹妹被卢六看上了,多次没得手,卢六就设法折腾刘万里一家。最后,他妹妹瞅着没了奔头,就爬火车去了东北。临走撂下一句话,卢六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回卢村。性子那么刚烈的一个女子,还是逼得只身去了远方,一个女孩子能走这一步,心里的苦楚可想而知。

张富有看了看春山,说:“要不咱不去供销社上班了,爹没本事,卢六那关咱过不了。”

张春山的眼光在妹妹脸上扫了一下,又很快收了回来。他低了头,没说话,看来有些不舍。

张春花脸红红的,两眼愣愣地望着窗外,一脸的悲愤。

9

眨眼,一个星期过去了。张春花待在家里门也不出,除了呆呆地坐着,就是蒙着被子睡觉。张春山也神情恍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期间,张富有找过卢进发,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孙玉萍也非常痛快,说:“乡里乡亲的,谁用不着谁呀,放心吧,我家进发不会说一个不字的。”卢进发夫妻俩的一番话,把张富有感动得不行。他不停地说着,好人有好报,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其实,张富有心里明白,卢六这关不过,说啥也白搭。可卢六这关,只有女儿张春花才能打通,可要打通就要付出自己的身体呀。儿子的前程重要,但女儿的贞洁也很重要。儿子和女儿,就是自己的手心和手背,哪个也是自己的肉啊。况且,女儿是无辜的,让她去干这些丢人的勾当,我当爹的还算个人吗?张富有打定主意,儿子招工的事儿他不再过问,过不了几天,时间一超,这事也就过去了,权当没发生过。

第十天上午,张春山的同学又来了,他说事情基本办妥,只要村里的手续一交,去县供销社上班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还说,这些天去叔叔家走关系的人都快排成队了。张春山点点头,说快了,手续马上就好。

这天吃过晚饭,就要睡觉时,张春山突然给妹妹张春花跪下了。他不说一句话,就是哭,却无声,眼泪一串接一串。这个举动,让全家人大吃一惊。

张富有说:“春山,起来!你跪着妹妹,我心里比你打我的脸还难受呢。”

张春山不起来,反而用手狠劲地抽打起自己的脸来。徐兰英见状,扑过去抱住儿子哭起来。张富有铁青着脸,坐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张春花过去拉起了哥哥。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成全你。这是妹妹的命呀,我不怪你。”

张春花说完,拿起桌上的镜子,照着,用手慢慢地拢了拢头发,转身走进了夜色中。

“喵呜——喵呜”,墙外有几只叫春的野猫,声音凄厉,叫得人心慌。

过了几天,张春山揣着村里写好的介绍信去了城里。又过了几天,张春山穿得整整齐齐,拎着一个装了生活用品的网兜出现在村里的大街上。有人问:“春山,穿得这么好,上衣口袋里还插了钢笔,要去哪里呀?”

“去城里。我在县供销社上班呢。”张春山大声回答。

10

这年八月,卢村的秋粮大丰收,高粱似火,谷子如金,玉米赛棒槌,田野里到处散发着沁人的馨香。四队的庄稼更是长得全村拔了尖,秋收动员大会上杜支书专门点名表扬了卢六,这让他精神倍增。

今年的年景的确不错,大家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

前几天陈有计来信了,说自己已经请好假,马上就要回去了,希望这个月就把喜事办了。自己盼了这么久的事情,说来就来了,想想自己也将成为一个新娘子,羞答答地坐在喜床上,张春花不由得高兴起来。但仅仅一瞬间,她就感到了隐隐的忧伤。

陈有计回来了,还是高大英俊,帽子上的五角星和衣领上的红领章配着一身新军装显得他格外精神。小伙子办事干练,还是把双方父母和家人叫到一起聚了聚,并对婚事说了自己的意见。他说:“现在很多城里人都时兴旅游结婚,一对新人坐车到外面旅游一圈就把婚结了,既开阔了眼界,家里又节省了不少钱财和时间,我觉得很不错。要不,我和春花也学学城里人,来个旅游结婚吧。”两家人都说好,春花也没意见,这事儿就定下了。至于何时结婚,陈有计的父亲表了态,说:“孩子的头脑其实比我的要好很多,他们定个日子就可以,但儿子结婚毕竟一辈子一回,我这当爹的说啥也要做回主。现在是八月,再找一个双日子就行了,双月双日挺吉祥,到时鞭炮一响,两个年轻人出发就是。”大家都说好。他挠了挠头皮,又说:“今天是八月初九,我看就定八月十六吧。十五一家人过个团圆节,十六再结婚,再好不过了。”

陈有计说:“明天我和春花去公社把记登了,结婚证拿到手就是合法夫妻了。至于哪天旅游结婚,就是个形式了。”张春花羞得小脸红红的,偷偷掐了陈有计一把。

公社民政所管结婚登记的是个中年女人,胖胖的。她看了陈有计带来的介绍信,又抬头看了看两人,笑着说:“小伙英俊,姑娘漂亮,真般配呀。”

陈有计也一笑,急忙从裤兜里抓了一把糖递过去,说:“谢谢了,您吃糖。”

“啪”一声,胖女人在结婚证上盖完最后一个大红公章,递给陈有计,说:“好了,祝你俩白头到老。”

没想到,办理结婚登记这么顺利,原想半天办完的事儿十几分钟就好了。陈有计很高兴,对张春花说:“咱俩从现在开始就是合法夫妻了。”张春花红着脸,点了下头。

陈有计又说:“天还早,要不咱俩去西岭林场看看吧。当年上学时,记得有一年春天老师还带我们去栽过洋槐树苗呢。”

张春花说:“是呀,我记得那天下小雨了,回家的路上我还摔了一跤呢。”

“那咱赶快去,看看你摔跤时磕出的坑还在不在?”

“去你的,就会贫嘴。”张春花噘着嘴一笑。

陈有计骑着一辆“国防”牌自行车,是借的舅舅家的,舅舅是村里的会计,当时托了好多人才买到了这辆车,还是个二手。但在当时已经很了不起了,舅舅天天都用布头蘸着蓖麻油擦得锃亮,前端详了后端详,爱惜不已。

陈有计慢慢蹬着车子,张春花坐在后座上,规规矩矩的,俩人边走边小声说着话。突然,陈有计把车子蹬得飞快,然后猛一刹闸,张春花整个上半身就一下贴在了他的后背上,慌乱中两手竟死死抱住了陈有计的腰。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息,很野性,夹杂着微微的汗味儿,搅得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陈有计说:“抱紧点,当心摔下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张春花这才明白陈有计是故意让她抱腰的,就用手轻轻捶着他的后背,说:“叫你坏,叫你坏!”

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来到了西岭林场。这处林场始建于20世纪50年代,原来就是一处秃山,绵延十余公里,山体土石参半,上级领导本着“改造荒山,绿化祖国”的雄心壮志,一代代不懈努力,终于成了一座绿树葱茏、植被丰富的林场。在林场的小路上,陈有计推着自行车在前走,张春花在后面跟着,边走边聊,聊了很多,涉及的内容也五花八门。陈有计还聊了自己的部队生活,这让张春花听着很新奇,觉得部队真是个大熔炉,是个出好钢的地方。聊累了,也走累了。陈有计说:“咱坐路边歇歇吧。”张春花答应了一声,就坐在了一块石头上。陈有计支好车子,紧挨着张春花坐下了。

陈有计看着张春花笑了笑,然后一把抓起她的手,说:“让我看看干活磨出老茧了没有?”

张春花笑着说:“当然有了。”

陈有计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说实话,张春花的手还算白嫩,十指如葱,很美。陈有计忍不住俯下嘴巴亲了一口。张春花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她抬头看陈有计时,陈有计的一双眼睛也刚好在看她,四目相望,竟满是柔情。只一瞬间,陈有计就把张春花拥在了怀里,她还没弄清怎么回事,陈有计的嘴巴就压在了她的嘴巴上,两人一下滚到了石头下的乱草丛中。

11

1973年的农历八月十一上午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弟弟四头来到了人间,我在娘的怀里看到他时,他闭着眼冲我一个劲地哭。我觉得他十分讨厌时,爹回家说公社里来公安员了,骑着挎斗摩托在二爷爷的屋子里审人呢。我撒腿就跑,刚拐过牲口棚,就被一个公安员拦住了,不让进。那里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大多是孩子,杜支书和卢六、张春花都在。怪的是,张春花的对象陈有计也在,一身新军装,上衣外还扎了一条军用皮带,挺威风的。听大人说,公社里最有名的公安冯三平也来了。冯三平能亲自来卢村办案,肯定不是一件小事。

大家议论纷纷,有说队里丢了重要东西的,有说外村死了一个人,估计是卢村的人杀的,等等。直到中午,才有一条貌似确切的消息传了出来。

原来,卢村发生了一桩通奸案,持续时间近一年。准确说奸妇是张春花,奸夫是卢六,可公安讯问时,张春花又说出了两个奸夫,竟是支书杜光有和大队长卢进发,公安冯三平正在逐一调查核实。报案人竟然是陈有计,理由是破坏军婚罪。这个消息让全村人大吃一惊,谁都不会相信张春花那么文静的一个姑娘竟然和这么多男人有过苟且之事。吃惊之余,人们又费尽心思地到处搜集这个信息的一些细节。原来,陈有计和张春花一时冲动亲热后,竟没有见红,就问张春花怎么回事。张春花只哭不说话,陈有计就安慰她,说:“没事,咱俩都登记了,你以前有啥事我也不嫌,但你要说实话。你对自己的男人都不说实话,以后怎么在一起过日子呢。你说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过几天我们还照样旅游结婚。”张春花看陈有计说得真诚,就对他说了事情的经过,当然是为了哥哥能顺利招工,大权在人家手里,也是被逼无奈的。说完,张春花放声大哭。

陈有计听了,好久没说话。过了一会,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听了却是苦笑,很悲壮的意思。他说:“你为了哥哥,就没想想我,我一个堂堂的军官,难道为你戴一辈子绿帽子?”张春花这才知道,陈有计在部队已经提干了,只是故意没说而已。

张春花哭着说:“我错了,对不起你,我再也不了,有计你就原谅我吧。”

“我在部队一直追求上进,心里容不下这些龌龊事。原谅你可以,但那个王八蛋能原谅吗?让他逍遥法外就是纵容犯罪!这个事我要是不过问,我一辈子会憋死的。”

陈有计推起自行车就走,头也不回。张春花神情呆滞地跟了几步,就一头倒下了。

据说,陈有计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公社革委会找领导反映了情况。说卢村四队队长卢六以报复、胁迫等手段与张春花发生奸情,时间长达一年。期间,张春花虽未和自己登记,但已经定亲,早就是名义上的夫妻,要求革委会以破坏军婚罪对卢六惩处。即使构不成破坏军婚罪,卢六的行为也构成了犯罪。陈有计还说,革委会如果处理不好,他就回部队汇报情况,让部队的人来处理。革委会的领导听了,自然十分重视。说:“你先回去等着,我们开会研究一下,明天一早就派人去卢村调查。”

陈有计回到家就蒙着被子躺下了,其实,他哪里睡得着,满脑子都是张春花和卢六乱来的情景。他憋得难受,忍不住大喊了一声,眼泪也下来了。父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来问,陈有计一句话不说。

傍晚时分,张富有没见女儿回家,也牵挂着来陈家问问。一问,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张富有自然心知肚明,觉得有愧于陈家,啥也没说,就回家叫上老婆去了西岭林场。找着张春花时,她早就昏迷不醒了。老两口背着她,跌跌撞撞好歹回了家,开水浸红糖又加了姜末,一勺勺喂下去,张春花总算醒了过来。醒来后先是大哭,然后用头使劲地撞墙角,被张富有两口子拉住后,又挣着身子去针线簸箩找剪刀,看来真是不想活了。

张富有两口子吓得不轻,也没办法,只好陪着一个劲地掉泪。张富有说:“都怪我,都怪我,是爹没本事呀。”徐兰英见女儿死心已有,怕以后再出差错,就“扑通”给女儿跪下了。说:“如果你寻了短见,娘也就不活了。”张富有也说:“这事本来是为了你哥好,你死了,你娘也死了,我和你哥活着还有啥意思呢?早知如此,让你哥放一辈子牛也不去招那个工呀。事情已经这样了,说啥也晚了,我们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呀。”见爹娘都哭得一塌糊涂,张春花心如刀绞,“唉”了一声,又昏了过去。

第二天,张春花醒来时天已半晌,杜支书来喊她去二爷爷的住处,说有急事。张富有见杜支书竟也一脸愁色,知道他心情不好,就没问啥事。张富有朝老婆使了个眼色,让她陪着女儿去一趟。去了才知道,公社上的公安来了,就是为自己的事儿。张春花一下想起了自己受的委屈,卢六一直就是个千刀万剐的货色,可一向沉稳正直的支书杜光有呢?大大咧咧也很豪爽的大队长卢进发呢?没想到给哥哥开介绍信办招工手续时,卢六那关通过后,他俩又支支吾吾,就是不点头,到最后也只好“献身”才得以通过。看来,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张春花一不做二不休,一咬牙,就把卢六、杜光有、卢进发都说了。

这下乱套了,一个村的领导班子立马就垮了。消息传到公社革委会,任翔升主任呆了,他说啥也不相信自己一手提拔的人才会是这样,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并公开检讨了自己工作中的不足。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卢六、杜光有、卢进发三个人是用麻绳绑的,捆成了粽子样,耷拉着头,塞进摩托挎斗准备带走时,却发生了两件事。

先是卢进发的老婆孙玉萍哭着来喊冤,说自己的丈夫绝对不会和张春花有事,肯定遭了诬陷,因为卢进发在男女事上不行。

人群里一片唏嘘,有人开始嘀咕,说怪不得孙玉萍的肚子一直不见大呢,原来卢进发是个草包呀。大家一阵哄笑,孙玉萍又羞又气,扭头走了。

孙玉萍刚走,卢六却大叫起来。说他要举报另一个通奸人,争取宽大处理。卢六的话令在场的人都吃惊不小。

冯三平忍不住问:“谁?”

卢六眼一瞪,冲着牲口棚里弓腰添料的二爷爷说:“是他——贾二!”

看到卢六瞪眼挺胸的样子,我想起了电影里的汉奸在鬼子面前指认八路的样子。我就在心里骂卢六,汉奸!大汉奸!

二爷爷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公安拽过来时,冯三平一愣,自语了一句:“不可能吧?”

一直站在一边的陈有计脸色变成了酱茄子,他走到张春花面前,指着二爷爷咬着牙说:“真没想到,你这么贱,贱得猪狗不如!你把你祖宗的脸都丢没了!”他抬手抡向张春花时,手在半空突然停住了。“呸!”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拨开人群走了。

12

拽二爷爷的公安一松手,二爷爷失去了“拐棍”,竟“扑通”倒了。看着二爷爷在地上手刨脚蹬地起不来,冯三平说把他弄到凳子上。二爷爷坐在凳子上,身子颤巍巍的,腰也更弯了,还一个劲地咳嗽。

冯三平冷冷地说,贾二,你自己招吧。如果顽固的话,让我查出来就罪加一等了!

见冯三平要亲自审讯二爷爷,看热闹的人都来了兴致,瞪眼的、抻脖的,向前挤的,一时间乱作一团。

说起冯三平,卢村的人并不陌生,他几年前在村里半天就破获了一起盗窃案,手法之高明,让人拍手叫绝,称他为神探。

那年冬天,村六队的仓库里丢了一麻袋黄豆。仓库的大门没撬,就是撬开了一扇窗,窗下的一包黄豆不见了。那晚下了一场小雪,从现场模糊的脚印看是一人所为,但仓库里面窗口下的地面上没漏一颗黄豆,也没留一个脚印,也就是说偷盗者是从外面一次把整包黄豆偷走的,而仅从一扇窗子的地方连提带拽地弄出一包黄豆谈何容易。一包黄豆至少180斤,谁能偷得走呢?村里的干部挨户排查了一天,脑汁都想干了也没弄出个所以然,只好上报了公社革委会。那次来人就是冯三平,穿便装,骑着自行车悄悄来的。他来时早就没了第一现场,在大队部只听干部们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就有了破案方法。

他对村支书说,去喇叭上下个通知,就说县里体育队来招人,不论年龄大小,只要有力气的都可来试试。如果能让体育队选中,那可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不光能转成一工一农,一天三顿吃白馍馍,还发工资呢。

喇叭上吆喝了几遍后,就三三两两有人来碰运气了。在大队部的院子里,冯三平早让人做好了一个举重用的“杠铃”。一根两米左右的木棍,胳膊粗细,一头绑了一块八九十斤的条石。来的人就让他举,谁能举起来谁就合格。一时间,来举重的人越来越多,但大多还没举,只瞅了两眼条石就放弃了。乱糟糟折腾了半天,别说有人举起来,就是连把杠铃拎离地面的也没几个。冯三平眼看着计划就要落空,想鸣金收兵时,村里的丁大壮来了。三十啷当岁,名不副实,精瘦,但结实,个子不高不矮,俩眼珠子乌黑有神,看起人来极具穿透力。他走到支书跟前,说:“县体育队来招人不是假的吧?”

支书一指冯三平,说:“体育队的队长都来了,能假?”

丁大壮看了看冯三平,又指了指地上的杠铃,说:“举起这个东西来真能成一工一农,还能吃馒头,发工资?”

冯三平觉得有戏,就故意激他,说:“假不了。可这东西不好举呀,就你这身板我看还是回去吧。”

丁大壮没说话,紧了紧腰带,过去一把就攥住了木棍,一用力,杠铃就提到了胸部,随即右腿跨前一步,“嗨”一声,杠铃就到了肩部。他脸憋得通红,胳膊举了两举却没伸开,身子晃了晃,杠铃一下落到了面前的地上。尽管没有举起来,但围观的人还是一片叫好。

丁大壮挠了挠耳朵,不好意思地说:“饿,有些饿了,一天没吃东西了。”

冯三平说:“给他弄点吃的。”

一会儿,村里的文书把准备招待冯三平的馒头拿来了四个。丁大壮也没推让,几口就吞下了肚。他抹了把嘴唇,伸了伸胳膊,又一把攥住了杠铃的木柄。还是那几个动作,简直是一气呵成,杠铃竟稳稳地举了起来。

四周掌声一片,谁也没有想到这干巴小子竟有如此神力。冯三平也鼓起了掌,待掌声停下来。他立马变了脸,大声对旁边的民兵连长说:“把丁大壮绑了!”

等丁大壮明白过来,啥都晚了,他承认了偷黄豆的事实,并带冯三平他们到三里地外的一座废桥下找到了那包黄豆。就这样,六队的黄豆失窃案成功告破。

见冯三平两眼死死地盯着自己,二爷爷胸一挺,说:“我没干!是卢六诬陷报复我!”

“为什么诬陷报复你?”

“以前他在我的住处好几次就想欺负张春花,都让我搅黄了,他就一直想报复我。”二爷爷又挺了挺胸,还伸手指了下卢六。

卢六说:“你个罗锅子,满嘴放狗屁呢!麦收前在村前的桑地里你奸污了张春花,我亲眼看到的。”

人群里发出了一片惊叹声,大概都没料到二爷爷在男女事儿上竟会如此神勇。

二爷爷扶着凳子站了起来,指着卢六骂道:“你个祸害,挨千刀的。你血口喷人!”

卢六气得浑身发抖,说啥也没想到平日里那么猥琐软弱的二爷爷会这么骂他,要不是全身被麻绳绑了个结实,我估计他会一脚把二爷爷踹翻的。

冯三平静静地观察了一下,问张春花:“贾二欺负你了吗?”

此时的张春花早就无地自容,以泪遮面,脑袋更是一片空白,犹如僵尸。隐隐听到有人在问,就不自主地点了一下头。

卢六大声对冯三平说:“她点头了,点头了,我没骗你吧?把罗锅子一块带走!”

二爷爷脸色一下暗了下来。

冯三平又问了一句:“张春花,贾二欺负你了吗?”

这次张春花居然摇了摇头。又问了一遍,还是摇头。再问,就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了。

卢六急得大叫:“张春花,你倒是说话呀!”

二爷爷扶着凳子站着,也许生气了,也许身子虚弱了,身子摇摇晃晃的,几欲倒下。

冯三平走过来,一把就把二爷爷提了起来,离地半米有余。二爷爷佝偻着身子如一片败叶在冯三平的摆弄中抖了几下,又飘回了地上。二爷爷瞪着一对小眼睛,很无辜也很坚定地看着冯三平。

冯三平哈哈大笑,说:“就这个小身体,还严重残疾,送他个女人怕是也对付不了,不用说人家还不愿意。”他轻轻拍了下二爷爷的肩膀,“没事了,回去喂你的牲口吧。”

卢六不服,还在大叫。

二爷爷说:“既然卢六举报我,我也举报他,去年我们四队丢的两捆麻就是他偷的,我亲眼看到的。他却一直嫁祸张富有,好从中胁迫,欺负张春花。”

果然,民兵连长带人在卢六家的猪圈隔壁里搜到了两捆麻,用手轻轻一折,麻皮就断了,已经没了丝毫的韧性。

消息带到审讯现场,很多人都觉得太意外了。徐兰英疯了一般,跑到卢六跟前,照着他的胳膊就是一口。然后一下坐在地上,呜呜大哭。

13

很快,卢村轰动一时的“张春花通奸案”就尘埃落定了。我那时小,也弄不清都定了什么罪,反正听说卢六判了两年徒刑,杜光有和卢进发都判了一年徒刑,好像还丢了党票。张春花出于胁迫,被逼无奈,被教育了一番就放了。陈有计和张春花的婚事自然黄了,两人办完离婚手续后,分别的一瞬间,张春花猛地扑到陈有计的怀里号啕大哭。

陈有计心里也酸酸的,说:“忘掉我吧,祝你找到一个真正疼你的男人。”

再往后,卢村发生了很多事情。

杜光有出狱后,一直老老实实地当他的社员,农村实行了责任制后,一家人就去了县城,他和老婆卖服装,不几年就富了。

卢进发出狱后,老婆一直和他吵闹,一次在家喝闷酒时竟死了。医生诊断后,说死于心梗。

卢六出狱后,在村里颜面尽失,再也没了往日的威风,整日郁郁寡欢,不到一年竟疯了,变得傻头傻脑。成天领着他的傻儿子满大街溜达,俩人以哥儿们相称,玩得不亦乐乎。

张春山经过自己不懈努力,从职工到科员、副主任,再到主任,并结婚生子。农村责任制后竟成了乡镇书记,最后又进城当了一个大局的副局长。

张春花虽然和多人有染,但都知道她不是那种真正的坏女人,并且长的也漂亮,以至于上门说媒的人就没断过。但她谁也不嫁,铁了心要一个人过一辈子。

农村实行责任制时,我十四五岁了,好像上初二。一夜之间,所谓的集体就土崩瓦解了,啥东西也都分到了个人手里,我们四队的牲口棚和二爷爷住的屋子也被人分走了。二爷爷没地方住,只好让我帮着把铺盖弄到了家里。爹很不情愿,嘴里一个劲地埋怨,意思是二爷爷一辈子没给自己添补上钱财,老了却要来家里占窝。二爷爷不说话,静静地坐在北屋的门槛上发呆。

我说:“让二爷爷和我一个铺,我俩通腿,好些年俺爷俩都没通腿了。”

爹没好气地说:“就知道通腿!那要通到啥时候呢?二头、三头、四头也都大了,过不了几年就都要分床了。你看看咱这屋,这么多人挤一起是要熬虾酱呀。”

爹说的也是实情,但二爷爷总不能睡大街吧。爹嘟哝归嘟哝,临睡觉时他也不好说啥了。

这年暑假,和二爷爷单独相处的时间多了许多。我发现他总在自己的枕头底下翻腾一个小布包,打开,看看,再包上,放枕头底下。过不了半天,他就再把小布包打开包上地弄上一阵子,每次都神神秘秘的。有一次,他又打开时,我忍不住过去瞧了,原来是十几块“袁大头”。我有些吃惊,二爷爷怎么会有这些值钱的东西?他捡的还是偷的呢?二爷爷见是我,嘴一咧,算是笑了。他的牙没有几颗了,我这才猛然发觉二爷爷真的老了。

他说:“大头,这些银圆是二爷爷攒的,好多年了一直没舍得花。现在,我想送给一个人。”

“送人?给谁?”我嘴上装糊涂,但我隐隐觉得他要送给我,因为二爷爷待我最好。

“张春花。”

“张春花?”我一下懵了。

“对,是张春花。”

“给她,凭啥呀?”我大惑不解。

“嘿嘿,嘿嘿。”二爷爷尴尬地笑着,嘴张了几次又闭上了。看来,有难言之隐。

“你说,凭啥呀?”我又问了一句。

“她……她是我……我的女人呢。”二爷爷说完,嘴角浮出了一丝自豪和得意。

“是你的女人?嗨,你真会开玩笑。”

“真的。她是我的女人。”二爷爷说完,把布包包好装进口袋里,扶着凳子一步步挪了出去。

事后,听人说,二爷爷出去后到了离张春花住处不远的一个街口,他要等着她。张春花每天只要出门,这个街口是她的必经之地。那时,张春花已经快四十岁了,张富有两口子命也的确不好,过早地去世了,过多的伤心苦难和非凡的经历,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哥哥张春山几次来接她进城,可她就是不去,说一个人挺好,清净,没事就到爹娘的坟上看看,陪他们说说话。看她决心已定,张春山也不好再说,只好留些钱物回去。

一个女人住一座空空的宅院,少不了凄凉和落寂。开始,张春花半夜了也无睡意,披衣静静地靠在床头想心事,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命运。这时会不自觉地想到陈有计,那么优秀的一个小伙子,听说现在是正团级干部了,如果没有那些事儿,自己现在该是多么的荣光呀。唉!都怪自己没福呀。泪水一次次模糊了她的双眼。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然而,一些男人的纠缠却又上场了,且愈演愈烈。当然,这些男人不是光棍就是鳏夫,穿着邋遢,言语更是粗鲁。碰到张春花就说些下三烂的话,有的还想套近乎,趁机动手动脚的,充满了挑逗。张春花哪里看得上这种货色呢,关键是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遇到这种无赖时,不是不理,就是破口大骂。被骂得灰溜溜的男人逃走时,总忘不了回一句:充什么好货!

也有貌似正经的男人找过她,无非是口头关心一下,说什么你吃了吗?有啥困难尽管说呀,咱庄里庄乡的谁和谁呀,等等。张春花刚刚被感动了,对方就说,要不今晚给我留下门,我去给你送袋面粉吧?张春花明白,送自己面粉是真的,但想占有自己也是真的,难道我是个交换的物品?去你的!张春花扭身就走,以后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物质条件大大提高了,给她送钱送物的男人太多了,但张春花谁的东西也不要,当然,谁也别想从她身上赚丁点儿便宜。时间一长,那些满肚子红花绿毛的男人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只好把进攻重点放在其他女人身上了。也有胆大不甘心的,晚上就爬墙进去,在院子里敲张春花的窗户。

张春花问:“谁?”

“我。想死你了。”窗外的人柔声柔气地回答。“哦。那你等等,我给你开窗户。”

窗外的人就高兴得不行,把脸紧紧贴在窗户上等着打开。突然,窗户猛地开了,一盆热水劈头盖脸就浇了下来。外面的人一声惨叫,眨眼就不见了影子。

张春花真是个烈女。人们对她的形象渐渐有了好感,理解她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二爷爷也许就算一个,你理解她,可她理解你吗?

的确如我所料。

那天,二爷爷终于等到了张春花。她穿得挺素净,眼睛红红的,听人说她那天去父母的坟上了。走到二爷爷的跟前时,二爷爷两眼放光,拿着小布包,说春花,给你个东西收着。

张春花理也没理,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就过去了。

二爷爷扶着凳子在后面快走了几步,说银圆,我攒的银圆。都给你!

在街口乘凉的一些人都笑了,说二爷爷真是人老心不老,都多大年龄了咋还打张春花的主意呢。也许笑声激怒了张春花,她转身走到二爷爷面前,劈手就把布包打在了地上。布包本是敞开的,散落在地的银圆“咕噜噜”到处乱滚。

张春花挺胸走了,一街口的人却惊呆了。这个罗锅子,有真家伙呢!据说,那时候银行就收这种“袁大头”,80元一块。

14

二爷爷不经意间露了富,并不是一件好事。

先是村里的几个老寡妇有事没事地找二爷爷套近乎,更有甚者,竟说要嫁给他。我听了都觉得好笑,十块二十块的银圆,至于吗?那可是一个人一辈子的最后归宿呀。二爷爷头脑没发热,好像也没被那些老寡妇的女色俘虏,依然坚持要把银圆送给张春花。

更可笑的是孙玉萍。在卢进发死后,很快就从外地招了一个年轻人,过起了日子。那个年轻人姓赵,村里人都喊他小赵。

小赵和孙玉萍生了三个孩子,孙玉萍坚持让孩子都姓卢,说要对得起卢进发的在天之灵。人们就暗地里嘀咕,说孩子都是人家生出来的,你装啥清纯呢?小赵对于农活一无是处,也不热心。这么些年了,日子还在原地踏步,连孩子上学都供不起了。

也许他家的日子的确难挨了,孙玉萍竟也打起了二爷爷的主意。孙玉萍和那些老寡妇不同,她是快枪快马,立竿见影。二爷爷一人在树下乘凉时,她找到他,说:“我想和你玩玩。”

二爷爷说:“玩玩可以,可……可是银圆都给张春花了。”

“张春花张春花,你就知道张春花!她个狐狸精,她害惨了我家卢进发,也把你个罗锅子弄迷糊了!”孙玉萍大骂一通,气得一下把二爷爷推了个四仰八叉,走了。

其实,二爷爷的银圆还在,一直藏在口袋里。

对于二爷爷的银圆,爹的表现相当激烈,说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拿出来接济一下,现在吃着住着侄子的却要送给张春花,这人脑袋是不是也残疾了呀?爹再怎么发牢骚,二爷爷就是不吭一声,十几块银圆更是随时带在身上,形影不离。

爹的牢骚越来越大,再后来就直接点名让二爷爷出去住,去哪里都行,只要他看不见就行。二爷爷进退两难时,事情有了转机。村里下了一个通知,说乡上新建了敬老院,凡是五保户老人都可以入住,吃喝拉撒都有人管。只要村里有符合条件又愿意去的,抓紧来办公室报名。这个消息让二爷爷高兴万分。他说:“大头,你去趟村委办公室帮我报上名。”我答应一声,就去了村委。村两委的几个干部都在,都在忙着整理材料。这时的村两委班子经过数次调整,人员都相当务实能干。给二爷爷办理报名事宜时,办公室里的几个来咨询的五保户老人聊着聊着就聊起了二爷爷。

一个白胡子老人说:“你二爷爷是个好人呢。能干,善良,新中国成立前可是咱村里数得着的富户呢。”

“富户?就他那身体,靠啥富起来的呢?”我很吃惊。

“这个你就不知了。你二爷爷十五六岁的时候身体可不是这样的,一表人才呢。”

“哦。那他一定是得了重病,最后弄得人残财空了。”

“这样说你二爷爷可就没良心了。当年你老爷爷靠做生意和精打细算攒下了一笔钱,在村里置下了大片的树园子和一座不大不小的酒坊,可你老爷爷突染风寒去世了。你爷爷那时已经成家,就和小他近二十岁的弟弟分了家,他要了酒坊,弟弟要了树园子。他这个弟弟就是你二爷爷,那时也就十二三岁。你爷爷好赌,没几年就把一座酒坊输没了,还欠下了不少赌债,看着天天有人上门讨债,弄得家里乱糟糟的,你二爷爷就把自己园子里的大树卖了给哥哥还债。债还得差不多时,园子里的树也卖得差不多了。有天晚上,你爷爷炒了几个菜,和你二爷爷喝酒,说要感谢他。可你二爷爷喝完酒后肚子翻绞,疼得他大喊大叫,亏了四邻请来良医,才救下了一条命,但身体却慢慢残了。

“事后,都说是你爷爷酒里下毒,想药死他吞了家产。你二爷爷说不可能,说他俩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呢。他让人把园子里稍大一点的树都砍了,换钱盖了三间北屋,把你爷爷一家人都接了进去。那时你爹已经六七岁了,这些事他应该记得很清楚。新中国成立后,你爷爷哥俩已经穷得不行了,却因祸得福,划成分时都成了贫农,就安心过起了日子。可不久你爷爷就死了,你二爷爷就把你爹当成了亲儿子,你爹娶媳妇也是他操办的呢。对了,你家的房子就是你二爷爷当年盖的房子,都大半百年了,还牢固着呢。”

一屋子的人听了都唏嘘不已。我心里却在想着二爷爷的一言一行,那么微不足道,那么与世无争,竟然有这么丰富的经历和博大的胸怀。我突然觉得二爷爷异常高大起来。

老人又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是我亲眼所见呀。我今天之所以要说,是觉得你二爷爷一辈子不容易,你爹要好好待他呀。”

我说:“爹不管,我大了也会管,让二爷爷好好活着。”

15

二爷爷住进敬老院后,我每个星期天都会去看他。他坐在木凳上和我聊天,聊得最多的居然是爹。他说:“你爹从小被我惯坏了,我比他大七岁,我是把他当弟弟看的呢。没想到大了性格和你爷爷一样,好吃懒做,把钱物看得太重,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多亏咱贾家有了你们兄弟四个,一定要多学文化,长大了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二爷爷顿了顿,又说,“这个社会太好了,要不我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呢?可惜你爷爷没赶上,要不他也会很开心的。”

我答应着,突然觉得二爷爷有些反常,他怎么说出这么有水平,并且拽文的话呢。

二爷爷说:“人老了,怎么就突然对自己的家人格外亲了呢?”

我说:“人老了,容易怀旧。再说了,一家人当然亲呀。”

看二爷爷高兴,我就对他说了我听来的那些旧事,问他是不是真的。

二爷爷面色凝重,说:“真的。当然是真的了。”

“你对我爹那么好,他为什么不对你好呢?”

二爷爷笑了,说:“当年你爹看上了一个姑娘,要死要活的,我好不容易托了媒人去提,谈得差不多时,那姑娘偶然见到了我,回去说啥也不干了。说怕以后生个孩子遗传,随我的丑样。你爹急得不行,一个劲解释说我是他叔叔,不是他爹。人家就说,你叔叔和你爹不是一股子血脉呀?除非你叔叔不是你爷爷的种。你看看,就这么个事儿,你爹记我一辈子,整天爱答不理的。”

我也笑了,说:“爹也真是的,小心眼。也亏了没成,要不,就不会有我,咱爷俩就不会在一起聊天了。”

笑过以后,二爷爷很认真地问我最近见过张春花没有?

我摇头,然后说:“我听村里人说张春花的哥哥张春山得癌症死了,大家都说那么大的官,又年轻,死了真是可惜了。”

“是吗?”二爷爷很吃惊,说他们一家太没福气了,都寿限不长,这就是命,谁也躲不了。

瞅着要日落西山了,二爷爷说:“要不你现在回去替我找找她,把这些银圆送给她。”

我说:“算了,人家不要,你又何苦自讨没趣呢?”

“不行,这点银圆多少是我的一点心意,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呀。”

“你对得起她了。那年你举报了卢六,让她一家洗脱了偷麻的罪名,她要感谢你才对呀。”

“不是,是我对不起她。”二爷爷弓腰低头,突然有了一种悔罪状。

看二爷爷有些伤心,我就答应试一试。

终于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碰到了张春花。我说了二爷爷的意思,并把包着银圆的布包递给她。没想到,张春花还是那个态度,接也不接,对我冷冷地说:“回去告诉你二爷爷,他没有对不起我,我家也不欠他的情,我俩谁也不认识谁,只是走路时碰面了而已。”

我把张春花的话原原本本传给了二爷爷。他听了,长叹一声,说:“她还是不原谅我。”

16

几场春雨秋风,岁月不经意间又滑过了几载。卢村依然,乡事依然。

我上大一时患了贫血,脑袋发晕,浑身乏力,校医建议我回家增加营养,保守治疗。我回来时正值初夏,暖风和煦,满眼的绿色,到处充满着一种蓬勃的生机。

这么和美的日子里,谁也没有想到,张春花竟然死了,死在了爹娘和哥哥的坟上。最先发现的是村里一个放羊的老人,他放羊时看见张春花在爹娘的坟上拔那些疯长的野草,也许是想亲人了,他见张春花趴在了坟上哭,就没在意。可老半天了,张春花还趴在那哭,就想过去劝劝她。谁知,劝她不吭声,一拉竟不动了,就吓得赶紧跑回去喊人。村里的医生也来了,测了脉搏,看了瞳孔,说早死了,是得了严重的脑出血。

村里的干部联系了城里的嫂子家。嫂子和侄子赶来时,张春花的遗体早被送到了乡卫生院的太平间。村里有个习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在家里发丧,要不下辈人会不发达。张春花的嫂子勉强哭了几声,她的侄子连眼圈也没红,就打电话让殡仪馆来车把他姑姑的尸体拉走了。张春花家没有亲戚,自己也没有孩子,所以告别场面就显得简单匆忙了一些。大家不禁感慨,人就是一草木,熬不了多少风霜的。

我把张春花的死讯告诉二爷爷时,他哭了,哭得顿足捶胸。他说:“人真是生死无常,我以为我先死呢,没想到她却先走了。她才四十五岁,四十五岁呀!”

我觉得二爷爷太没谱了,张春花死了,你哭的哪出呢?

哭够了,二爷爷说:“大头,你替二爷爷办件大事吧。”

“大事?”

“对。你去城里找找张春花的侄子,就说我求他的,只要他愿意,我出三千元把她姑姑的骨灰接回来,葬在我的几分责任田里,那样离她的父母和哥哥近些,也许能说几句悄悄话呢。你告诉他,说我一定把坟修得大大的,让他姑姑安安静静地睡个好觉。”

我简直懵了,第一个念头是二爷爷疯了!

“为啥?给我个理由!”

“她是我的女人呢。真的,她是我的女人呢。”二爷爷喃喃着,老泪纵横。

二爷爷说:“那年卢六盯上张春花时,我也一直暗中盯着卢六,尽量把他的坏事搅黄。没想到,张春山要去县供销社招工,有求于卢六,张春花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献身帮哥了。他们的第一次是在村前的桑地里发生的,我是暗暗跟踪发现的。卢六办完事从张春花身上下来时,我看见她的下身淌了不少血呢。卢六很得意,竟又上去办了一次。张春花没说话,两眼都是泪,她用纸擦了下身准备提裤子时,我一下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他们都吓坏了。卢六说只要我不说出去,我想要啥他给我啥。我说,我就要张春花。卢六抽了我一耳光,骂我混蛋,让我滚。我扭头扶着凳子就走,但卢六还是拦住了我,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能要了张春花。她皮肤那么白,又那么滑,嗨嗨,真是好呢……”

我彻底服了,二爷爷也是颗风流种子呢,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土壤而已。

二爷爷的思绪从回忆中又回到了眼前,他说:“我真是猪狗不如呀,可……可当时浑身的冲动没法控制呀。是我对不起张春花,让她受辱了。”

我见到张春花的侄子时,是在他的学校里。十六七岁的样子,打扮得挺酷,一脸城里人的傲气。我说明了来意,并让他和妈妈商量一下。他说:“不用商量,我家的事儿自爸爸去世后一直由我做主。你来得正好,我正为这事犯愁呢,姑姑没嫁人,又是女的,怎么说她也不能进祖坟,去南山的公墓吧,价格又高得吓人,这不,她的骨灰还在殡仪馆的寄存室里呢。要不,你就搬走?”

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么世故的话竟出自一个少年之口。

可刚刚几分钟,他又变卦了,说:“现在物价飞涨,三千元就把我姑姑卖了,也太便宜了吧?”

我说:“不是卖,是替你给姑姑找一个好的住处,也算是回家吧。”

他说:“我听说姑姑生前作风不好,给我祖上丢了大脸呢。这次再让你二爷爷给葬了,人家会怎么说呢?再说,姑姑要是活着,她肯定看不上你二爷爷那个罗锅子的。”

我无言以对,谁叫咱来求人家呢。

他又说:“就五千元吧,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谁叫她生前丢人现眼呢!”

五千元的价钱,二爷爷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说:“大头,多年前我在咱家院子里的大楸树旁埋了一个瓦罐,里面有八十块银圆,是我当年卖树攒的钱。你刨出来,拿六十块到银行兑成现金,把张春花的骨灰接回来。剩下的二十块,你们兄弟四个一人五块,虽然不多,可也是二爷爷的一片心意呀,留个念想吧。”

二爷爷找人帮着把张春花的骨灰安葬好,筑了一个大大的坟包,又请人刻了一块青石墓碑,上面就一行字:好姑娘张春花之墓。一切弄好后,还放了一挂大红的鞭炮。鞭炮声把爹引了过来,他大发雷霆,骂二爷爷的脑袋被驴踢了,安葬一个丢人现眼的女人肯定病得不轻!

二爷爷瞪着眼,说:“闭上你的臭嘴!地是我的责任田,钱也没用你出一分,你操的哪份子闲心呢?滚!”

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见他顶撞爹,还说了脏字,可见他真是太看重这件事了。爹被噎得够呛,赌气走了。

二爷爷气顺了不少,低声说:“大头,以后我死了,你记着一定要把我葬在这座坟的旁边呀。我没福气娶她,但我有责任保护她,千万不能让她再受委屈了。”

我使劲点了点头,说:“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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