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里，星光洒遍大地，仿佛每一片叶子都睡了，安静的大地上，听不到一丝声响。这是第几个这样的夜，少年垂着头，安静地坐在院墙上，墙角位置，一朵清丽的喇叭花顺着绿藤焦灼地往上爬，如同西边天空里渐明朗的月，在灰暗的星际里飞速穿梭。矮墙的另一端，连着个竹栅小门，破旧得在夜里闪白，点点竹斑在他的眸瞳闪烁，一如这布满星光的夜。萤火虫在空气中燃烧，这一切，终叫他记起了此刻正值夏日。
“阿妈”，他突然尖叫起来，追着目光过去，远处的黑布中漫出个黑人来，逐渐放大，逐渐清晰，逐渐变白。少年大张着嘴巴，眼里突然腾出光彩来，只见他双手撑墙，双腿轻跃，穿过臂膀，飘乎到院中地上。话音未落，那破旧的竹栅门已被他扯得支呀作响。黑布中又映入个人影，模样看不清楚，背上的几捆柴使他愈加伟岸，如同放大了的站立的蝙蝠。
“快回家，饿了吧！”，女人伸出只大手来，少年挽着，静默地跟在一旁。房门的锁锈迹斑斑，开合处却磨得发亮，女人熟练开了门，男人伸手开灯。小小的空间里瞬间被每一缕灯光插满，几个疲倦的影子在地上爬着，不安分的到处游走。少年瘫坐在火坑旁，一条长而笨的木头陪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挠着头，直听得腹中千军万马呼啸，男人一如往常地抽着烟筒，“轰隆隆，轰隆隆……”，时而悠长，时而短促，时而激烈，时而绵软，一如少年腹中的千军万马，时而铁蹄铮铮，时而长鸣嘶嘶。女人不说话，静静做着所谓属于她的工作，双手熟练地在空气中挥舞，这向来成了少年夜幕下最闪烁的光芒。
炉中，火烧得正旺，偶有竹条炸裂的声响，女人低下头，眸子里闪着温暖，“阿然，一会就好！”少年抬起头，满脸尘埃，细碎的发梢在风中摇曳，微黄，像极了冬日里田埂上的枯草，“嗯！”，他点点头，嘴角上扬，一股热流从他心窗漫出，溢过脖颈，咽喉，直窜到他的眼。“哎哟，快去洗把脸，这么脏，这可不行，你可是学校最爱干净的卫生委员！”，女人含着笑，轻轻说道。
少年直起身，打了水来洗脸，清澈的水面立刻泛出他的影来，一盆淡淡的墨水打翻在他的眼中，他傻傻地笑着，又打来一盆叫男人洗，男人不舍地放下那轰隆隆的烟筒，快速洗完，依旧坐回原处。
噗噗的火苗和裹着一身黑烟的锅具热烈地亲吻着，汤汁沸腾，热气弥漫，屋檐的蛛网轻轻左右摇晃，蛛儿正睡得香甜，这农家的夜饭时光，在一片沉寂中匆匆拉下幕来。
次日，天早早放亮，东边山头上，朝霞里冒出个大太阳，仿佛一面大铜镜披着金色头发，身穿黛墨的长衫，镜中映出个美人来。小村里，几股青烟直上，渐渐淡去，终于寻不得影踪。女人忙里忙外，家中大小事宜总不离她手，年轻的头皮上早已窜出几条白发，扎个单垂的辫子亦看得清楚，碎花布鞋在地上踱来踱去，淡灰色裤筒也抓不住，反随着挪移，一件极白的衬衣洗得发了光。“阿然，阿然……”，阿然努力着张开惺忪的睡眼，一股力量又将眼皮合上，如此反复了几次，倒也坐起身来。“衣服在床脚，快穿了去上学，给你煮了俩荷包蛋，红糖的！”，女人的声音绕着梁柱，直往阿然耳膜奔突。床脚，一件深灰的短袖，一条黑色运动裤，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不对啊，这昨儿个还是脏兮兮的，一觉醒来，变干净了，阿然把双手挪向衣服，暖暖的，热流涌向心窝，原来女人半夜起来，将衣服洗净烘干，备给儿子上学。木床脚，一双崭新的布鞋静静躺在那，似乎正张着大嘴巴笑，阿然不由得感激起来，心中暗暗发誓，定好好读书，长大后孝敬父母。早点过后，便背了书包，得意地朝学校去了！
七点的校园早已疯狂，绿柳在小河里照镜，石块铺就的小巷闪着银光，每一寸土地都透明且锃亮，阿然老远便听到打闹声，村中唯一的铁门在晨曦中开开合合，阿然心中暗暗欢喜，这扇门，像极了妈妈口中的南天门，它在云雾中绽放，凋谢，再绽放，再凋谢……心头高兴，自然加快了步伐，他小跑着跳进去，再跳出来，又跳进去。
“辛然，把球捡回来！”，只见对面十几米处，立着个高个儿，黝黑的脸上开了灯，在大太阳下闪闪发光，一只球正往教室奔袭，如脱缰的野马，寻到了无垠草原般无可遏制！辛然不敢怠慢，书包在身后拼命地追。“啪……”，一地银花开遍，这野马碰巧砸到了窗户，撕裂这屏障后，直入室内，寻了个宽敞地，终于消停下来。辛然看着满地碎玻璃渣子，不知所措！“辛然同学，你愣在那干嘛呀？”，一副眼镜摇进那铁门，黛蓝中山装精神极了，顶上是约莫半寸的灰白，直挺挺的，犹如秋日里稻田中刚割完的麦茬。“老师，辛然同学把玻璃打碎了！”还未等少年开口，高个儿便岔进话来，其余几个玩球的孩子，也都表示“亲眼所见”。辛然低着头，轻声辩解，却难以破除“少数服从多数”这一陈旧观念。打碎玻璃成了铁的事实，只得赔钱了事。高个儿带着几个捣蛋鬼，收获满满地跟了眼镜进入，偷偷拾了球，放进书包，还不忘回头朝辛然做个鬼脸。
一早的好心情全没了，辛然魂不守舍坐在椅子上，破旧的椅子时而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也在嘲笑他的懦弱。
眼镜在台上杵着，口中念念有词，那些之乎者也此时就如同和尚念经一样，叫人无精打采，高个儿耷拉着脑袋，那眼镜逐渐模糊起来，扩大到麦茬里，染成了银色。辛然却清醒得很，倒不是课堂精彩纷呈，而是那冤枉事缭绕在心头，实在憋屈，却无处诉说。他不知道这赔偿从何说起，更难以想象父母知道自己背了锅也同样无能为力的窘样儿。时间过得太慢，高个儿都已经睡够好几回，又太匆匆，一眨眼，大太阳高高地挂到正空中，矮小教室的影子都被吞噬，只有蝉叫得让人心慌。
辛然踱步在回家的途中，这一日，他走得越来越慢，往常书包跟在身后追的时光似乎飘了老远，那脚步重得挪不动，那影子也畏缩了起来，像只犯了错的猫，蜷着身子静静地随在他脚旁。
“阿然这么小，要不给孩子留个级吧？”，不觉间，男孩儿已走到家门，只听得屋内熟悉的声音说道。“我看行。”一个厚重的声音暗暗感叹！
留级？辛然心中闪过一片漆黑，为什么呀？自己成绩不差，还是少有的几个红领巾队员，这怎么可以？一想起蛮横的高个儿，这指不定更要被当作他们嘲笑的资格了。毕竟，留级大都是不光彩的原因。“我不留级，我宁愿辍学也不会同意留级的！”，少年大张着嘴巴，将换未换的牙齿在唇边摇摇晃晃，他一个劲儿摇着脑袋，荒草似的头发中流出汗来。
这下，赔偿玻璃的事儿全被遗忘了，于他而言，可能还是脸面重要些，谁都会犯错误，更何况是栽赃嫁祸。
“哟，阿然回来啦，快，跟妈妈说说今儿个都学到些啥？在学校被表扬了吗？”，一听到这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突然打下来，他一想到这可能是全家人半个月的口粮，可能是老牛架着犁辛苦一个星期，可能是那老母鸡下一季度的蛋，可还能怎么办？叫父母去学校说情？抑或是说出实情？他们信吗？辛然脑子一空，鼻头一酸，豆大的泪珠涌出眼眶。“怎么了这是？”，女人蹲下身来，心疼地询问，右手轻轻抚摸着少年的脸庞，左手示意男人别再提留级的事儿。
“我……”哽咽的喉咙里断断续续传出低沉的声音，“我……打碎……了……学校的……玻璃了。”，这一刻，他心里真是恨透了，无论是那一群无良少年的欺凌，还是自己的懦弱。“啊？”女人先是一愣，接着连忙安慰，“没事，咱做了错事勇于承认就比什么都强，赶明儿我卖了鸡蛋，还给周校长就好，别哭，别哭，男子汉可不分年纪大小，流泪的男孩子是会失去朋友的哦！”，这一席话，可算拣回了他丢失的灵魂，可他突然才明白，原本未犯错误的自己，这个时候却真的犯了错误了。并且是对课本里最醒目最高尚的道德的败坏，且对着深爱自己的人。他无能为力，只得安慰自己快快忘记这段不堪的回忆，以默默为父母祈祷作为交换。“那，我留级的事呢？”，辛然努着嘴，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阿然，你太小了，妈妈怕你受同学欺负，要不，你还是再读一个四年级吧，等你长高一点，妈妈一定求校长让你回去，你这么优秀，校长一定会答应的。”，“可是，只有成绩差的同学，和被打手心儿的，才不能跟着上，我要是留级，同学们肯定认为我是被打手心儿了……”。女人笑了笑，不说什么话，她读书少，已经找不到什么话来开慰阿然了。“咱先吃饭，快来！”。
饭桌上，女人一个劲儿给孩子夹菜，男人只喝了酒，胡乱吃了一通，那噗噗的声响，再一次在烟雾中奏起，这向来不讨阿然喜欢，今儿个听着却倍觉亲切，他突然明白了，这个沉默的男人，把悲伤和不愉全都装在心里，随着一点火星，在身体里焚尽。
几星期后，女人终于攒够了三十颗鸡蛋，用绳拴好后拿到街上去卖。阿然第一次远行，便是这犯了错误的无罪所给予的。
街上来往的人极少，几把破伞在夏日里撑着，像极了他曾经在山里见过的开败了的鸡枞，尘灰在风中扬着，叫人睁不开眼，加强炎炎烈日，真不是个好的所在。可第一次出远门的少年，哪顾得了这许多，他爱这荒如大漠的街景，爱那像烂鸡枞的破伞，还有长着皱纹的萝卜，满脸痘痘的黄瓜，龇牙咧嘴的石榴……这些本是在城里挑拣剩下的无人问津的东西，在阿然眼里，却新鲜得如同春雨后第一朵鲜花，芬芳且娇艳。
母子俩找了个地儿，女人轻轻铺开一张剪开的白色塑料化肥口袋，那可是家里最漂亮的避雨工具，阿然不禁有些心疼，却又顿觉骄傲。几串鸡蛋，在女人的巧手下安全着陆，个个丰盈饱满，个个精神抖擞，但阿然仍觉得它们太小，生怕不值钱，凑不够洋玻璃的天文数字。
“哟，卖鸡蛋呢？还带小孩儿？”，几个黑影缓缓闯入，“嗯，要吗？很便宜的，三毛钱一个。”“才三毛啊？我给你双倍价，好不好？”，黑影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开了口，黝黑的脸跟刚出炭窑一般，眼白告诉阿然，他眼睛并不大，母亲曾说，眼小的人心小，心小的人只装着自己。这人眼睛不大，却愿意给双倍价钱，定是有蹊跷的。
“谢谢，可是我不能收您双倍，您要的话，三毛。”女人抬起头，三个黝黑的男人正虎视着她。“孩子都这么大了，没想到这脸还这么白。”，小眼睛坏笑着，似乎圆滚滚的肚子都快裹到脸上去，另外两个稍微瘦些，直跟着嚷“是呀”“可不是吗？”。女人这才意识到受了欺负，拉着阿然准备离开。“诶，去哪儿？”“你要跟了我，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滚开！”年轻的一个竟动起手来，一把将阿然扯开。
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可没听到刚才那茬，也没看见这究竟怎样个由头。竟有人开始叫骂，“啥女人呀，不为家庭着想，反而偷鸡蛋卖，这是存私房钱吧？”“是准备逃去大城市勾汉子吧！”“真不是东西，连娃也不留给夫家。”这黑人胖子反受起安慰来，“揍她。”“赶紧休了，这样的人过不了日子。”
汉子见状，忙和大家说是家事，身旁两个是兄弟，这女子本是原配，却总喜欢出逃，这正准备趁着街天卖了鸡蛋凑路费跑路。现下才访着消息寻到这里，竟没想到孩子也给她带了出来。
被人群挤到一旁的辛然，挣扎着爬过去，大叫着，“你不是我爸爸，你们是坏人！”“啪”，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阿然脸上，“你再乱说，看我回家不把你屁股打开花，真是不孝。”男人恶狠狠地盯着辛然，眼眶里冒出个泡来，血红血红的。“你个坏蛋，你欺负我和妈妈，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一旁的女人被捂着嘴，脸涨得通红，晕了过去，也许这一幕让辛然彻底崩溃了，他撕心裂肺地哭嚷着。
几人见纸快包不住火，怕众人谴责，“你这贱货，要死就全去死，这个家你永远别再回来。”几句话砸在地上，唾沫飞溅到辛然脸上，说完便横着身子从人群中开了出来。
人群叫骂着，渐渐散去。大半天女人才在辛然的哭声中醒来，抖作一团。
鸡蛋没卖出去，反而添了这一遭，辛然顿时明白这并不是自己梦中的天堂，相反，是个盈满了鬼差的地狱，带皱纹的萝卜长着恶鬼般绿色的头发，满脸痘痘的黄瓜在箩筐里念咒，龇牙咧嘴的石榴露出猩红的獠牙……那鲜血早已凝成紫色，冻僵在辛然胸口，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最后一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还没上车就被司机赶了下来，然后只听得车门关上的声音，破旧得如同为死于非命的人拍棺材盖板一样，然后再飞也似的驶离，如同奔赴鬼门关一般着急。
天色渐晚，母子俩只得步行回家，满地的碎鸡蛋里尚有三四个好的，女人稍作收拾，拉着儿子向那云霞明灭处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