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辛然早早醒来。小屋里还弥漫着月色,窗棂上蜘蛛正在散步,辛然看着它挪动着笨重的身子,直从窗台爬到房檐上去,皎洁的月光下,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也许因是第一次离别,辛然竟在此刻有些想家了,他忽然将被子捂住脑袋,默默流起泪来。那日卖鸡蛋的情景又出现在他眼前,他突然觉得自己来殷坊读书是件错事,自己虽小,但总有长大的一日,若能留在妈妈身边,便能保护她。他越想越着急,眼泪也越流越多,几乎打湿枕头。
“然弟,走咯!”,俊山在门外高声呼喊,辛然收起情绪,匆匆洗了脸,告别了两个老人,跟着俊山去了学校。
女老师早早等在门口,很远的地方就听到她甜美的声音,“同学们,早上好!”,辛然定睛一看,只见那白色碎花裙闪着光,高翘的马尾在风中轻轻飘荡,老师的眼睛弯成月牙儿,几乎和上扬的嘴角画了个圈。“早啊,俊山同学,辛然同学!”,“杨老师好!”俊山蹦跳着,辛然也跟着表哥喃喃地说道。
“辛然同学,你好!我叫刘筝,咱们是同班同学!”,一个女孩儿从后面追过来,“小筝筝,别挡道儿。”,俊山带着呵斥。“谁挡你道了,我是在跟辛然同学问好,你看,他有红领巾,肯定是个好学生。”,刘筝指着辛然的脖子,“对吧?”,刘筝一脸羡慕。“额……这个,这个是我在以前的学校得的奖励,我妈妈说这里好多同学都有,所以,所以并不稀奇。”,“那你,可以……把它送给我吗?”,刘筝努力地问着。“……”辛然答不上话来,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会说话,这所谓的优秀,此刻正如假冒伪劣产品一样,让自己难堪。“去去去,谁要送你了?我然弟可是很厉害的,你有本事自己找老师要去!”俊山出面解了围。刘筝气得不行,哼了一声便跑开了。
教室里时而安静,时而热闹。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个不停,那支父亲送给辛然的钢笔也跟着写个不停,几节课下来,辛然发现这里真的没有周校长那样的老师,语文老师美丽大方,嘴里常常会有道不尽的妙词佳句,数学老师严肃认真,还手把手教辛然写竖式除号。小朋友们下课也都聚过来问他问题,大抵都是:“你从哪里来?”,“你的家乡都有些什么好玩的?”之类,辛然也觉得这些话题并不难,很快便融入了这个小集体。表哥俊山却总喜欢用课间时光来捉弄人,他拿老师的粉笔在别人桌上画了乌龟,又把前桌的两个同学鞋带系到了一起,同桌的书被他偷偷塞到教桌的抽屉里,捉了天牛大声叫着追着女同学跑……刘筝则异常大胆,她把天牛抓回来,塞到俊山的衣服里,惹得一众孩子哈哈大笑,俊山叫苦不迭,身上被咬了几个大包,他跟辛然说,明天定要带弹弓来收拾刘筝。
果然,第二天俊山藏着弹弓进了学校,下课只听见刘筝号啕大哭,老师忙进来讯问,俊山又被抓去办公室了。接着又私下嘱咐辛然,不要和俊山走得太近,更别跟着他做错事。
“然弟,今天我出来的时候见到路边有个蜂窝,就在老张家墙上,这几天刚好有蜜,今晚放学我约几个伴,你也一起来!”,俊山又在筹划。“啊?”,辛然有些迟疑,其实他并不是迟疑,而是想阻止表哥,以前听妈妈说过,邻村有个人去山上干活,刚巧碰上一窝蜂,便爬上树去采蜜,不料是马蜂,最后被蛰成了筛子。“啊呀,别怕,我负责去摘,你们负责在下面接着就好!”,俊山几句话促成大事,决定带朋友们大干一番。
放学后,俊山带着辛然,又叫了几个伙伴,浩浩荡荡地朝学校外面开去。
俊山给伙伴们分了工,小寿和林生比较壮硕,负责抬砖头,阿晨眼尖,负责放哨,辛然负责在墙下接住胜利果实,他自己则负责去采蜜。商量好之后,各就其位,开始了这场偷蜜大戏。
只见小寿和林生从路边挪来七八个砖头,空心的,每个约莫七八斤重,高约三十公分,他们往墙角一摞,俊山踩着砖头,左手抓着墙沿,爬将上去,右手就往蜂巢里塞,一会儿功夫,就扔下来五六块满是蜂蜜的蜂巢,辛然将衣角卷起,不管不顾地往里装。又过了几分钟,几人听得口哨吹,知道老张家人从地里忙活回来,俊山从墙上一纵往下,一面催促着小寿和林生赶紧将砖头放回原处,一面示意辛然赶紧躲起来。辛然只得急急忙忙往外婆家跑,却又赃物在身,不敢回去,俊山在后面大喊,“去我家,去我家!”,于是几个伙伴匆忙往俊山家奔去。
人聚齐了,大家品尝着美味,个个称赞俊山厉害,俊山微笑着,把最大的一块递给辛然,“然弟,你多吃点,这可是好东西。”,“哈哈,蜜蜂们回家如果看到蜂蜜不见了,它们会怎样想呀?”,小寿满嘴蜜,嘟囔着。“管它怎样想,我一想到去年张大爷放牛吃了我家大片麦子,今年咱们也算报了仇,等他发现自家蜂蜜连窝都没了,估计嘴都要气歪了。”,俊山摆出一副吐气的样子,辛然陪着大家笑,他也觉得好玩儿。
九月的夜开始添了些凉爽,老人们大晚上也总是加了衣裳,外婆拄着拐,正候在门口,远远看到了辛然,“小然,快回来,天黑啦!”,远处的辛然,像刚遛完蹶子的野马,突突地奔来,“哎呀,这衣服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啦?你跑去耕田了?”,外婆含着笑,逗着辛然。“啊……没有,我不小心弄的……”,辛然含糊其辞,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辛然照旧和俊山一起上学放学,只是今日天有些变了,秋日里难得见雨,更难得见一场瓢泼大雨。俩人打着一把伞,俊山紧紧护住矮小的辛然,那雨仿佛并无人情味,一个劲儿往他们身上挨,回家的路很短,才到老张家旁,就全身湿透了。俩人见雨越下越大,便决定找个地儿躲一阵子,老张家大门紧闭,好在门上伸出个花台来,这儿不仅能避雨,就是躲躲太阳也是可以的,上一次俊山爬上去摘蜂巢还看到花台里种着玫瑰呢,细藤带着刺,直蔓到门前,给大门绣了幅短帘,二人靠近门去,雨点一颗颗打在地上,碎作水花,朝四周飞溅。“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表哥,这雨可不是好雨。”,辛然抬着头,嘴巴里似乎也升腾着热气。“别瞎说,我阿妈告诉过我,雨都是好的,逢人下葬时下点小雨,更是吉利。”,俊山撇了撇嘴。“那要是不下雨,或者下大雨,或者下雪,就不好了吗?”,辛然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俊山,似乎眼前这个人可以解答他所有问题。“对啊,阿妈说不下雨的注定一生平凡,下大雨的定是儿女不够孝顺,而下雪的,说明风水出了问题,因为雪就是邪的意思。”俊山继续答道,辛然似乎听得了高深的学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但仍然觉得这雨不是好雨,表哥的话虽只是说下葬时下的雨,但大雨终归是不好的。
雨声渐渐小了,雨点也不再成颗成颗往下砸,朦胧中已然可以看清远处的山岭,和葱郁的树木。玫瑰花藤上布满了水珠,一颗颗晶莹透亮,辛然不禁想到儿时见过的野葡萄,仿佛正一串串吊在半空中,不多的几片玫瑰叶在藤上左右摇摆,似乎又添了几分绿色。“怪事,这天……”,屋内有个声音在说,却又听不真切,俊山也察觉到了,便将耳朵贴上门去,毕竟一听到怪事,孩子的心里最会犯好奇,“他爸,这雨下这么大,墙上的蜂箱估计被淋了,等会儿雨停了,你去瞅瞅,蜂蜜能割就一起割了来,昨晚他大哥过来问安,说媳妇最近咳得不像话,我准备拾些,拿去给她润润肺。”,一个声音低低响起。一听到蜂蜜,两人都有些惊慌,小跑着离开,跑了一段后,俊山叫住辛然,“别怕,然弟,他们是绝对不会知道是我们拿的,再说了,就算知道了,也只能抵掉他家牛啃完的那片麦地。”,辛然不敢作声,仍旧跑,俊山只得跟了上去,“真的,如果有人问你,你一定说不知道,好吗?”,“嗯!”辛然答道。其实他并不是害怕老张知道此事与他有关,大不了跟着表哥一起受罚。只是刚才那老太太的话,让他想起了早晚都咳得厉害的父亲,他恨自己不能找来些蜂蜜给父亲润润肺,同时也想到老太太看到空巢后失落而沮丧的神情,如此种种,使他增添了许多负罪感。“表哥,要不,咱俩去认错吧?”,“认错?认什么错?”,“咱们……蜜蜂……”,辛然有些结巴,底气不足地说着,“要不咱们去老张家承认吧,他一定会原谅我们的。”,“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你如果去了,以后别叫我表哥!”,俊山不依,威胁着辛然。
辛然无奈,只得作罢,老张家并没发现丢蜂蜜跟他们有关,他们依然每天路过那蜂巢,但每每到此,辛然总会想起那老太太的话,想起她那早晚咳得厉害的儿媳,想起他故乡里咳得同样厉害的父亲。他总是羞愧地垂着头,快速消失。
一转眼到了腊月,天亮得愈来愈晚,每天都要摸黑上学,夜空里不见星光,仿佛它们也都跑去冬眠了一般,外婆早早起来生了火,茶壶里煮着水,茶壶嘴喷着热气,和滚滚浓烟交织在一起,呛得直咳嗽。
“小然,起床上学了。”,外婆的声音有些沙哑,辛然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摸索着,真冷啊,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又急急忙忙缩回被窝里去,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总算穿好了衣服,炉子里明亮耀眼,细碎的木炭烧得通红,辛然暖了暖手,拿着外婆准备的火把,照着路上学去。黑暗中只看得到一点火光,俊山在一旁搓着手,两个大大的书包跟在后面,火光并不够亮,辛然好几次险些掉到路边的水坑里,可他依然不觉得苦,因为他明白,远方的家里,母亲早已忙碌了半天,父亲此时也定坐在那条长木头上,正噗噗地吹着烟筒,然后伸长了脖子咳嗽。
咳嗽?他又想起张家的儿媳,又添了一些愧疚。“哎……”,一声长叹,少年转过头,“你叹什么气呀?很冷吗?”,“嗯,冷,钻心的冷,我手脚都快麻木了!”,辛然抖着唇,哆嗦着。“咱们跑起来就不冷了。”,俊山出了个主意。可别说,这主意真不错,竟然真的不冷了,火苗也在手中画着圈,一团团开在冬日的寒夜里,漂亮极了。
一学期马上过去,俊山除了采蜜大戏,并无其他骄傲,辛然却收获满满,他好像长大了不少,每日的经历和思念让他懂得珍惜,他也不例外的在期末取得了个好成绩。又到了拿通知单的日子,这意味着再过一日,辛然的父母便会来接他回家,他不禁满脑子期待。白纸黑字,辛然第一名,老师高兴地为辛然鼓掌,外婆也特地给他加了餐,几个舅舅又送来祝贺,顺便连压岁钱也一并给了,俊山烧来几个大大的土豆,热腾腾地递到他面前。辛然由心里感激,但这一切并不能使他高兴,唯一叫他期盼的,便是明天快点到来,他要与父母一起分享,要将这些荣誉,统统带回那个别离甚久的故乡。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回了家,阿妈正伏在灶上,气喘吁吁地挥舞双手,那把巨大的铲子在她手里左右摇摆,上下翻滚,锅里煮着猪食,一股奇怪的味道弥漫开来,他用尽力气大声喊着,阿妈,阿妈,女人并不作声,许久才回过头来,对着他哧哧地笑。阿妈身后突然映出个男人,眉眼带笑,他伸出手蒙住阿妈的眼睛,“猜猜我是谁?”。“猜猜我是谁?”,咦?这不是梦境,是现实。辛然张开眼,只看到一片漆黑,指缝中挤进一丝光来,原来是父亲的大手,辛然一把抱住那手,大哭起来。
男人将辛然抱起来,又替他穿好衣服,拉着他走了出来。“孩子呀,是想你们了。”,外婆在一旁安慰,“哎哟,别哭别哭,都快成大花猫了。”,一听这话,辛然不禁害羞起来,同时又因见到了父亲,心中欢喜,咯咯地笑了起来,“阿妈呢?”,他笑着,寻找着。“阿妈去大舅家了,你大舅母最近又犯胃痛,她带了些暖胃的草药,给大舅母送去了。”,话音未落,女人便进了外门,“阿妈!”,辛然挣开长凳,朝女人跑去,一下子扑进女人的怀里,女人蹲将下来,抱起辛然,问这问那,泪水和微笑盈满脸颊,男人在屋里朝外看了看,鼻孔里冒出几缕烟来。
早饭过后,一家人跟外婆道了别,俊山立在村头,目送着辛然离开。沿途早已不是昔日的光景,那条屡屡在辛然梦中出现的白色大尾巴也失去踪影,透过车窗望去,漫山遍野的银色,积雪一山厚过一山,车轮碾过一个又一个水洼,直将那污泥溅得老远,有的重重地摔到地上,有的则飞向路旁的植物,霎时间为它们披上一身灰黄的衣服。杂木上结着冰花,随着枝干直延伸到土里,寒风凛冽,一颗颗冰晶折断在空气中。远处,几股炊烟在风中乱了阵脚,迷茫地四处逃窜,一汪泉水都结了冰,几个调皮的孩子正朝水里丢鞭炮,辛然摇开车窗,忽地竟有些陌生了,又匆匆关上,他转过头看了看妈妈,女人面无表情,手里早提好了东西。
汽车停住,人群匆匆散去,辛然也跟在父母身后,急急忙忙往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