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庭低头,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自己离体的魂魄。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果冻,倒进了人类的模具里,定型后又被轻飘飘地倒出来,震碎为无数雾化的分子,既凝又散。
更为令人讶异的是,当他凝神向着自己的魂魄内部看去,居然能看到五脏六腑的轮廓,还有修炼所必需的丹田气海,经络筋骨,全都是清晰可见,处于半透明的状态。
“老师,我的神魂为什么是人类啊?”
按道理说,叶庭既然是养气草,他的神魂不也应该是根草吗?
“魂魄本就不为皮相所拘束,想这些干什么,说不定是老婆子帮你搞定的。”滕老仙对演皮影戏的老人要做什么,虽然隐约有一丝预感,但其中具体的也没与叶庭细说。
“就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位老人家出现得也蹊跷。我刚开始发愁如何化形为人,好去首阳峰找林师姐玩,这现成的办法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世上有如此之巧的事情吗?
“还有一种可能。你原本就是一个人,被仇家抹去记忆封印在养气草里了。”滕老仙突然异想天开起来,“这样还能解释你的神魂为何如此成熟!”
“哈哈,老师玩笑了。”
叶庭一头冷汗。幸好这大陆没有穿越的概念。
“叶小友,你可知道这世上是有天道和神仙的?有人信奉逆天改命,也有人信道法自然,还未进上清宗时,你曾与那两个筑基修士说修道是逆天而为,其实这话要是被后者听到,定要与你好看的。还有各路神仙,但你现在接触不到,至少还要几个大境界才能摸到那些东西的边缘。”
“天?神仙?我倒是可以信……”
叶庭自己也知道,当你来到一片有灵气,有会说话的耗子,还有各种仙法乱晃的大陆,没有这些极高的存在都说不过去。
“不是可以,而是必须认识到。”滕老仙呵呵一笑,语气中多了点捉摸不定的意味。“这样遇到巧合就可以都退给那贼老天了,也不必想,反正你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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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太阳又很灿烂,照得雪地里闪闪亮。
“藏书阁?”商沉月将手中鞣制过的藤线沿着虎口轻轻绕了一圈,给养气草根部新换的土壤扎紧。
“对,师姐看我方便进去吗?”
叶庭飘在半空中,看着轮椅上的商沉月对着自己的躯壳露出一个微微疑惑的表情,尴尬地挠着头。他刚才和商沉月大致解释了现在自己处于一个神魂出窍的状态,但对方还是下意识地与他顶着两片小叶子的本体交谈。
“倒也不难,但天外峰的藏书阁如同鸡肋,都是没用的旧书、闲书,你若是想找一些对修道有裨益的书,我昨天用闵如岁的东西换了不少钱,去买便好。”
商沉月摸出一张银票,塞进养气草的新花盆底下,又把养气草的捆绑一新的根须塞进去。
他原本的花盆就是一只腌咸菜的泥瓦盆,现在却换成了一个类似于紫檀木的小圆盆,壳子薄,分量却不轻,深褐红色的木纹沉静古朴。
他的土也由商沉月仔细换了,据说是孟婉州师叔也帮了不少忙。
“这藤线你看不出来,其实也是滋养灵植不错的宝物。他祖母之,看着都疼。”滕老仙的声音透着一股咬牙切齿,仿佛自己被扒下皮搓成绳一样。
捆上新绳的新土一入新盆,温暖充沛的土系灵力源源不断催生,虽然无法被木系的养气草直接吸收,却相生相辅一般,令神魂出窍的叶庭都能感知到由叶芽到根须,每一寸植物躯壳涌上的欣喜感。
“怎么样?”商沉月拍了拍手上的黏土渣滓。她为养气草的换土折腾了许久,额前失血般白皙的肌肤沁出一层薄汗,鬓角也蓬乱出丝缕墨发,满怀期待地望着叶庭。
“神乎其技!师姐不去掌管七峰灵植园,真是可惜。”
“太夸张了。小叶你不学好,就会奉承人。”商沉月抿着嘴,一双温柔眸子下却掩不住盈盈笑意,满是对自己技艺的自得之愉快。
“沉月姐,真的谢谢你。”
叶庭扬起嘴角,傻乎乎地笑了一下。
有人在乎着的感觉真的很好。
“客气什么。”
“……不过,我还是想去藏书阁看看的。不只是修炼,其他书说不定也有用,毕竟对这世界还不太熟,什么都想看。”叶庭很不好意思地开口。
他下定了主意也挺固执。
“倒也无妨,但我今日还要为好几株灵植换土,时间上太匆忙了,要是明天带你去……”商沉月显得有些为难。
“不麻烦师姐了,我自己去就可以。”叶庭连连摆手。再因为不便行走麻烦旁人,他宁愿老老实实躺着晒太阳了。
“那好,你往这边走两个街角,遇到胡大叔他们呆的外院右拐,然后一直上山去,山腰上一栋宝塔形状的建筑就是。那看门的老爷子做过有愧于我的事,记得报我的名字,他什么都会依你。……你一个人上山真的方便吗?”
沉月有些担心地望着养气草。
“再方便不过了,有劳师姐将我放在椅子上。”
纤纤一双玉手托着檀木盆,放在了祖师爷赠予叶庭的轮椅上。
叶庭这才想起一个问题。
他摸叶子,叶子不动。他踢炭盆,炭盆不晃。
所以他对这世界是空气一般可有可无,无处施力的。
而且,他现在是个魂儿,回不到草里。
再者,他的魂与体之间的关系若隐若现,但稍稍走远些就觉得身形不稳,仿佛魂飞魄散。
所以,他该怎么把自己的魂儿和壳儿一起拽着去爬山???
脑袋越来越痛,无计可施的懊恼感让他忍不住抬起烟囱里冒出来一样的腿,踢了一脚轮椅。
木轮一个颠簸,居然沿着倾斜的山道轱辘起来,载着养气草慢悠悠地往前移动。
叶庭:“?????”
他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商沉月也回头,对着远去的轮椅疑惑地喃喃:“这就走了?”
“哦……师姐我走了!”
他回了一句,连忙迈开大步跟上仿佛拥有自己想法的轮椅。
所以,这玩意居然能感知到神魂的力量?
他又试着推了轮椅一把,半透明的手掌没穿过去,而是一层凝雾般包裹住椅背。
街道上过往的修士神色古怪,他们看不到叶庭,但也不至于觉得闹了鬼。只奇怪是哪家的大佬闲出鸟儿了,意念操控着椅子带花盆逛街。
又过了个街角,爬了一段山路,附近没什么人了,叶庭才百思不得其解地抓住轮椅研究起来。
木头的腿儿,木头轮子,关节处接榫的痕迹也很普普通通,比起檀木盆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好木材,这轮椅上面就像写满了平平无奇。
他将手伸进去椅背后的布袋,才发现祖师爷送的毛笔和宣纸,也能安稳放在他的手上。
叶庭握着笔,茫然地望向头顶湛湛青天,他并未被暖洋洋的太阳烤成一缕青烟,魂与鬼魂看来还是不同。相反地,养气草吸收了这烂漫阳气的普照后,愈发蓬勃。
他愣着神,执笔在青石路上画出一个问号。石板上的尘埃被拂拭出淡淡痕迹。
这世界仿佛被切为了两半,一半是他叶庭与这三样东西,一半是世上剩余的东西。
“你在想些什么?”滕老仙淡淡地问。
“我不知道自己离人类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想这些干什么?你小小的养气草不知道,做人虽有诸多的好处,但也有更多的烦恼!我思来想去,若是自己不化为人形,也就不会缠上故乡的事端,以至于差一步身死道消。千错万错,还是要怪这些可恶的人类。”
“那您若是重新选择一次,还会化人吗?”叶庭站在他的角度考虑,却愈发觉得自己所思清晰起来,惘然之感也少了许多,不由得扬起微笑。
“这……还是要化的。”滕老仙愣了一下,还是嘀嘀咕咕地承认了。
“哈哈,真香。”
“小子,你在说什么呢,可不要欺负我老人家听不懂。”
“没事。老师,我们这就要到藏书阁了。”
“正好,多塞点书进你的脑子,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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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上郁郁葱葱的古树之间,有一座七层宝塔,屋檐是鸦灰色,墙壁是浅土色,墙皮大多剥落下来,露出里面憔悴的白灰砖石。老旧得像是随便来个土系的修道士踹上一脚就能塌了。
叶庭推着轮椅车骨碌碌地爬上去,才发现宝塔一层的门口有个老头子,坐在小板凳上抽旱烟。
自从小叶来到这片大陆,见到的老翁不可谓不多。
像胡清正那样,虽然愁得眉毛都快耷拉下来,但还算不慌乱,遇到混混还敢打上一架。
像山门口的老翁,虽然孤独,但还算自在,寒天里也能潇洒地煮热茶喝。
像那个拐走自己的,疯疯癫癫的老头子,虽然穷得衣不蔽体,但露一手你就知道他有能耐。
面前的这个老头,就像是集众老头之所短,弃众老头之所长。看起来愁苦,孤独,拮据,而且你一眼便能看出他的胆怯,拘束,犯了事心虚,还无甚没本事。
也难怪会把他派到荒郊野外去干活儿。
老头砸吧一口烟,又叹一声气。他抬起树皮般枯老的眼皮,瞅见山路上慢悠悠地爬上来一只椅子,先是一愣,等到轮椅近了才打量起来。
“老爷子,在下乃是一株养气草,刚刚凝了神智,想进藏书阁借阅一些书籍,您看方便吗?”叶庭礼貌开口。
“方便个锤子!你这小东西别来胡闹,弄坏了书赔得起吗?”
那老头看着胆小,面对其貌不扬的养气草脾气却挺大,像是从何处受了气好不容易能发泄在不如他的物件上一样。横眉竖目的,口里面想骂人都说不清楚。
叶庭本还有些可怜他,挨了这莫名的数落大为光火,心道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怪不得师姐要提前告诉他怎么应付看门的老头。
小叶脾气虽好,却不是用来应付这路货色的。
举起毛笔来活动了一下半透明的手腕,他将一个巴掌大的“拍”字写在半空中。
老头只看见半空中突然有支毛笔在飞,划来划去都是浅绿色的道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巨力突然甩上他的面颊,直抽得他眼冒金星,脑袋嗡嗡地转。
刚才还好声好气的男子声音,在半空中冷冷地重新响起来。
“商沉月商师姐,你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