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哀侯娶于陈，息侯亦娶焉。息妫将归，过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见之，弗宾。息侯闻之，怒，使谓楚文王曰：“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楚子从之。秋九月，楚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舞归。
——《左传·庄公十年》
蔡哀侯为莘故，绳息妫以语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以息妫归，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楚子以蔡侯灭息，遂伐蔡。秋七月，楚入蔡。
——《左传·庄公十四年》
故事背景：周之大封诸侯与诸侯混战
西周自武王、周公至成王时期，除了把国都附近的区域划为王畿，置于王室直接统治之下，其余的国土和臣民，则按照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封给王族贵胄、功臣战将和比如神农、黄帝、尧、舜、禹的子孙等同姓、异姓的先代贵族们。其封地皆称“国”，世袭罔替，但并无国号。在西周前后所分封的大小四百余“国”中，见于经传的约有一百七十余国，比较出名的如齐、鲁、卫、晋、燕、宋、秦、陈、蔡、楚、郑、吴、越等。周王室分封这些诸侯国，本是让他们去镇守疆土、拱卫王室，以共同维护其统治秩序。可是到了东周的春秋战国时期，由于周王室礼崩乐坏，渐趋式微，一些强大的诸侯国便开始攻伐兼并，恃强凌弱起来，先后出现了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和楚庄王春秋五霸以及齐、楚、秦、燕、赵、魏、韩“战国七雄”，当然还有吴、越争霸。春秋无义战，为了生存，列国之间经常是钩心斗角，离离合合，有时甚至为了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能今日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明日反目成仇大动干戈。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出又一出合纵连横、争雄称霸的狗血剧，次第上演。而那些势单力薄的小国君主们，则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今天依附你，明天倒向他，依靠强国的保护而苟延残喘，往往稍有不慎，就会玉石俱焚，顷刻间成为别人的刀下鬼，囊中物。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
毕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这首《题桃花夫人庙》，是唐代诗人杜牧在唐武宗会昌二年（公元842年）赴黄州任刺史以后，有一天游览其辖区黄陂县（今湖北省武汉市黄陂区，当时黄州也叫齐安郡，下辖黄冈、麻城、黄陂三县）的桃花夫人庙而创作的。这首诗以高度凝练的语言，勾勒出了桃花夫人不凡人生的几个切面，也发出了诗人自己的慨叹。“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话说楚王的细腰宫内，这一天桃花又开了，又一位新人来了。可是这位新人，却是入宫三年，不言不语，与楚王，与宫中其他人，都是那样的格格不入。而为了她之进楚宫，她的丈夫可是付出了亡国亡家亡身的惨重代价。诗的最后一句诗人用了一个典故，是说在近千年后，晋代豪富石崇家的乐妓绿珠面对暴力威逼，选择以死明志，坠楼而亡，想来真是可怜可叹啊。杜牧的这首诗，个中深意耐人寻味，我们自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实，不光是杜牧，千百年来，李白、王维、宋之问、施肩吾、罗隐、韦庄、刘长卿、袁中道……历史上好多诗人都吟咏过这位桃花夫人。他们有的赞叹，有的同情，也有人对她表示不满怒其不贞，当然更多的是借古讽今，是借这位桃花夫人来喻世明志，其实是借别人的酒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罢了。比如清代诗人邓汉仪的《题息夫人庙》：“楚宫慵扫黛眉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他就是借两千多年前的这位美女来嘲讽投降清军的明朝大臣洪承畴的。
那么这位桃花夫人，又叫息夫人的，究竟有着怎样非凡的人生经历，能够让后人为她建庙立碑，引起这么多文人骚客诗兴大发，为她写下了这么多的诗词歌赋，发出这么多大相异趣的慨叹呢？我们且先来看西汉刘向《列女传·贞顺传》中的一段记述：
“息君夫人：夫人者，息君之夫人也。楚伐息，破之。虏其君，使守门。将妻其夫人，而纳之于宫。楚王出游，夫人遂出见息君，谓之曰：‘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无须臾而忘君也，终不以身更贰醮。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哉！’乃作诗曰：‘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息君止之，夫人不听，遂自杀，息君亦自杀，同日俱死。楚王贤其夫人，守节有义，乃以诸侯之礼合而葬之。”
刘向《列女传》中记述的是这样一个感人故事：楚国大兵压境征伐息国，小小的息国自然不是其对手，很快就被打败，楚文王将息侯带回楚国，让他做了一名守门小吏，而将息夫人带回宫中，做了自己的王后。一次，楚王出游，这位前息夫人悄悄出宫，找到她的前夫息侯，对他说：自古人生都有一死，何必苦苦支撑？你我已是咫尺天涯，见上一面都很难了，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呀，夫君！今生我也不会背叛你再去侍奉他人了，我们与其这般在人世间生生分离，切切思念，苦苦煎熬，苟且偷生，何如黄泉路上执手同归，再相厮守？于是她当场赋诗明志（其诗亦见《诗经·王风·大车》），不顾息侯的极力阻拦，自杀身亡。息侯见此，觉得自己也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与勇气了，于是也随她而去，双双横尸城门口。楚文王回来见此，感念他们二人的忠贞，以诸侯之礼将他们合葬——而据民间传说，楚文王当年是将他们合葬在了汉阳城外的桃花山上，后人遂在山麓建祠，四时奉祀，这也就是桃花夫人庙的来历。
我们且不管民间传说的流传与变异情况，且说刘向记述的这个故事，让这位息君夫人的美艳以及她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传为千古佳话，千百年来随着这本妇女自学教材《列女传》的流传，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感动教育了无数人，也大大激发了历代文人骚客的创作灵感。但可惜的是，这个故事却真真切切是刘向他罔顾历史事实，赋予了文学的想象与夸张，从儒家伦理道德要求出发，为满足封建文人的“名节”观念而进行的胡编乱造！我们考之《左传》《史记》等史籍，刘向所述除了人名，其他跟基本历史事实可以说一点也不相符。最起码的一点，这位息夫人去世时，其夫楚文王早已去世多年，并非楚文王安葬了息夫人，而是息夫人以楚国王后身份先送走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楚文王。很显然，刘向这是为了主题在进行时空大挪移，走穿越小说的路子了。
遭姐夫调戏，丈夫借刀杀人
其实这位桃花夫人，本姓妫（guī），出生于陈国宛丘（今河南省淮阳县城关一带），乃春秋时期陈庄公（公元前699年—前693在位）之女。地处中原腹地、颍水之滨的陈国（公元前1045年—前478年），其国君为虞舜后裔，妫姓。当年周武王灭商后，派人找到舜的后裔虞满，将长女太姬嫁给他，并将其封之于陈，让他来四时奉守虞舜的宗祀。陈国始建都于株野（今河南省柘城县胡襄镇），后迁都于宛丘，辖地最大时达到十四邑，区域大致分布于今河南东部和安徽西北部一带。陈庄公有两个女儿，都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大女儿就近嫁给了蔡侯；小女儿，也就是这位桃花夫人，则被陈庄公许配给了蔡国南面的息国国君。这位息妫，息夫人的传奇故事，即是从她的出嫁息侯，即将成为息夫人的路上开始的。我们且来看《左传·庄公十年》中一段记载：
“蔡哀侯娶于陈，息侯亦娶焉。息妫将归，过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见之，弗宾。息侯闻之，怒，使谓楚文王曰：‘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楚子从之。秋九月，楚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舞归。”
蔡国，乃陈国的南方邻国，其国君为姫姓。当年周武王克商，封其五弟姬叔度于蔡，其辖地大致为现在的河南省驻马店市上蔡县一带。蔡哀侯，名献舞，一名季，乃蔡宣侯之子，蔡桓侯之弟。公元前695年（鲁桓公十七年），蔡桓侯去世，当时这位姬献舞还在陈国，因为声誉较好，蔡国人就征召他回国继了他哥哥的位。也不知是在陈国的时候，这姫献舞就听说了陈庄公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或者干脆就跟她们姐妹俩曾经照过面，一见倾心，抑或是陈庄公首先看中了这个小姫季吧，总之也不知是谁主动，谁被动，反正这个蔡哀侯是娶了陈庄公的一个女儿，做了陈国的女婿——这小子也算是艳福不浅了，要知道，陈国可是出美女的地方，当时周王的王后，就是陈国公主。
“息侯亦娶焉。息妫将归，过蔡。”《周易·渐》：“女归，吉。”孔颖达疏：“女人……以夫为家，故谓嫁曰归也。”《春秋公羊传·隐公二年》：“妇人谓嫁曰归。”《诗经·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在古代，女子出嫁，叫“归”。息国，乃蔡国之南邻，也是姬姓，侯爵，为周文王第三十七子羽达所建，因建都于大别山北麓、淮水之畔的息地（今河南省信阳市息县境内）而得名。它北结齐郑，南拒荆楚，四周是罗、黄、江、英、邓、随、六、申等弱小诸侯国，只有北邻的蔡国较强，因息、蔡两国同为姬姓国度，同出一源，故两国一向交好，久为睦邻友邦。鲁庄公十年，也就是公元前684年（这一年乃陈宣公九年、楚文王六年，著名的“曹刿论战”就是发生在这一年），陈宣公（公元前692年—前648年在位）准备送侄女，自己的哥哥陈庄公这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出嫁了。而从陈国一路向南到息国，穿越蔡国是最好的路线选择。
当然了，国公的女儿出嫁，可不是一件小事情，更何况嫁到了另外一个侯国，兴师动众，早早做好各方面准备那是必须的。陈宣公也早早派人到了蔡国，告知行程，要求陈国另一个女婿蔡侯及夫人蔡妫做好迎来送往相关工作。
一听说自己的妻妹要出嫁，而且要经过自己的国家，蔡侯不由得兴奋异常：那是我小姨子啊（“姨”为当时“同出”，即均已出嫁姊妹间的互称。）好啊好啊，请放心，我肯定事必躬亲，倾力做好接待工作，好好招待妻妹一行，放心吧，绝不会给我那老丈人丢脸的。
其实，蔡哀侯早就听说自己这个小姨子别有一番风韵，想一睹其风采了，这次听说小姨子要来，他还不是早就跑前跑后忙得跟没脚蟹似的！
闲话休提。话说到了出嫁那一天，美丽动人的陈国公主，不，准息夫人息妫一行一路花团锦簇，浩浩荡荡直奔蔡国而来。一进蔡国都城，只见处处张灯结彩，大街小巷上行人奔走相告，都争相要一睹这位蔡侯夫人妹妹的迷人风姿。蔡侯更是早早立在了城门口，跟夫人一起迎候他的这位小姨子的到来。然而就在这鲜花着锦，处处喜气洋洋的节日般美好氛围中，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发生了。
关于这件事情，史书中只留下了六个字的记载：“止而见之，弗宾。”是说在息侯的这位新娘子一路劳顿来到蔡国，蔡侯在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他的这位思之已久的小姨子后，却“弗宾”，也就是没有待之以宾客之礼。史书大概是出于为尊者讳吧，说得比较规制、隐晦。“弗宾”，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蔡侯跟他的这位小姨子刚一见面，就急不可待地进行了“性骚扰”，而且还很有可能是在比较公开的场合。
虽然对于这件事，史书语焉不详，我们现在已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次见面，蔡侯肯定是大大地失态了。而且对他的这种行径，准息夫人也肯定以适当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愠怒与不满。于是这一次本是精心准备的见面，最后竟是不欢而散。
而且，如果仅仅是不欢而散倒也罢了，顶多大家今后不再见面就是了。蔡侯可能压根儿都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番不自持、不检点，这番拦路劫色的举动，已经为他，为蔡国，也为息国，息侯，惹下了泼天大祸，奏响了两人国破身亡的序曲。
也不知道是息妫息夫人自己受不得委屈，在到了息国后立马向夫君作了哭诉，还是息国的迎亲队伍里有人当时就看不下去了，觉得蔡侯的行径太过卑污，一回去就添油加醋地向他们的国君打了小报告，总之没过多久，新郎息侯就知道了自己的新娘在出嫁的路上被连襟蔡侯公然侮辱的事情。
这还了得？怎么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别人如此公然地调戏你的新婚妻子，这话要传出去，自己堂堂一国之君，今后还怎么立威！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怒火万丈的息侯决意报复。但他内心十分清楚，作为一介小国，自己绝不是蔡国的对手。别说是找上门去，就是蔡国打上门来，息国也是还手乏力，只有束手就擒挨打的份儿。还记得几十年前（公元前712年），那一次，自己的先辈息侯因与郑伯一言不合，一怒之下不顾众人的劝阻带兵攻打郑国，结果刚走到郑国的边境就被打得狼狈而回。后来，很多人都嘲笑息侯作为一国之君，“不度德，不量力，不亲亲，不征辞，不察有罪，不量德量力。”（《左传·隐公十一年》）不审时度势不说，还不能与亲戚搞好关系，是非不辨，却一心想着要以武力威胁别国，真是自讨其辱，挨揍那是活该！[1]自己综合国力不如人家，如果硬是要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无异于拿鸡蛋去砸石头，只能与祖宗一样自取其辱。
怎么办？怎么办？
哎，有了！我打不过，难道借刀杀人我也不会吗？在辗转反侧了几天之后，息侯突然眼前一亮：等着吧，过几天，我让你尝尝别人铁拳头的厉害！
于是，息侯秘密派人去了楚国，给他的南方近邻楚文王送去了一封密信：“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他向楚文王献计，让楚国先出兵佯攻息国，然后他向蔡国求救。待蔡侯出兵，楚、息两国再拉起手来，合力围攻蔡军。
好计策啊！楚文王接到密信，不由得喜上眉梢。他正欲找个借口北上中原，教训胆敢连齐抗楚的姬献舞呢，不想这借口自己就送上门来了。本来，芈姓，子爵的楚国（系帝颛顼高阳氏之后，建都丹阳，即今河南省与湖北省之间的丹江口水库淹没区），一直是个偏隅一方，闷着头只顾自己富民强国的南蛮小国。楚武王（公元前741年—前690年在位）执政后，扬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开始积极推行军事扩张政策。楚文王（公元前689年—前675年在位）熊赀又继承父亲衣钵，不断地东击西进，短短二十多年，父子俩便一举兼并了江汉一带的随、邓、郧、权等小国，与绞国缔结盟约，息国也成了它的附属国。可唯有蔡国，依恃与北方齐国的联姻关系，一直不肯向楚国低头。楚文王在迁都“郢地”（今湖北省荆州市江陵县境内），占据南阳盆地，扩大了地盘，其综合国力得到进一步提升之后，虎视汉阳、觊觎北方，问鼎伊洛，就成为他心中下一步要实现的宏伟蓝图了。汝水、淮水之滨的蔡、息，早已被他规划为北下中原的前哨站了。现在他听到这样的邀请，哪有不喜的，哪有不答应的？
一切依计而行。这一年的九月，楚国出师了，来势汹汹，一路北下矛头直指息国。息侯连派几拨人向北面友好邻邦蔡国紧急求救。
接到信函，蔡侯肺都气炸了。熊赀你可别欺人太甚了！我们蔡、息两国可是唇齿相依，而今息侯又新娶了我妻妹，他息国的事就是我蔡国的事，他息侯有难，我姬献舞岂能袖手旁观！于是他亲督三师，一路马不停蹄直奔息国而来。
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待他星夜兼程赶到息国边境，还未来得及安营扎寨、排兵布阵，如同预先设计好了似的，密密麻麻的楚兵与息兵犹如从天而降，一下子铁桶般将他团团围住了。
这究竟怎么回事？不是楚兵来犯，我们蔡、息连襟之国联手打击侵略者吗，怎么变成了他们楚、息两国一起联起手来对付我了？可是不待他想明白，外面的息、楚联军已是漫山遍野，杀声震天，眼看着就要冲到他营帐跟前了。慌乱之中，蔡侯仓皇突围，一路狂奔至莘野（今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境内），刚想停下来喘口气，就被一路追杀过来的楚兵给逮住了。
此役，看似又一起因红颜而惹出的祸端。在春秋、战国时期，这样的事情可谓每天都有可能发生，可因为“参演”双方主角的一些特殊性，此役在当时所产生的震动，却是甚大。我们前面说过，蔡国乃姬姓国家，周王室之血脉，而楚国，芈姓子爵之国，到楚武王时才厚着脸皮自封为王。在世人眼里，这楚国乃一地处蛮荒之地，偏于中原之外，“老少边穷”地区小国寡民而已。可现在楚文王这个“刺儿头”竟然俘虏了姬姓蔡国国君。中原各国不由得大惊失色：以前真是小觑了人家，看来今后除了左邻右邦，大家还得提防着这只来自远方的孤狼啊——就连一向惜墨如金的孔老夫子，也在他的《春秋》大书中，第一次肯落笔为楚国写上一句：“秋九月，荆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舞归。”可以说也正如杜预在《春秋注》中所云：“楚辟陋在夷，于此始通上国。”一向被中原视为蛮夷小国的楚，也正是凭着此役，以强有力的姿态在华夏中原舞台上来了个首秀。可以说正是借力于一个女人，雄才大略的楚文王抓住了历史无意中斜伸过来的手，将楚国推入板荡中原，跳上了更大的政治与历史舞台。
当然此时，最郁闷的应该是蔡哀侯了。本来还一脸义愤，本想两肋插刀，在美人儿面前充一回英雄好汉，以期能将功补过、冰释前嫌的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中了连襟息侯调虎离山、借刀杀人、上屋抽梯、关门捉贼等一系列连环计，转眼间就成了别人的阶下囚——自此以后，各求援国，必须有王子等王室至亲作为人质，施援国才肯出兵——这别人到是学乖了，可他蔡侯，这次却是无私地在替别人交学费了。哎，悔之晚矣，真想不到几句轻薄话，几个小动作，害得自己成了阶下囚，让老祖宗，让蔡国蒙羞，让那么多士兵成了冤死鬼。这转眼间，自己就成了别人的下酒菜，要被人耻笑千年了。
可是他不知道，因他而引起的更厉害的好戏，还在后面呢。
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这时最高兴的应该是息侯了。可是他只顾了高兴，却没有想到让楚文王替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此时的蔡侯，虽然被掳到了楚国，可是并没有真正被打趴下，他正想着怎样报复一下他那个爱吃醋小心眼的连襟，伺机再扳回一局呢。
《左传·庄公十四年》：“蔡哀侯为莘故，绳息妫以语楚子。”绳，中国最早的一部百科词典《广雅》云：“绳，誉也”，也就是称誉、赞美之意。蔡哀侯被囚于楚国，他可没闲着，除了吃饭睡觉，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在楚文王面前撩拨：大王，您是没有见过啊，息侯的这位新娘子，面若桃花，肤若凝脂，袅袅婷婷，顾盼生姿，说她是天下第一美女也不为过……
很明显，蔡侯是在不断地给楚文王下药，以诱惑怂恿同样好色的楚文王去灭了息国，将息妫抢到他楚国来。这样他不但可报了一箭之仇，而且“新人上了床，媒人扔过墙”，到时候楚文王说不定一高兴，就把他给放回蔡国去了呢，这样自己不也就反败为胜了？
且别说，此计还真的成了。听了他的话，楚文王不由得也开始心旌摇曳、坐卧不宁起来。这个息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具有如此的魅力，蔡侯不就才见了她一面吗，怎么就被她迷得如此神魂颠倒的？世间真有如此绝色女子，她真的就比我后宫成百上千的佳丽还漂亮迷人？如果真如蔡侯所言，那岂不是便宜了息侯那小子了？
于是，在魂不守舍，辗转反侧了几天之后，楚文王也开始像息侯当初设计蔡侯那样，要来设一个局，当一回大男人了。
《左传·庄公十四年》载：“蔡哀侯为莘故，绳息妫以语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以息妫归。”在听足了也相信了蔡侯对息妫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赞美诗后，一天，楚文王以出巡之名，带着一帮人来到了息国。一看是自己的恩人来了，息侯自然远道出迎，殷勤款待。他压根儿就没想到，他以及他的国家，此时此刻已经进入生命的倒计时了。
第一天，楚文王不动声色，宾主尽欢而散。第二天，楚文王在他的大帐里设宴回请息侯，息侯如约而至。可就在觥筹交错，宾主把酒言欢之际，只见文王略一抬手，一群楚兵从天而降，顷刻间将息侯摁在了地上。
据《左传·哀公十七年》中载有楚文王“实县申、息”的记载推断，这一次，楚文王应该是残忍地杀害了息侯，顺手将息国纳入楚国版图，设置成了楚国的一个县（此乃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县”命名的地方，素有“天下第一县”之称）。自此，华夏大地多了一个息县，而再无息国，也再无息侯。至于息妫，则理所当然地被楚文王带回了楚国。
这件事当发生在公元前684年冬到前682年上半年之间（因为到公元前680年，息妫就已经为楚文王生下两个儿子了）。想想公元前684年9月，正是息侯以“借刀杀人”之计，使蔡侯成为阶下囚，如今蔡侯又如法炮制还以颜色，自己未动一兵一卒，就让息侯顷刻间国破身亡。想当初息侯在设计蔡侯的时候，恐怕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别人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重蹈覆辙——后来，孙武在他的三十六计之假道伐虢中，就曾引用此典，认为息侯当初假楚文王之手而收拾蔡侯，是引狼入室，自食其果——而据《史记》卷40《楚世家》载：“（文王）六年，伐蔡，虏蔡哀侯以归，已而释之。”在灭了息国抱得美人归之后，楚文王果真将蔡侯这个大媒人给放回去了。
谁笑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此一轮，蔡侯也同样是借楚文王之手，又扳回了一局！
息侯、蔡侯、楚文王，这三个大男人先后冲冠一怒为红颜，却得到了三种不同的结局。楚文王潇洒地捉放蔡侯，灭了息国，掳回息夫人堂而皇之据为己有。
被楚文王掳入楚宫并封为王后的息妫（当然现在应该称她为楚妫或者楚王后了，不过为行文及阅读方便，还是以息妫称之），这个本来与世无争的弱女子，面对这一系列闪电般的变故，肯定是惊呆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就背上了亡国亡夫的罪名，她又该如何面对世人的指责与谩骂？
其实，息妫根本就用不着去自责。如此的惊天巨变看似因她而起，实则与她无关。可以说仗势欺人问鼎中原，这一直是楚文王的做人原则与既定方针，只不过围绕着美人儿息妫，蔡侯的无知与无礼，息侯鲁莽而轻率的报复，这一切都给楚文王提供了一个行动的契机与借口而已。息妫只不过是楚文王随手拈来对中原诸国上药的药引子。没有这个药引子，药照样是要用，但是有了这个药引子，似乎一切更加的顺理成章，药效自然也就会更加的好了。
可被楚文王利用后顺手纳入后宫的息妫，从此不得不背负着亡国杀夫的罪名，在楚宫里苟且偷生。哀愁，孤寂，自怨自艾而又无可奈何，这样的日子对于息妫而言，简直度日如年，我们且来看《左传·庄公十四年》中的一段记载：
“（楚文王）以息妫归，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楚子以蔡侯灭息，遂伐蔡。秋七月，楚入蔡。”
新婚丈夫没了，好好的家没了。昔日的陈国公主，尊贵的息侯夫人，现在却被人像个物件一样掳到楚宫，虽然还是贵为王后，但此情此景，已非彼情彼景，此时名分越尊贵，外面的骂声越高，自己的内心也是越不安，越是痛苦啊。现在除了在这异国他乡以泪洗面，过一天算一天，自己又还能怎么样？而更为可悲的是，作为女人，即便是万分的不情愿，即便是被强奸，她也是会怀孕，会生孩子的。入楚宫三年，息妫就先后为楚文王生下了两个儿子：熊囏（jin古艰字。熊囏亦称楚王堵敖、庄敖）和后来成为楚成王的熊恽。不过，“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时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王维《息夫人》）身心遭受巨创的息妫在楚宫三年，虽然孩子都生了，却是三年“未言”！也就是入宫三年，虽然情非得以为人妻为人母，可她却是成天神情凄然，一言不发，极少去开口说话——当然，这里的三年“未言”，最准确的理解，应该是三年中没怎么跟她的丈夫楚文王说话。看得出来，虽已同床共枕三年，虽然孩子都生了几个，虽然楚文王给了她富足的生活与尊贵的地位身份，可在息妫的心目中，她的丈夫仍然是息侯，她仍然是息夫人啊。“未言”二字道出了深宫中的息妫那郁郁寡欢、饮泣吞声的悲切心境，也表明了她对故国的眷恋，对息侯的深切怀念。当然，三年“未言”，也更是息妫对别人强加于她的多舛命运的一种无声的反抗！
而当楚文王问妻子，何以进宫三年却总是不言不语时，息妫的回答让他马上明白了，她这是伤感息国的灭亡，忘不了息侯。于是他连忙安慰道：这一切，都是蔡侯那个小子惹的祸，我之再次入息，也是受了那小子的怂恿。夫人莫再哀伤，我这就去为夫人讨个公道。
于是，这一年（公元前680年）的秋天，楚文王兴兵攻打蔡国，将蔡哀侯再一次抓到了楚国。这一次，无论怎样的诡计多端巧舌如簧，蔡哀侯再没走出楚国半步，直到公元前675年客死异国他乡。
真是谁笑在最后，谁就是胜利者！这一次不管其本色、动机如何，事实上是息妫以三年“未言”的冷峻面孔，也同样是借楚文王之手，不动声色地帮前夫息侯又实实在在扳回了一局。
始作俑者，最终未能逃脱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结局。对于蔡哀侯的自取灭亡，《左传》评论道：“君子曰：《商书》所谓‘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其犹可扑灭’者，其如蔡哀侯乎？”（《左传·庄公十四年》）正人君子们都认为，《商书》中所说的“恶的蔓延，就如同野火燎原一般，不可以接近，该想着怎样去扑灭它”，恐怕说的就是像蔡哀侯这样的人吧。聪明反被聪明误，就因为一时冲动，姬献舞这位蔡国国君，以自己及国家命运为代价，导演并亲自出演了一幕令中原诸国所瞠目结舌的狗血剧，最终不但自己国破身亡，还顺带捎上了息侯。而息国、蔡国之间这一段令人扼腕长叹的恩怨情仇，不但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两国的国运，让当时东周版图上诸国间力量对比与政治均衡关系，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给历史的发展增添了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都说冲动是魔鬼，可一时的冲动，有时它也会迸发出巨大的动能，推动着历史车轮以别样的方式滚滚向前。从公元前684年—前680年，正是借助息妫这位幕后的美丽女主角，蔡、息、楚三个诸侯国，上演了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精彩大剧。楚文王，这位潇洒豪迈的南国王子，轻轻挥一挥衣袖，就搅得中原大地狼烟四起，地动山摇。自此，楚国东可取淮、夷，北可逼郑、许。昔日的蛮夷小国，顷刻间摇身一变，成为令诸侯们提心吊胆的大熊罴，楚文王那魁伟的英姿，也从此成了许多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昔日息夫人，今日楚“国母”
公元前676年冬，巴国人进攻楚国，一度打到了郢都的南门口。第二年春天（楚文王十五年），“楚子御之，大败于津。”楚文王率军出击巴军，结果在津地被打得大败。待巴师退走，楚文王率军返回郢都，可待他来到城门口，专门负责卫戍城门的鬻拳太伯却不知什么缘故不肯为他打开城门。“遂伐黄，败黄师于踖陵。”楚文王一怒之下，转身率军攻打黄国，在踖陵这个地方大败黄军。“还，及湫，有疾。夏六月庚申卒。”（以上引文均见《左传·庄公十九年》）谁知在班师回国走到湫这个地方时，楚文王突患重病。之后不久，这一年的农历六月十五日，一代枭雄楚文王走完了他精彩纷呈的一生。
楚文王去世后，楚王室陷于激烈的储位之争。首先，息妫的长子熊囏被立为王，史称楚王堵敖。三年之后（公元前672年），业已十多岁的堵敖在别人的怂恿下，“欲杀其弟熊恽”，想设计杀了他的弟弟，也就是息妫的另一个儿子熊恽，以绝后患。“恽奔随，与随袭弑庄敖代立，是为成王。”（以上引文均见《史记》卷40《楚世家》）熊恽得到消息后，在亲信谋臣的护卫下迅即逃往随国（今湖北省随州市境内）。之后，在随兵助力下，熊恽又杀回楚国，擒杀了他的哥哥堵敖，自立为君，是为楚成王。
楚成王熊恽上位时，年龄尚幼，楚国的理国掌军大权就旁落到了楚文王的弟弟，也就是成王的叔叔，时任楚国令尹的子元手中。[2]
在楚国的这一次跌宕起伏的政权更迭过程中，我们未能见到息妫的身影。此时的息妫，被掳至楚宫已经十多年了，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肯定也不再是彼时的息妫了。首先对于楚文王，她已从一开始的厌恶、憎恨，到后来慢慢对其产生一定的感情，开始慢慢地接纳他了：毕竟，作为一个男人，楚文王并不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差，作为丈夫，他对自己的关爱也并不比别人少。虽然当初他的手段是有点卑鄙，但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更何况，她还跟他先后生下了两个儿子。再者，他对自己一向犹如对待女神般的敬重，让自己在楚宫独享这无与伦比的尊荣，又毫不犹豫地立自己的儿子为储君，一个男人能够为他心爱的女人做到这般地步，也算是有情有义天下少有的了。于是，从最初的眷恋息侯、难忘故国，到渐渐适应楚地环境，接纳楚文王，再到相夫教子，悉心抚育两个儿子，息妫花了十多年的时间，走完了一个艰难而又不得不如此的身心蜕变历程。“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是对于当时被孤身掳入楚宫的息妫而言，远远有比选择死更为艰难的，那就是选择艰难地活下来。如今，儿子终于长大了，成了一国之君，她也由“夫人”变为一国之母。她早已融入楚地，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楚国人了。息妫在楚地痛并快乐地生活着、改变着，让自己最终与楚人融为一体，达到与楚国共生存、同荣辱之境地。可以说，正是对生命的敬畏，对生存的渴求，对多彩多姿生活的期盼，才让息妫凤凰涅槃，再获新生。
两个儿子为了国君之位在别人的怂恿下自相残杀，息妫自然痛在心里。都是才十来岁的年纪，竟然就拼得不可开交，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但是息妫却无能为力，她本来就是远离且很不擅长于这类朝堂厮杀宫廷争斗的，再说儿子羽翼渐丰，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不会再听她这个妈的话了，她又能奈何？
不过息妫虽然身在后宫，但是自从儿子当政，她就多了一个心眼。她始终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关注着儿子的命运、楚国的前途。
前文说过，由于成王年幼，此时楚国军政大权掌握在令尹子元的手中，这位不可一世的王叔，不但觉得现在整个楚国，包括小成王都被他玩于股掌之间，而且还恬不知耻地打起了寡嫂的主意，公然勾引起息妫来了。我们且来看《左传·庄公二十八年》中的一段记载：
“楚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焉。夫人闻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今令尹不寻诸仇雠，而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御人以告子元。子元曰：‘妇人不忘袭仇，我反忘之！’”
文夫人，文王夫人息妫也，蛊，蛊惑，诱惑也。令尹子元，这位权倾一时的总理大臣，楚文王的亲弟弟，楚成王的亲叔叔，息妫的小叔子，竟然垂涎起了亲嫂嫂的美色，开始以种种方式向楚王后发起进攻。他先是明目张胆地在王宫旁边、息妫所住后宫的外面圈了一块地，修建了一座华丽的宫殿，急不可待地住了进去，整天摇着铃铛狂跳《万舞》，以期能引起息妫的关注。
据《春秋公羊传》载：《万舞》，即“干舞”，起舞时士兵手持干、戚、扬、弓、矢等武器翩翩而舞，是一种用来表现威武雄壮、斗志昂扬的军中之舞。作为一种武舞，《万舞》主要是用于演习、操练军队。息妫听得子元竟然就在馆舍内跳起了《万舞》，不由得伤心啜泣起来。她愤愤斥责道：“先君当初让人跳这个舞蹈，是用来操练士兵，演习备战的，如今令尹大人不用它来操练楚兵以对付仇敌，却在我这个‘未亡人’（古时寡妇自称）旁边跳起了舞，不让人觉得很是奇怪吗？”
从息妫的这一段话，一方面，我们不难看出，丈夫楚文王，此时在她眼里已经完全是一个正面形象了。她正是以昔日文王常习戒备、征讨四方，来谴责眼下这位王叔令尹的厚颜无耻、疏于政务的行径。另一方面，息夫人这里也明确表示了她对楚国前途命运的高度关注，给了她这个贪色荒政的小叔子以当头棒喝。
待这番话传到子元的耳朵里，即便是脸皮再厚，他的脸一下子也羞红了：“妇人不忘袭仇，我反忘之！”本来自己挖空心思，想去赢得美人的芳心，不料却被无情地嘲讽了一番。他顿觉自己这是弄巧成拙、自取其辱了。不管他是假自责，还是真讨好，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在这一年的秋天，他亲率大军出征郑国，期待以实际行动，来改变自己在嫂嫂心中的形象，重新赢得美人芳心：
“秋，子元以车六百乘伐郑，入于桔柣之门。子元、斗御强、斗梧、耿之不比为旆，斗班、王孙游、王孙喜殿。众车入自纯门，及逵市。县门不发，楚言而出。子元曰：‘郑有人焉。’诸侯救郑，楚师夜遁。郑人将奔桐丘，谍告曰：‘楚幕有乌。’乃止。”（《左传·庄公二十八年》）
公元前666年（楚成王六年）秋季，子元以六百辆战车，由他自己、斗御强、斗梧、耿之不比等领军，斗班、王孙游、王孙喜殿后，一路气势汹汹，直向郑国杀去。楚军从郑国都城的大正门大摇大摆地入城，竟没有遇到丝毫抵抗。郑国人甚至连通往内城的闸门，都没有放下来，完全任由楚军长驱直入。楚军将领们在城里转了一圈，用方言彼此交流商量一番，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子元的心中也有点发虚：看来郑国有能人，这是给我摆的空城计呀。这时正好有探子来报，说齐国、鲁国等国正准备发兵驰援郑国。子元怕中了人家诱敌深入、瓮中捉鳖之计，于是趁着夜色，率军撤回了楚、郑边境。
而此时，自认不是楚国对手的郑国君臣们正逃往桐丘，后来听探子来报，说楚军营地的帐篷上有乌鸦，楚军已经撤走了，这才停止了奔逃。
从这一出无功而返的出征闹剧，我们不难看出，子元此次伐郑根本未曾好好谋划，行动中他所表现出来的胆识、谋略，也远不可与哥哥楚文王同日而语。不过，子元他自己可不这么认为，自伐郑归来，自认为为楚国立下大功，不可一世的子元，公然在王宫里自己找个地方住了下来，不走了！
而且这一住，就是一年多！
先是贴着嫂子息妫所住院子的宫墙外面盖起房子跳起了舞，现在干脆搬进王宫，还赖着不走了。此时的子元，为了息妫，可谓是赤膊上阵，什么也不顾了。一时间楚国上下议论纷纷，直弄得息妫无地自容，不知如何是好了。但是不管是如何的不堪，无论是息妫，还是年幼的楚成王，对这位厚颜无耻的令尹却是无可奈何。此时子元在楚国，跺一跺脚，大地都得摇三摇。谁敢去捋他的虎须，拔他的牙？说得更客观一点，楚成王他们娘儿俩的命，可都在他手里捏着呢。
但最终还是有人看不下去了。谁？来自若敖氏的斗射师。
若敖氏是楚国的一大世族。其先祖，乃楚君若敖的直系后裔，也就是说若敖氏乃是楚王室的分支之一。若敖的后代以先君之号为氏，又因被封在斗这个地方，所以就以斗为姓。若敖氏一族，可谓人才辈出，比如楚武王手下的斗伯比和斗廉，一文一武，为楚国的崛起做出了巨大贡献，到楚文王、成王时期，若敖氏家族势力已然小觑不得，对楚国政坛的影响，那也是举足轻重的了。
“楚公子元归自伐郑，而处王宫，斗射师谏，则执而梏之。”对于王叔子元的恬不知耻、胡作非为，斗射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当面指责子元：你怎么能这样？这王宫是你住的地方吗？你还不趁早搬出去？！谁知色迷心窍的子元非但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恼羞成怒，把斗射师给抓起来关到监狱里面去了。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本来，若敖氏一族对子元这些年来的嚣张跋扈，对他做出此等有辱尊卑伦常之事已是甚为不满，现在就为几句逆耳忠言，他竟然把斗射师给抓起来了，这就惹了众怒了。于是，“秋，申公斗班杀子元，斗谷于菟为令尹，自毁其家以纾楚国之难。”（以上两段引文均见《左传·庄公三十年》）楚成王八年（公元前664年）秋天，众若敖氏子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时任申公的斗班带领下怒闯王宫，一举击杀了子元。
楚国持续八年之久的子元之乱，至此终于平息。
子元一死，楚成王即刻任命斗班的父亲斗谷于菟为楚国新令尹。[3]此后，斗家捐献出大量家财，帮助楚成王平息动乱，缓和国内危局（成语“毁家纾难”即来源于此）。此后数十年，楚成王在斗谷于菟等人辅佐下，大力布施仁德，又派人向周天子进贡，与诸侯修好结盟。强大起来的楚国先后灭了贰、谷、绞、弦、黄、英、蒋、道、柏、房、轸、夔等国，其疆域进一步扩展到了千里之外。齐桓公（公元前685年—前643年在位）称霸时，楚成王屡次用兵中原与齐国争霸。齐桓公死后，楚成王又与宋国争斗。公元前638年，楚、宋两军战于泓水，楚军射伤意欲称霸的宋襄公（次年夏，宋襄公伤痛发作，不治而亡），楚国自此称雄中原。
楚成王四十六年（公元前626年），楚成王被逼上吊自杀。其长子，即息妫的孙子商臣即位，是为楚穆王。十二年后，楚穆王去世，其子熊侣即位，是为楚庄王（公元前613年—前591年在位）。楚庄王二十年（公元前594年）冬天，楚、鲁、蔡、许、秦、宋、陈、卫、郑、齐、曹、邾、薛、鄫等十四国于蜀地（今山东省泰安市西）会盟，正式推举楚国主盟，楚庄王遂成为称雄中原的春秋五霸之一。百年的努力，昔日的蛮夷小国，就这样成了傲视群雄的霸主。
红颜祸水还是红颜薄命，关卿何事
至于息妫后来怎么样了，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但儿孙们的雄霸大业中，无疑应该有她的一份功劳。人们经常喜欢用红颜薄命、红颜祸水这两个词来给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定位。但是对于息妫，这两个词好像并不适用。纵观她的一生，虽然她是很不情愿地被掳入宫，但楚文王是真正把她当作自己倾心的爱人来对待的。她生下的两个儿子，先后成为楚国国王，她之“国母”地位，无可撼动。所以她之一生，虽也曾一波三折、险象环生，但终归是有惊无险、否极泰来。从总体上而言，息妫之“红颜”，带给她本人的基本上还是正面效应更多一些，她之命，不能算是很“薄”。
接下来再来说说所谓红颜祸水。蔡哀侯、息侯，乃至于子元，当然另外还有好多人，及蔡国、息国，可以说都因她而得“祸”，因她而惹上了“桃花劫”。但是，她主动去“祸”过谁吗？没有！一个也没有！蔡哀侯、息侯之所以得祸，还不是他们自找的。至于子元，那就更不用说了。红颜如息妫，更多的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就是一个任人争来抢去的受害者、牺牲品。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如果息妫不是长得那么漂亮，上面所发生的这一切，就可能不会发生，或者会以另外一种形态发生。但是这一些又关息妫何事？难道人长得漂亮也是罪过？别人因了她的美丽而去为非作歹，这个账，难道也要算到她头上去？
至于说到《列女传》中，将息妫塑造成“守节有义”，自杀而亡的烈女子，更是大可不必，更是刘向自己的自作多情了。息妫被掳入楚宫，封为王后，这是息妫的痛苦与无奈，她的三年“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是对息侯和故国的怀念，也是对自己不幸命运的一种无声的抗争。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儿子的降生，她选择了遗忘，选择了坚忍，选择了改变。那莫名其妙，恐怕连面目都未来得及看清的息侯，根本不值得她拿自己宝贵的生命去为之殉节。对于她的这种人生选择，别人无权去说三道四，更无须去为她矫言粉饰。
两千多年来，有很多人拿息妫当年的“事二夫”来说事儿。“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清朝诗人邓汉仪更是让息妫穿过数千年岁月，做了最后一次亮相，用一个女人的不肯殉节，来狠狠羞辱了明朝降清大臣洪承畴一把。“烈女不事二夫”这种所谓的节烈观，在息妫所生活的春秋时期还远未形成，直到两宋程朱理学兴盛之时，才真正占据社会主流意识地位的（明清则是其发展的高峰期）。春秋时期，远古之抢掠婚、对偶婚旧痕尚存，男女之间性约束的程度远非后世那么严格。一些在后人看来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弟通兄妻、兄通弟妇、子通庶母、父通儿媳、君通臣妻、臣通君妃等“烝”“报”之事，在当时社会中亦不少见。在上层贵妇包括国君妻妾中，更是出现了如陈国夏姬、卫国襄夫人、鲁国文姜、卫南子等那种所谓淫乱之女。而世间普通男女自主婚恋之风很是盛行——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诗经》中那些纯净的爱情诗中得到印证——彼时之男女，其再嫁再娶之事亦很寻常，人们也都以平常心待之，并没有人去指责他们有多么的不贞不洁。在这样一个我国历史上少有的崇尚纯美爱情，追求完美婚姻，贞节观念尚未形成的时期，我们要求息妫必须具备后代才有的这种贞操观，岂不是一种强迫息妫穿越时空的笑话？
不过，不管怎么说，因为息妫的绝世之貌，别人围着她做了很多事，让这个世界改变了不少，这倒是真的——虽然她从未主动去做过什么，甚至连话也懒得说——她以她那无与伦比的美貌，以她的坚忍顽强，给春秋那段历史，平添了几处涟漪，一抹亮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