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是谁?“大黑”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个朋友。它是一头牛,一头黑牛。
这头牛长相出众,性格、经历都很特别,我们之间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它大骨架、一身腱子肉,一水的黑色皮毛油光闪亮,两只眼睛犹如两颗乌黑发亮的铅球,镶在牛头上,可以想象得出它的个头有多大。它低吼一声,百里沙滩久久回荡,胆小的牛会跑出老远,望着它发抖,特别是它头上的那对“青龙铁钩”更是别具风采。在我眼里,“青龙铁钩”刚中带柔,是力量与柔美的最好体现,在那些调皮捣蛋甚至有些心术不正的牛眼里,它不亚于大臣手中的尚方宝剑,威严中透着寒气,让对手丧失与之较量的勇气。
“大黑”虽长相独特,在牛群中有着绝对的首领地位,但对我则是毕恭毕敬,百依百顺,似乎我就是它心目中的上帝,这大概源于我对它的关爱。
对它的关爱源于我对牛的好感。小学一年级时,偶见两幅名画,《春耕图》和《牛背笛声》。
《春耕图》画的是,一头健壮的黑牛一心在前边拉犁,憨厚朴实的农民在后边扶犁耕地的情景;《牛背笛声》画的是,一头大花牛的背上驮着一个天真稚气、口吹竹笛的男孩。花牛慢腾腾地走着,竖起耳朵,微闭双眼,沉醉在竹笛声中……
两幅画告诉我牛忠诚、老实、勤奋,能与人类共同生产、生活,和谐相处,是人类最可信赖的朋友!如果说只凭两幅画对牛的认识未免有些浅显,老天又给了我一次长达八年的实践机会,让我对牛的原始的认识更加充分与牢固。
还差半年小学毕业时,因家里经济困难,我不得不中途辍学,前去参加社里劳动。天生营养不良的我,15岁只有一米多一点的身高,别人嘲讽地叫我“小地丁”。队长见我瘦小枯干,难以胜任其他农活,派我当丁一名“牛倌”,村里没人看得起这份差事,互相贬人的时候,用“牛倌”开涮:“天生打牛腿的料,还能干什么?”
对这些嘲讽的话我全然不顾,只知道放牛就要疼牛、爱牛、管好牛,尤其对“大黑”,我更是偏爱有佳。春天给它折柳枝,捋榆钱儿,翻找被风沙掩埋的嫩青草给它吃。秋天去放倒的高粱、玉米地里捡拾粮食给它吃,因为它体格高大,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我生怕它吃不饱耽误了身体发育。
大黑是重感情、讲义气,做事有勇有谋的主儿。每当我背着其他牛,偷偷给它吃偏饭的时候,“大黑”从来不会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光后转身离去,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而它会吃得很香,细嚼慢咽,似乎在用心品尝着食物中藏着的一种深爱。让我永远忘不掉的是,它吃食时的另一个特点:抬头望着我,每吃三五分钟都会向我点一次头。我知道这是它发自肺腑的感谢。
“大黑”不仅仅是面上纯粹的一种感谢,它更注重行动上对我的回报。一次,我不小心被树根绊倒,崴了脚,疼得我只顾打滚,无法照顾牛群。这时有过挑拨离间前科的花牛,趁机搬弄是非制造混乱,企图分散牛群!花牛的几个党羽遥相呼应,配合行动,突然几声怪叫,向四处逃窜,哪想这一切都被“大黑”看在眼里,它一声吼叫震得柳树叶纷纷飘落,想逃窜的几头牛又突然调身回头,包围了“大黑”。其中有五六头牛冲“大黑”耿脖子瞪眼发出吼叫,意思是说你狗拿耗子——多事!今儿我们哥儿几个非教训教训你不可!看来一场厮杀迫在眉睫!
我的心揪成了一团,害怕“大黑”不是牛群的对手,哪知“大黑”才不冒那份傻气呢,它知道祸根在哪儿,它更知道制伏祸根才能一了百了。
它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向牛群低吼,一边向深藏不露的花牛身边挪动。我一下子明白了大黑的用意。它是在向群牛做工作,分散群牛斗志,寻找与花牛动手的最佳机会!而花牛正洋洋得意,躲在一旁看热闹,万万没想到。
“大黑”早把它的野心识破,一个冷不防冲出牛群外,站定在花牛身边,挺脖子、摇脑袋,亮出那对“青龙铁钩”,花牛眨眼间变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淋,铁钩挑了肉皮也挑断了花牛离间的邪念。群牛见花牛被顶得落花流水,纷纷四散开去。
有意思的是,以后的日子里,花牛成了“大黑”最忠实的伙伴,共同维护着牛群的团结与稳定。
“大黑”化险为夷,稳住牛群后,来到我面前四腿双跪,俯下身,直到我爬到了它的后背,它才长出了一口气……
崴脚后养伤的那段时间,是我做“牛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大黑”往返地驮着我,我打偏坐在牛背上,嘴里含着柳笛,吹奏着和谐的春天。心里更是喜出望外,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这个被人称为“小地丁”的人与可爱的“大黑”一起成了“牛背笛声”的画中之人!真希望这种美好与和谐永远定格在画面上!
正当我庆幸、沉醉时。大黑又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
一个初春的傍晚,“大黑”和往常一样驮着我,它的脚步稳健,我的笛声悠扬……忽然间“大黑”来回摆头鼻子擦地,仿佛拼命地寻找着一种特殊的气味。紧跟着,它脚步加快,当来到队长家的磨棚旁,它扬头高叫一声,然后是拼命地刨土,群牛也聚在一起学着“大黑”的样子乱叫乱刨,顷刻间,刨出足有两间房大的土坑,但它们好像还是感到不能解气。“大黑”带头耿着脖子向磨棚撞去,坯垒的磨棚顷刻间一片狼藉。我原以为“大黑”是在发什么神经,一阵闹腾过去就完了,哪想它撞塌了磨棚之后变得更加疯狂。“大黑”继续带着牛群冲击,见羊挑羊,见猪挑猪,队长的小女儿正巧出门被“大黑”挑死了!
“大黑”已失去理智,任我怎么喊怎么叫根本不管用。对“大黑”和牛群的发疯我深感莫名其妙!
事后通过了解,事情的起因才一点点清晰起来:原来村里有一个不良习惯,下田耕作的牛有人使没人喂,饿死累死后还要被宰杀吃肉。“大黑”从磨棚经过,闻到了母亲被杀后的血腥味,看见了母亲的皮毛被钉在了磨棚的土墙上,它一下懵了,失去了理智,杀红了眼,正巧队长的女儿出门被误杀,才出现了眼前这一幕。
在杀人偿命的规矩面前,在人命比牛命值钱的传统意识面前,“大黑”的举动激起了全村人的愤恨,队长的愤恨尤其强烈刻骨!任我怎么说,队长还是果断做出安葬女儿后宰杀“大黑”的决定。
求情不行,我只好想到冒险偷放“大黑”的主意,但晚矣。当我来到牛棚时,队长早派人看死了“大黑”。没了其他主意可想,我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求上天保佑“大黑”能有机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队长女儿的葬礼如期举行,而且是在牛棚前的广场上。棂棺启动的那一刻,队长和他的媳妇瘫跪在地上捶胸拍地,哭声悲切,感天动地,凡在场的人无不动情,哭声一片,为队长女儿的年少和无辜。
大家哭得动情,哭得专注,连看守“大黑”的几个人也不知不觉参与其中,竟忘了看牛棚大门的事。我马上看出了破绽,清咳两声向“大黑”发出逃生的信号。若是平时“大黑”听到我的咳嗽声总是第一个冲出牛堋,但今儿它是怎么啦,死到临头还玩什么假深沉?
我正为它心急,一声特别的呜咽声终止了我的思路,也使现场的哭声戛然而止!大家止住哭声,一脸的惊讶与疑问,循声细听呜咽声是从牛棚里传出来的。我第一个意识到是“大黑”在哭。依我对它的了解,它不是因为怕死而装哭,求得队长及村民对它的饶恕,而是被人世间的母女之情,邻里之情深深触动,为它的鲁莽给人类带来了心理创伤感到悔恨!
队长听到这样异样的声音怀疑“大黑”又在搞什么鬼!心里暗想,好个浑牛,这种时候还跟我玩什么花活儿,死到临头还怕我忘了你不成?又提醒我!
想罢,队长就叫上早已请来的几个屠夫,手持牛耳尖刀,一起逼近牛棚,我猜测“大黑”的死期怕是提前啦!
我和队长几乎同时来到牛棚木栅栏前,“大黑”四蹄跪地正深情地呜咽着,满脸泪水……见队长来了,晃着脑袋,意思是让队长杀了算了!
此时的我更加佩服“大黑”。通过母亲死亡带给自己的心里创伤的体会,“大黑”不愿再把这种创伤延续、扩大,况且宰杀它母亲的又不是队长和他女儿亲手所为,他们也算是这场事故的无辜受害者。
我和在场的人都被“大黑”忠诚、宽厚、通晓人性的举止打动,把含着泪眼的目光转向队长。
队长对着几个屠夫摆摆手说:“谢谢你们!请回吧,这没事了!请你们派个人到我家去领工钱!”后转身对我说,“我还要带人去墓地把女儿葬啦,你留下照顾好‘大黑’,请你转告队里饲养员,从今以后要按时为牛马添草加草料。完事后我召开社员大会宣布,以后任何人都要爱护牛马,不准随意宰杀,死了的也不行!”队长的最后几句话更是语重心长,“我虽没有亲手宰杀牛马,但身为一队之长,我也有责任。原以为牛马死了,不宰杀吃肉是一种浪费,如今明白了,牛马也是生命,况且通晓人情,是咱忠实的朋友,理应受到尊重。”
我激动得蹦了起来,为“大黑”的死里逃生、为队长和村民终于看懂了“大黑”……
原载《北京晚报》人与自然征文,后被《孔雀亮翅》一书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