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在坟边儿
居住在龙都集镇东河街仁寿坊龙家巷的体面小商人周家是守信的。
当年届三十四虚岁的单棍条子姜开明抢到绣球之后，他与“大河鸭”周氏的婚礼大典便在这一年的金秋十月举行了。
大典进行时，依据古老的风俗，“大河鸭”周氏和母亲不免要哭哭啼啼一番。
当时“大河鸭”周氏还小，只有十七虚岁，因为害羞，所以不敢高声唱《哭嫁囡歌》，倒是她的母亲因一方面有才另一方面性格豪放，所以将这歌唱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高亢嘹亮。
“新小姐个肉呀！大红轿子对大门，喇叭鼓手吹上门；
新小姐个肉呀！头戴方巾脚踏蒸，头高昂昂出房门”
“大河鸭”周氏自“开面”之后一直心里发慌，忐忑不安。她的紧张、不安之情直到见到前来迎亲的新郎姜开明之后才烟消云散。
穿得喜庆、上了盖头的“大河鸭”周氏由伴娘搀扶着从上了“快船”的花轿中出来之后，走向船舱。她在华丽多彩、芳香扑鼻的船舱中绣凳上坐好之后，陪伴她走到这儿的姜开明因为高兴、快乐，竟然情不自禁地从这儿走向船头。来到这儿之后，他亮嗓高歌，对着大河，唱道：“一声炮竹响，双桨翻飞忙，三摇出水河中央，四邻亲眷列岸旁。借问一声众老乡，迎亲船儿可稳当？！借问一声众老乡，我的新娘多漂亮？！”
听了姜开明的悦耳动听的歌声之后，心中喜悦、快乐的“大河鸭”周氏忍不住轻轻地哼了起来：“十里芦荡长，百顷芦花放，千言难谢老爹娘，万般恩情心中藏。低语嘱托船头郎，抱我过河轻轻放；低语嘱托船头郎，从此甘苦一起扛！”
姜开明歌声刚落，前来迎亲的他的喜气洋洋的亲朋好友们激情难扼，齐声高歌：“锣鼓闹，笑声扬，水乡迎亲风俗长。新郎倌，小嫁娘，企盼生活蜜如糖。悠悠船歌袅袅响，一路播撒在芦荡”
不知什么原因，姜开明和“大河鸭”周氏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
为了延续姜家这一支香火，两人没少找郎中看病。也花了不少钱抓药。
当从形形色色的郎中那儿求得的“土法”、“洋法”用尽最终希望落空之后，在同庄娘娘、村姑周氏的建议之下，他们磕头赉情，从同庄一户同姓人家领养了一个小妹头。这个小妹头原名姜帮兰，那一年正好三岁。
姜开明、“大河鸭”周氏夫妻寄希望于这个养女。他们经过商量之后，决定将她的名字改成姜改子。意思是希望她能给姜家带来一个男孩子。因为她是一个女伢子，若能托她的造化，就能使姜家梦想成真，所以取了这个富有寓意的名字。
哪知天不遂人良愿，姜改子来到姜家三年之后，姜开明、“大河鸭”周氏夫妻二人的梦想依然不能实现。这可急煞了他们的亲戚六眷、朋友近邻。
为了让姜家的这一脉香火得以延续，他们七嘴八舌，各出各的主意。主意多多，姜开明、“大河鸭”周氏一时不知听谁的为好。
后来，在赤山大庙出家的“大河鹅”张若兰得知此讯之后，就托人传话，要他们夫妻俩人亲自上山，到庙里来拜送子观音。
“大河鹅”张若兰的话姜开明是能够听得进去的。
经过商量之后，姜开明和“大河鸭”周氏于民国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初夏同去宁县湖熟乡地头的赤山大庙烧香拜佛、布施油米。
也许是姜家这一支血脉合当有后，也许是夫妻俩个的虔诚与慷慨打动了遥远的深不可测的佛心，第二年的阳历五月二十八日，他们的长子姜玉泉便来到了这个人世上。
夫妻两个巴望了十三年，好不容易才生下了这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心里怎么能不欢喜呢？
在欢喜之余，他们恳请庄上最有学问的私塾老师孙国宾给儿子取一个名字。
孙国宾此人仙风道骨，德高望重。他思忖片刻之后，用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了“玉泉”。
姜开明乍见这个名字中有水，便十分高兴。至于它的寓意则不甚了了。
喜欢求知的“大河鸭”周氏不懂便问，孙国宾诲人不倦，说道：“玉泉玉泉，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之后能够像玉一样洁白无瑕，像泉水一样清澈透底”。
闻言，“大河鸭”周氏满心欢喜。姜开明自然也不例外。
想不到的是，姜玉泉这个承载了父母全部希望的独子如今却奄奄一息地躺在父母的坟前。
他本以为自已今夜定会尸横荒陵野岗，只因心存强烈的斗鼠之念，所以他活到黎明时还未死掉。
当他睁开一双浮肿的双眼时，他看到的是苍白而苍凉的天空。在这个天空之中，云气像游魂一样，初春的风像衣不蔽体的小叫花子一样。
六合之中，如同一个硕大的墓穴；黯淡天边，如同退色的棺椁。有此种种感受之后，他顿时觉得自已快叹不过气来。
就在他感到自已快要窒息之时，忽然他的记忆有所延伸，他想起了今夜他曾砸死一只毛球球、肥嘟嘟、黑乎乎的大老鼠之事。
想起这一件让他诞生出不小的成就感之事后，他的弱不禁风的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的身体突然振作了些许。
精神如同将灭的灯芯由此大事挑亮之后，他便自我谴责起来。
因为他记得，他曾坐在坟边儿上，准备与腐鼠们再搏斗一番，结果他因毅志不坚强，轻易地放弃了这个美好的念头。
他是何时靠在坟的体表的，又是何时从这儿滑下倒在了地上的，这些他已无法回忆。
当然喽，除了那些啃死人肉的腐鼠们激发了他的勇气之外，在这一爿荒陵野岗之上的裹死人的破芦席经夜风吹后产生的瑟瑟声，草纸、白幡飘飞产生的飒飒声，枯枝残叶被摇晃时弄出的沙沙声，以及难得一见的花圈滚动时制造出来的呼呼声，这些也是让他灵魂之微光不灭的缘由。
让他一息尚存的最后一个因素是那些以坟墓为家的众鬼们。这些众鬼们或在唱歌，或者呐喊，或在拍手。正是：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黎明时分，侥幸不死的十五岁的少年姜玉泉因好奇而侧起身来。他想弄明白那些腐鼠们自相残杀到底在拚命地争夺什么。
通过浮肿、昏花的双眼，由昏昏沉沉的大脑费时费力的辨别，他依然无法弄清楚不远处一团毛茸茸、黄乎乎、血糊粘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越是无法弄清楚这个东西，他的好奇心越强。于是，他就在泥泞、积水的坟地上爬行起来。
他好不容易地爬到这个东西的面前之后，伸手抓住了它。拿到眼前翻来覆去细瞧，好不容易才认出它是半个野兔儿。
很明显，另外那半个野兔儿被这些腐鼠们争吃掉了。
意外地得到这半个野兔儿，姜玉泉如获至宝、喜出望外。这意味着他的生命之帆不至于在今日搁浅。一想到他又能活个几天，他的心里便开朗起来，因此也有了一丝动力。
此时，他极不愿意独享这半个野兔儿。他要找到素琴，和她一道吃掉这个救命的宝物。
可一想到素琴可能饿死了，可能成了“路倒”，或者横尸荒野，或者葬入黄土，他就不禁悲从中来。
“素琴！素琴！你在哪儿啊？你在哪？”他在心里悲怆地呼唤道。
若问少年姜玉泉是否能活下去，是否能找到周素琴，周素琴是否还活着，敬请惠阅《飞翔的桃符》第二部“吐血者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