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步履蹒跚的走着,在一座宫殿前停下,停了很久很久,苍老的眼中闪过泪光,挣扎犹豫,连皱纹都痛苦的加深了。
她咬咬牙,还是走了进去。
“青燃,小青燃?姑姑来看你了。”老妇一步步走入正殿,冷不防被内殿冲出来的小团子撞在腿上,她慈祥的笑笑,伸手把攀在身上的小萝卜头抱起来。
小姑娘抱着她的脖子,开心的亲了亲她:“我一直在等黛姑姑呢,好想吃花糕啊!”她比旁的小孩皮肤白些,五官也精致,当真是如玉如雪的神仙童子。
小姑娘嘟着小嘴巴,扳着肉肉的小指头,认真的数着:“一天,两天,三天……青燃都有一旬没有吃过花糕啦!”
她殷切的用水蒙蒙的大眼睛看着黛姑姑,看起来有点委屈:“我最喜欢吃黛姑姑做的花糕了!”
被可爱的小姑娘这样盈盈期盼着,大概没几个人能拒绝,黛姑姑也宠溺的摸摸她的头顶:“好,姑姑给你做。”
抱着小姑娘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来不对,纠正着怀里的小皇女:“殿下是太子,自称该用本宫才是,宫中处处有规矩,如今这样让他人听了不好。”
小姑娘翘着嘴巴,满不在乎:“反正我也是个冒牌货,用不着注意那么多。”说罢,狡猾的转转眼睛,趁着黛姑姑不注意,凑上去亲了她一口:“如果在众人面前,青燃当然会注意的。”
小青燃说完了话,咯咯笑着,从她身上爬下来:“我去里面等着好了,黛姑姑要乖乖的做好吃的呀!”她伸出小手抱了抱黛姑姑的腿,就哒哒哒的跑了进去。
黛姑姑在殿内的小厨房仔细的做着花糕,看着面前雪白的花泥,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下定决心,将瓷瓶从袖中拿了出来。
混入药水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只加了瓶中药的一半,就匆匆将瓶子收了起来。
花糕做好了。
她端着盘子走进内殿。
小姑娘早已闻到香味,将桌案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双眼亮晶晶的,用手撑着脑袋,歪着头冲她笑。
那笑容太干净,令她手抖。
她带着微微的颤抖,将盘子搁在了小姑娘面前,青燃笑眯了眼,伸手去拿,黛姑姑下意识的伸手拦住,小姑娘迷茫的看过来,她猝然回神,勉强的笑笑:“吃吧。”
一盘花糕也才五个,并不大,即使是五岁的小孩子也能很快吃完,小青燃满意的砸砸嘴,笑的小眉毛都弯弯的。
她坐在椅子上晃着小脚丫,感觉有点渴了,从凳子上跳下来找水喝。
还未走到桌边,她忽然感到有一丝细微的痛楚从腹中生出,顺着脊背向上爬,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痛突然钻入了皮肉,在骨头中炸开,狠狠压制着她。
她猛的倒了下来,撞在墙上,眉毛拧成一个结,眼睛痛苦的紧闭着,张着嘴喘气却发不出声音,慢慢的倒下去,在墙边缩成小小的一团。
太痛了。
有血从口中流出。
泪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沾湿长长的睫毛。
她痛苦的蜷缩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间隙可以稍稍休息,睁开眼却只看见黛姑姑惊恐的望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方才的一切自记忆中一点点向上涌,她一下子明白了。
小姑娘趴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虚弱而笃定的问了一句:“是您吗?”
黛姑姑紧紧咬着牙,无声的流泪,却说不出话。
青燃没再说话,轻轻的吹了个口哨,两个黑衣暗卫破窗而进,被屋内的情况一惊,一人抱起东陵绯,另一人拔刀向黛姑姑劈下。
“住手!”青燃虚弱的拦下了他,咳了好几声:“与姑姑无关。”
那人当真放下了刀,恨恨的看了黛姑姑一眼,急忙带着小青燃向外跑去。
“等等,”小姑娘勉强抬起小脑袋,看着一旁痛哭的老妇,声音飘忽:“黛姑姑,下一次您应当仔细想想,她……她岂会放过我?”
小姑娘被抱走了,红玉流淌。
她独自一人惊恐万状的待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两个比小青燃稍大些的女孩子跑了进来,翻箱倒柜的找了不知什么东西出来,又急忙忙的向外跑。
走过她身边时,其中一个沉不住气的丫头停住了脚步,愤怒的瞪着她:“去骨那种恶心的玩意儿,你竟也忍心用在殿下身上!”
去骨!
怎么会……她几近崩溃的跪下,不知该冲着何方,不知该求谁,只顾用力的磕头,一个接一个,流出血来。
去骨为天下至毒,一旦服下,非刮骨不可解。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她从小带大的小公主,有一天会狠毒到对自己的孩子下这种重手。
大约是她的诚心打动了上天,或者是只剩一半的药派不上用场,总之,小青燃活了下来,只是身体有亏。
而她自己,到底心中愧疚,在小姑娘又一次因为换药疼的死去活来之后,选择了吞炭自杀……
却没死。
她活了下来,被差点死在她手中的人保护着,送到东越,活了下来。
本名徐黛,入宫二十五年的黛姑姑,在一个毫无期望的的春日,再一次见到了十二年前的小姑娘。
再一次见到活泼乖巧的小姑娘。
她已不复往日模样。
东陵绯冲着黛姑姑温柔的一笑:“我早先同安华讲,盛宛宫中才做的出这样的糕点,她还很得意呢。”
黛姑姑抿抿干瘪的嘴唇,勉强维持住了正常的姿态:“原本以为你不会再爱吃了,若是喜欢,我再多做些。”
她又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我从前想,若是你长大了,应当就是安华那般模样。”
“啊,这样,”东陵绯抱歉的收了收脸上的微笑:“我如今不太……嗯,安华那样的好孩子,是很难得的。”
她很认真的在解释着:“可能是我太脆弱了吧。”
黛姑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声,抖着手不知往何处放:“是我对不住你,是我的错。”
东陵绯叹了口气,摇着头笑:“是姑姑救了我,若不是您留下半瓶药,我是断然活不了的。”她礼貌的颔首:“那么,我就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她低眉浅笑,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黛姑姑望着她的背影,颤巍巍的抹着眼泪:“都错了,全都错了。”
那个温柔善良的孩子,还是被毁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