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同家人走散了吗?”少女俯下身,弯弯的细眉非常秀气,瞳仁黑的发蓝,眼尾有一颗小痣,摇摇欲坠如稚气的泪水。
东陵绯怔愣的抬头与她对视,有湿润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滚烫的让人禁不住瑟缩,少女一下子慌了,蹲下抱住她轻声哄着,长睫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
面前是一张她曾见过无数次的脸。
记忆深处的,伤心的时候,失落的时候,自责的时候,最想见到的一张脸。
唯一的区别只是,面前的少女更鲜活、更灵动,是还未被世界磨去一身意气的年少模样。
祝敛清。
她半点没察觉到这世界的不合理之处,只努力的在记忆中翻找片刻,便摇摇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祝敛清想了一下,说:“你先跟着我吧,我派人去寻你的家人。”
东陵绯点点头,祝敛清便笑着摸摸她的发顶,牵着她向府中走去。
云暮城乃是一等一的繁华之地,舞榭歌台,风流万千,她好奇的四处张望,突然见到了一个卖糖人的小贩,摊上摆满了栩栩如生的小动物,东陵绯瞪大了眼看,惊叹于那小玩意的精巧。
她兴奋的想要指给祝敛清看,猛一转眼,却看见祝敛清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自顾自的向前走着,东陵绯疑惑的快步赶上她,抬起小手想要拉住她,奋力却徒劳。
分崩离析发生在指尖触上祝敛清衣角的一瞬间,失足落水的点墨般消散了。
太猝不及防,东陵绯惶惑的倒退着,以逃离的姿态。
但梦境不愿给她这个机会,一张张画卷滚动着展开,向她告知大千世界中的第二重可能性。
是她手起刀落间曾有过的幻想,假如……故事里没有一个昭华公主呢?
没了搅局者,这一场爱情自然就开出了花来,功勋卓著的少年将军与温柔解意的京都千金,一对璧人。
那么好的年光,那么好的情爱。
可是要改变命运,昭华公主,显然还不是关键。
是太熟悉的剧情。
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平羌困于边关之扰,顺道送了他一份大礼。
蛊这种东西,即使在平羌也是很珍贵的,得不到好处,谁平白无故的拿它来做礼?
死在它手上的滋味大概不会多好受,从尸骨无存这一点上就能轻易看出。
日光还是暗了,原来不是非晴明湖不可。
东陵绯惊恐的躲闪,被绊倒在地上,轻轻的蜷缩起来。
可怜的很。
同样是死,要痛快还是要清白?其实不必选,自有命运做主。
这一世是斩首,实在很快,可惜周遭的一切从晴明湖的彻骨寒气变为了沸沸扬扬的民愤。
他们都说,可保盛宛平安的将军,死在了枕边的毒妇手中……管它是不是真的,只要怨念能得到发泄。
东陵绯怕的狠了,听着周遭的怨声颤抖不休,手指紧紧的攥着,骨头都凸出来。
救不了,改不了,无论如何,都要死么?
恐惧如猛兽利爪,狠狠地掐住了脆弱的心脏,她于剧烈的惊惧中猝然醒来,满眼的泪水。
东陵绯猛的坐了起来,弯腰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仿佛有巨大的悲哀在耳畔回响,令她不忍细听。
直到完全清醒过来,东陵绯才发觉自己正被人环抱在怀中,一只修长的手绕过背部搭在她肩上,她整个人都被这怀抱包裹着,像是睡在小被褥中的稚弱婴儿。
余光掠过一截墨绿的衣角,那上面绣着精美的云纹,散发着熟悉的白茶香气,却又不寻常的带了点血腥味。
是很新鲜的血的味道。
不知被喂了什么药,她嘴里发苦,腥甜的气息充斥口腔,让人作呕。
东陵绯愣愣的呆了一会儿,慢慢放下手,抬头看向怀抱的主人。
精致的凤眼微微上挑,头发泛着褐色的微光,皎然如玉,气质卓然。
东陵绯眨眨眼,有些不可置信:谢钧……来了?
没等她完全接受这个事实,身体就抢先一步的做出了反应,温热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流下,她扯住面前人的衣襟,呜咽着痛哭,像遇见了故知的漂泊之客。
这事和他没关系,谢钧来的也不迟,最后一身伤,也是自己的选择。
可纵然如此,心里仍然生出浓浓的委屈,她整个人伤心的缩成一朵残败的海棠。
谢钧单手环抱着痛哭的爱人,纹丝不动,只在她抽泣时收紧了手,以更加珍惜的姿态。
不知道哭了多久,几乎要将此生的眼泪都流尽了,东陵绯才一点点的收住崩溃的情绪,微微的喘着气。
好半天,她才轻声说道:“是否一切真有定数,上天决定了的事情,就这样难更改吗?”
谢钧没想到她初醒便乍然有此一问,思索了片刻,才答:“事在人为,没有更改不了的定数,只是还未找到关窍。”
“关窍么。”东陵绯若有所思的重复着,脑海里渐渐出现一个熟悉的明黄身影:“果然还是他。”
谢钧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低头便看见她手腕上尚未消退的紫色毒气,心里发寒,将女子更深的抱住了:“怎么每一次都要让自己这样狼狈?如此凶险之事你也要做,就不怕真把自己搭了进去?”
没等东陵绯回答,他又补充道:“离开这样久,是我错了,可你多少要顾惜自己一些,凡事多些考量。”
东陵绯歪头看他,不知怎么同他讲,她啊,就这么死了,也是愿意的。
答不上来,她只好找些别的话题:“我记得你原先可没有这样多的话,如今怎么……”
不等她说完,谢钧好像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随即后怕似的吻上她的下巴,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中。
好半天,他才温柔又无奈的回答:“我实在是害怕,从前二十年,没有这样害怕过。”
谢钧感到怀中的少女僵了僵,随即伸手回抱住他,如同保证一般:“日后再不会了,再不会这样冒险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东陵绯的眼中盈满了的不忍与歉疚,多的要溢出了眼眶。
歇了好一会,谢钧才放开了她向外走去:“你身上余毒未清,还需再饮一碗药,我去拿。”
走动之间有风被带起,血腥味昙花一现的浓了一瞬间,又很快的消散,仿佛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