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宴设在东越皇室的清枫苑,距主城算不上近,在梳妆打扮上花了太长时间,东陵绯一路赶来也只是在辰时末踩着时间到达。
樱笋年光,饧箫节候;草木芊绵,烟水明媚;萦青缭白,镜流青吹。
清枫作为东越最大的林苑,立国始建,多年来修缮不绝,景色举世无二。
始元乃天之重日,任谁也不会在始元初宴上不识相的出来挑衅,因此不说别的,席间气氛倒是格外融洽。
标志着节日开始的这场皇家筵席,向来便非常重要,舞乐形制甚至会被记入史册。
东越礼官大约是想弄出些新花样来,好在天下人面前扬眉吐气一回,因此除了寻常的金莼玉粒,缓歌曼舞之外,还添加了许多民间小吃与游戏,的确热闹许多。
上菜的间隙,安华百无聊赖的戳着碟子里的杏片,满脑子都是刚刚吃完的荔枝膏,好不容易等来了传菜的宫人,急不可耐的探头一看,全是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只好失落的扁扁嘴,恹恹的缩在一边。
东陵绯方才与祈梁太子对弈了一局,前两道御酒全错过了,刚坐下来,就被安华拉住了袖子:“阿绯阿绯,前菜有一碗荔枝膏特别好吃,你肯定也喜欢,我去后厨给你拿呀。”她狡黠的笑笑,站起身就往御膳房跑去,拉也拉不住。
众人披草而坐,她一路走来,免不了要从皇兄面前过,少帝皱着眉拦住她:“牙齿不好就少吃点,朕答应了母后要看着你的,乖乖回去坐着。”
安华努力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得意的指了指东陵绯:“我是去帮阿绯拿,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待客之道?”
少帝看着她那得意的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安华顽皮的对他做了个鬼脸,哒哒哒的跑走了。
第四盏御酒送上来了,是有名的珍珠红,随之送来的菜中还有一道旋炒栗子,金黄软糯,香甜暖融。
东陵绯拈起一个放入口中,甜丝丝的,想到安华回来不知又要着急成什么样,微微笑了。
她正悠闲地看着歌舞,旁边忽然走来一个小丫鬟,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安华殿下遣奴婢邀您去湖心亭赏莲,不知您是否……”
东陵绯上下打量这小姑娘片刻,温温和和的望着她浅笑:“安华那丫头鬼点子最多,若是她相邀本宫便不去了。”说罢,她搁下杯子站起身来,见这丫鬟惶然的看着她不知所措,又笑:“走吧,你家主子没让你替本宫领路吗?”
她愣了一下,诺诺的应了,在前带路。
这条路越走越偏,不知拐了多少个弯仍未到头,走在前的丫鬟紧紧的咬着下唇,身体甚至有些轻微的颤抖,太不对劲了。
换了寻常人,大概早已开始想法子脱身,东陵绯却还是不疾不徐的跟在她身后一步步走着,最后在一座破败宫殿外停下。
这里面大概有什么她害怕的东西,到了门口,小丫鬟怕的已经要站不住了,深吸了好几口气平复心情:“殿下在里面等您。”
东陵绯只稍稍顿了一下,就抬脚走了进去。
里面非常空,不知闲置了多久,倒塌的房梁都已腐烂了,墙角有一团一团的蜘蛛网,地上积了一层灰,脚踏上去便水汽般四散开来,非常呛人,屋中隐隐约约泛着腥气。
她粗略望了望就收回了视线,站在屋中笑了:“没有莲花就算了,湖心亭也找不到?做事多少用心些。”话音刚落,便听得里间传来女子娇俏的应答:“这又有什么关系,你总归还是来了。”
盈川笑吟吟的走出来,一身浅粉襦裙,看起来完全是位青春少艾的娇小姐,不谙世事,可爱活泼。
所以啊,东陵绯想,被奉为至高无上证物的眼中景色,才是最不值得相信的。
“不过,莲花是有的哟,”盈川翘着嘴巴笑,从袖中拿出一个血红色的球,用小刀一点点雕刻着,那东西渐渐的显出了莲花的轮廓。
她雕的很快,做好之后自己端详了片刻,觉得很满意,便噙着天真稚气的微笑,将这东西递到东陵绯面前。
在认出这所谓的莲花是什么东西的那一瞬间,她脸上血色尽褪,踉跄着猝然往后退了一步,捂住嘴颤抖着微微弯下腰,几乎要吐出来。
那是一颗人心。
这颗清洗过的心已不再滴血,盈川又站在暗处,使得在她削这东西的整个过程中,东陵绯都没有认出来这是什么。
盈川对她的反应极为满意,随手把心脏扔在一边,俯下身看着与她对视:“见面礼已经给了,就要正式开始了哟。”
她站起身,步履轻快的走了出去,甚至哼着不知什么歌,在门槛处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来日方长啊,昭襄。”
东陵绯如同失去支柱般跌倒在地,用左臂支撑着整个身体,右手抚上胸口,不停的大口喘气,全身都冒冷汗,反胃到有些痉挛,眼角挂满泪水。
她于幻梦中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那被血腥气填满的一夜,如同巨大的牢笼,她在其中踽踽独行,夜夜轮回,无止无息。
她想起来自己其实早已被毁掉了。
其实从来没有被放过。
谢钧匆匆赶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东陵绯独自一人跪坐在地上,单手撑地,整个人剧烈的颤抖,汗水从额间滴落。似乎已经完全的沉入自己的世界,连他进来也没有半点反应。
他放缓脚步,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一抬头便撞进一双朦胧带泪的眼—迷茫无措,带着深深的痛苦与恐惧望向他的一双眼。
东陵绯的脆弱,恐怕世间也没有多少人见过,谢钧看着她,无法控制的生出些心疼,便伸出了手,将这个陷入梦魇的姑娘抱住,轻轻的拍着她的背:“是我来迟了,对不起。”
他用帕子拭去东陵绯额头上的汗水,极为温柔的唤她:“小青燃,我会保护你的,不要怕。”
东陵绯慢慢的,慢慢的平静下来,闭着眼歇了片刻,从谢钧的怀中挣脱出来,对着他弯起一个充满歉意的笑:“今日是我失态了,实在抱歉。”说完便站起身准备离开,却被他一把拉住了衣袖:“小青燃,如果累了可以告诉我,很多事情我都可以替你做。”
东陵绯与他对视良久,却没有说话,径直走了出去。
谢钧站起身缓步向外走去,原本只是觉得有趣而已,怎么会想到当她真落了泪,他竟然不舍得了。
他回想着这几日的事情,到走出宫门时,突然停住了,像是猛的明白了什么一样,无奈又有些温柔的笑了笑。
东陵绯重新回到宴上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七盏御酒,尺青担忧的看向她,东陵绯微不可见的朝她摇摇头,又勉强笑了笑。
安华以为她是同谁谈事情去了,倒没有多问什么,兴奋的向她推荐方才的一道梅子姜。
她实在没有胃口,随意的饮下一杯酒,便借故去马车上休息,不巧遇见了盈川。
盈川与她相对而行,于擦肩而过的片刻低声说了一句:“别让我失望哟,太子殿下。”
仅仅是见到她,东陵绯便觉得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一句话也没说,加快脚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