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取决于他存在于何人的眼中,那必然是不一样的。
在许多人的眼中,东陵绯是确凿无疑的下一位帝王,是圣德显明的昭襄太子。
于季新念,东陵绯是自小养育她,教导她为人处世之道的姐姐。
于唐未,她是年幼的、需要保护的小妹妹。
而于谢钧,东陵绯是一见钟情的爱人,是名唤青燃的小姑娘。
她并不是一个温柔完美的人,甚至会有旁门左道的手腕,会有阴暗不为人知的心思。
这是正常的,世界上怎么会有毫无脾气的完美之人,但不巧的是,江延岁的认知是有偏差的。
在他的世界中,东陵绯是永远是那个善良温柔的小妹妹,不会发脾气,不舍得伤人。
那一瞬间他想起来平宁九年的事情。
宫宴上,有刺客混在跳舞的宫女中,伺机刺杀东陵绯,殿上护卫保护不及被钻了空子,东陵绯为了保护怀中的季新念而生生挨下了一刀,任由刀尖穿透小臂而纹丝不动。
非常巧,那人也是一个小姑娘,十一二岁,比东陵绯大一些。
当年盛帝震怒,欲对她施以绞刑,是东陵绯从中调解,才将她救了下来。
“为什么要杀本宫呢?”东陵绯裹了厚厚的披风,站在牢房外俯视着地上的女子。
那个女孩子被锁链压在地面,身上因为受了刑而鲜血斑驳,眼中是桀骜不驯的深深怨恨:“因为我是平羌人。”
“平羌如今是盛宛的属国,且和亲之事刚刚了结,长公主嫁至我朝。若此时本宫因你而死,先不说两国战火重燃,你可曾考虑过长公主会遭遇什么样的灾难?”东陵绯垂眼看她,一字一句平静的述说着。
“若不是你们强逼长公主和亲,她本该是平羌王城最美的明珠,将来的可汗,将这样的骄傲困在小格局中还不如死了!”女孩子眼中怒意不减,恨意比寻常的平羌人更要深厚的多。
东陵绯并不为所动,认真的说:“我不要你出卖谁或者违背什么,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说清楚便不用死。”
寻常人哪会相信此时的承诺,可那女孩子恍惚了一下,鬼使神差的将面前人眼中的诚恳望进了心中,竟真的开始慢慢叙述。
苏娜是平羌边域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女孩子,和所有同样出身的女孩一样,她自小受到与盛宛幼儿不一样的教育,作为草原民族的女儿在马背上长大,练就了一身好武功。
苏娜的将来其实已被时局框定了,被教养到十二岁便进入军营训练,直到十五岁上战场。
这样的孩子有很多,他们年纪轻轻踏上战场,又年纪轻轻的陷入长眠。
命运如此,无路可退。
但苏娜最终成了例外,她得到了额外的赦免,非常非常宝贵的存活机会。
用她全家三代人,三十五人的性命。
可汗毕竟仁慈,因此发下特令使边境的人们免于灭族,留在最后的孩子将得到王城中的一席之地。
情形是显而易见的,苏娜若真杀了东陵绯,两国交恶,便是又一次的战火纷乱。
她不会不知道。
苏娜的故事太俗气,太平常,可正因为俗气,反倒使人们忽略了这俗气下的深切悲痛。
忽略了这故事的俗气常见,本身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东陵绯听着,睫毛微微的颤动,她一字一句的展演:“若战争又起,便是山河染血,白骨遍野,甚至于饥民相食……”
苏娜打断了她,仍是桀骜:“若不是盛帝,我的父母兄姊不会死,我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苏娜没有覆灭盛宛的本事,但只要能杀了你便足以报复他。”
她挑衅的直视东陵绯:“我不顾大局有负家国,你觉得我愚蠢至极,对不对?”
出乎意料的,东陵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评判你的资格。”她不去理会苏娜诧异的眼神,自顾自的说:“只有我也处在那种境地,我做了不违背天下人的选择,才有资格来说你错。而今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所以我不说。”
沉默了许久,她问:“你来这里,就只是为了杀我?”
苏娜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复询问自己目的,却仍是配合的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可以走了。”东陵绯转身离去,边走边说:“我会安排好一切,明日将有人送你回平羌。”
季新念被东陵绯牵着手,不解的问:“苏娜做了错事,为什么不惩罚她?”
东陵绯想了想,语气含糊:“她做了错事,可她的目的是对的,区区一个孩子,便是放过也无妨。”
季新念奶声奶气的纠正她:“她不是孩子,她比姐姐还要大。”
东陵绯笑着点头,摸摸她的脑袋,又继续走去。
那时江延岁作为伴读跟在东陵绯身边,东陵绯年幼时的聪慧是出了名的,他却是正常小孩子的模样,这一整件事只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想法:青燃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孩。
这个念头很符合一个八岁孩子的理解能力,他也怀着这念想深爱了青燃这么多年。
而今天的孩子更小更童稚,他原以为东陵绯一定会放过她,甚至已为她想好了去处,可谁知……
倒不是这个孩子如何,他只是恐慌于记忆中女子的变化,青燃一直在变,这一些年来几乎已成为他不再认识的人,似乎就要抓不住。
他甚至觉得,如今的东陵绯只是当年那小姑娘死去的影子,他想要找回熟悉的爱人。
所以江延岁努力的想要让这个姑娘回到最初的模样,便从这一次开始。
至于那孩子面容上的相似,他以为不过是些简单的手段,并不如何在意。
江延岁不能明白她的愤怒从何而来,他虽然也愤怒,也心疼,却更为爱人的巨变而恐惧。
但这也不算是大事吧,江延岁安慰的对自己说,青燃或许只是一时没能克制住,等她的火气消减,想必就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