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王在帐篷里看着新绘的地图,听见外面的人来传报。
戚婶子带着全胜走了进来,一跪一拜齐声道:“参见誉王殿下,都照你的安排做了。”
“戚婶做事,孤最安心。”誉王将地图卷起来放在一边。
戚婶子冲全胜使眼色让他先退下去。待全胜离开后,戚婶子才将风眠绣的那个云锦荷包呈上去。
“绣活不错,安排在绣坊也没人会怀疑,只是脸上的那块黑印有些麻烦,绣坊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恐怕会受排挤。”戚婶子没了刚才面对风眠时的慈祥和蔼,此时反而透着一股子精明干练。
“孤要戚婶说那句话,难道戚婶还不明白吗?”薛岐所说的话,指的就是刚才戚婶子对风眠说的“成为誉王想让你成为的人”。
戚婶子点了点头:“她倒是有几分聪明机警的,若是能收入誉王手下,自然也是不错,不过……”
薛岐见戚婶子顿了顿,便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戚婶但说无妨。”
“那姑娘身上的奇怪之处实在是太多了,若不及时查明身份,恐怕会有大患。”
本来戚婶子借誉王的荷包,就只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针线活,这样方便随时插入绣坊里。
结果发现风眠不仅会,而且还特别好。可戚婶子在摸她的手时,却没发现因常年练习缝针刺绣留下的茧子,那是一双十分光滑软嫩的小手,似乎是大富人家的千金。
要说最诡异奇怪的就是那张脸了。
戚婶子的丈夫柳玉增擅长的是外伤治疗,自然无法发现风眠脸上的奇怪。他只知道黑印是从里边渗出来的,又查不出毒迹,便认定只是胎记。
其实戚婶子也是深谙医理的,只不过一向不喜张扬,大家都认为她只会看看一些小病。
她看见风眠那张脸时,就觉得蹊跷。几日相处下来才发现,风眠脸上的黑印若是不仔细看,那便只是黑乎乎的一片,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团黑印是在变化的!
第一次见风眠时,她的左眼下方有个小小的凸起点,有些像体热发出的痘痘。第二天再看时,那痘痘向下移了一小点距离,当时戚婶子还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第三天再看,又是往下移了一点。今日一看,已经移到左嘴角了。
而且这颗长了脚的痘痘,只能在黑印里动,别的地方都去不了。
戚婶子感觉这根本不可能是天生成的,甚至觉得都不是自然而成的,十分有可能是被什么人下了毒!
誉王赞同道:“自然是要查清来路的,不过此时实在抽不出空子。”
戚婶子自知是自己多嘴了,誉王怎么会不知道“用人须知底”的道理?
“是老奴多嘴了。”
誉王眯起了眼睛,透着几分狡黠:“戚婶再去同她这样说……”
戚婶子听完后,有些疑惑地点头。这王上要做事,哪有奴才发问的道理,只得下去按照誉王说的做了。
戚婶子拿着一块绣样过来找风眠,说是要她帮看看哪里还可以改进改进。
风眠一看那笨拙又歪扭的“吉祥”绣纹,冲戚婶子笑:“婶婶这是要送给柳医师吗?”
戚婶子也笑了起来:“啊呦,我家那个只会看病,一向不喜欢这些女红。”
风眠想一想觉得在理,柳医师看见名草贵药比看见金子还开心。“那是要送给全胜的?”
戚婶子也不瞒她了,直说:“这个啊,是要送给我和你柳叔的儿子的,他帮皇上守着猎场,远在燕北,常年不得见面。只能给他送去这些东西,让他知道我们两个还安好罢了。”
风眠不语,低头把玩这那细细长长的绣花针,有些冰寒。这世间最可怜的便是父母心、游子情。一方盼得泪眼婆娑,一方念得愁断肠。
戚婶子见风眠眼中有情,有些疑心她是触景生情,怀念家乡父母了。戚婶子说:“不说这个了,免得姑娘想起家乡来。姑娘随我们入誉南,离家已多日,家里人定然慌急了。”
风眠没什么防备,她本来就是无根浮萍,从阿哑到风眠,她至始至终是一个人。
“我没有家人。”
戚婶子怔了怔,将手覆上风眠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忽然车外传来急促的呼唤,“婶子!婶子!”
戚婶子惊得耸了肩,冲外面的人喊到:“全胜,大呼小叫什么?不知道这里是风眠姑娘的马车吗?你要吓死人了。”
“哦哦,对不住婶子和姐姐了。方才我听士兵们说,素月大人外出未归,大家伙都着急着呢,要所有人归帐清点人数,看看还有没有别人丢失了。”
“呦,此事可不小。素月他武功盖世尚可逃脱,若是别人丢了那可就遭殃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素月大人不熟悉此地地形,万一……”
全胜这个什么事情都往最坏处想的性格,有时真是煞风景。戚婶子赶紧就把他的话给打住了,“不可胡说,”转而对风眠说,“好姑娘,你就帮我看看那绣样,老婆子我先走了。”
风眠从听见素月找不着后就开始发呆了,若是此时,她能将素月找回来,那誉王会不会注意到她?
她将绣花针插入厚实的袖口,先一步跳下车,问全胜:“素月大人什么时候不见的?”
“听说是酉时出去的,眼下已经戌时了还不见回来。”全胜认认真真地回想。
风眠又问:“出去可带了什么东西?”
“就带了张弓和几支箭。”
知道了这些就足够了。虽然这个身体不是踏燕逐客,但踏燕逐客的本领可都还记在她脑子里。
戚婶子扶轼下车:“姑娘问这些做什么?”
全胜抢问:“姐姐是要去找素月大人吗?我也要去!”
“胡闹!”戚婶子带着怒气低骂。
风眠拍了拍全胜的肩头,柔声说:“全胜听话,在此处等着姐姐的好消息。”
本以为戚婶子是警告全胜的,却不曾想她又对风眠呵斥:“你身上带着伤,更不许去!”
风眠一愣,她此生,听过别人夸奖她杀人于无形,听过别人恭喜她获得第一女刺客,也听过别人笑她是不自量力的亡命徒……唯独没有听过,替她安全考虑的。
风眠的目光温柔了下来,拉着戚婶子暖洋洋的大手,“好婶婶,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可你也说了,要报恩就要成为誉王最想要的人,誉王最想要的一定不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子,我若是不拼了命地让他看到我,我还怎么报恩?”
“可是……”戚婶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风眠给打断了。
“好婶婶,你信我。我若是再不抓住机会,日后誉王回了皇宫,我便只能葬身于此间了。”
戚婶子一脸无可奈何,似乎含着泪光点了点头。可她心里却十分高兴,誉王殿下果真是教了一个好计策。
“去也行,还是将全胜带上吧,虽是小了点,但也多个人手。”
“是啊是啊,好姐姐带我去吧。”
这婶侄二人一唱一和,天衣无缝。风眠丝毫不知这满脸纯真的全胜,是派去监视她行动的。
风眠只想着快些上山,万一素月提前下山了,这一切心思都白费了。再加上全胜知道的消息比她多,便答应了,反正也能护住这孩子。
二人行至空旷处,风眠立在一个驼峰似的小土坡上。有风,是东南风,轻轻柔柔的如同轻纱拂面。
风眠虽然不知道岐山上那个风听的诀窍,但她曾经也是学过的。风听,就是顺风而听,若是声音的来源就在风向上,那便能听见声音。
可别不信,此事有典记载。《荀子》中言:顺风而呼,声非加疾,而闻者彰。这传世已久的风听之术,便是源于此处。
舜——
羽箭破空的声音。
“东南方,三百米。”
全胜还没来得及问三百米是什么东西,就被风眠拉起跑了。
锵——
不对,这声音不对。
风眠放缓了步伐,那声音又传来了。
锵——
是刀剑相拼的声音。
全胜好不容易地了喘气的机会,“呼,呼,姐姐……”
“嘘,别说话。”
风眠拉着全胜的小手,转了方向往东走去,绕到了一片较为茂密的林子。昏暗无光,树杈繁杂,全胜一手拉着风眠,一手扒开挡住他去路的树枝。
风眠正聚精会神地听着风里的声音,似乎是有一个什么东西向这边跑来了。
“啊啊啊,有鬼有鬼!”
全胜忽然大叫起来,风眠转身看向他。全胜大力地挥着手臂,试图将自己手上的东西甩掉。
风眠伸手将他手上缠着的东西扯掉,反正已经暴露了,还不如不藏。她安慰全胜:“只是条蛇罢了。”
全胜惊魂未定,却听见他们前面传来一个男人的颤抖的声音:“蛇……蛇蛇?啊——”他尖叫着,直到声音缓缓消失。
“哎呦呵,和我打了半天没死,反倒被蛇吓死了?”
是素月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和挑衅。
全胜惊喜高呼:“宫领大人!”
风眠拉着全胜穿过前面的一小片树林,走到素月所在之处。他脚边躺着一个黑衣人,不高偏瘦,像只狐狸。
素月蹙眉:“你们怎么来了?”
全胜怕风眠说出真相,便抢先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不放心大人罢了。”
素月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别看全胜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跟着戚婶子可是学会了许多宫里的计谋,此刻他说出这般没头没脑的话,定然是有其道理的,便也没有深究。
素月更在意的是:“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偌大的林子里,白天派人搜山都未必寻得到人,更何况大晚上的。
全胜骄傲自豪地说:“是姐姐,她听见素月大人在这边的。姐姐好厉害的,九十丈远也能听见您的声音。”
风听九十丈!
即使是当年白日师兄也只是风听七十二丈啊!
风眠咳了咳示意全胜要低调,她望了望地上趴着的人,道:“宫领大人怎么到山里抓贼来了?”
素月本来打了几只野鸡,就要下山了。却发现了自己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个鬼鬼祟祟的人,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林子里,冒出个黑衣人,那肯定是有事啊。于是素月也没问这人到底是干啥的,直接和人打了起来。这才有了这个场面。
反正这个黑衣人绝对不简单,素月不想落得个滥打无辜的罪名,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
“此事先下山再说。”
下山的路可轻松多了,只是苦了素月,腰里挂着三只彩毛长尾野鸡,肩上还扛着那个小毛贼。全胜主动帮他拿弓和箭筒,风眠最轻松,一路无话,行至阵营。
誉王听见外面传报时,略微惊讶了一下,竟然这么快?
素月掀帘入帐,发现袖口插着一根彩色鸡毛,他将鸡毛取了下来。
薛岐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你还真打到野鸡了?”
素月一脸委屈:“誉王用我做陷阱也不告诉我一声,搞得我老老实实地追了那野鸡三里路。”
素月刚才才知道,誉王从让他上山开始,就设了一个套子,让风眠往里钻。一来可测风眠的实力,二来可试试她是否真心想报恩。
如今风眠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入誉王宫,那日后无论作何安排都不会有怨言了。
素月感叹:“誉王殿下才不是人家说的宅心仁厚,简直是冷血无情啊。”
薛岐知道素月一向喜欢如此开玩笑,也不理他,换了话题说:“誉王宫里大部分是别人的眼睛,换一个能治她们的去不也挺好的嘛。”
素月再叹:“物尽其用,殿下和师父还真是一个性子。”
风眠在马车上坐了好半天,还是有些想不通,便直接去找杂物帐里找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小贼。
他只是被蛇吓到了而已,如今已经醒了,隔着帐子都听见他在里面不停地叫嚷着。
“喂!你们是哪个山的土匪!赶紧放了你大爷!我家大王饶不了你们的!”
守门的两个士兵与他对骂:“你大爷的,自己不长眼睛看看这是谁的地盘,也敢占山为王?”
里面又叫:“这就是‘白川大王’的地盘,你们几个过路还不快去给他交过路费!不然让大王给端了可没人替你们收尸!”
风眠听出了几分意思,山匪一旦独大,必然称王。从前就有位名号“尊天大王”的山匪,官府无力绞杀,地方官便请了她踏燕逐客去刺杀。她也是懂得几分山匪规矩的,只是不知道在这里适不适用。
她冲两位守门的试了试眼色,两位一见是带贼回来的风眠,便也懂事地闭了嘴。
里面那个小贼以为守门的骂不过他,洋洋得意:“怎么?怕啦?”
风眠站在帐帘外,极力压低声音,尽力说得像一个土匪。“龙王遇雨(同行遇同行)?”
那个小贼似乎动了动,骨骼撞到地面发出小小的闷响,他警惕道:“放什么屁呢?”
风眠怕他是在装不认识,于是又说:“大雪封山(有难处)?”
小贼半信半疑地回:“林龙走京城(同行下山)?”
风眠露出了笑,老天庇佑了,竟然和她从前听见的一样。“猛虎归洞穴(上山投奔)。”
小贼欣喜道:“女侠,外面的碍事货被你解决了?”
风眠直接入帐,一边为他解绳子一边说:“那是当然。”
没了绳子束缚的小贼灵活地跳了起来,感激得不得了。“女侠什么山头的?日后过你过白川不收费!”
小贼正要出帐,却被风眠一手抓了过来,他的粗眉拧起,满脸疑惑:“不走吗?”
“等等吧,现在太早了。”她将麻绳盘起放在一旁。
小贼听见外面有守卫巡夜的声音,便听了她的话,又看见那盘起来的绳子有些像蛇,心有余悸地坐得远远的。
他想开口,却又怕被外面的人察觉,又挪了几步靠近风眠。“女侠要投奔哪座山?”
风眠饶有兴趣:“你知道的有几座?”
“我知道的就有,”小贼微微动了动,气息打在风眠的后脑勺,“有人做的、血做的、鬼做的,不知道姑娘想要知道哪一个?”
风眠后颈一亮,抵着个寒冷锋利的东西。
男人语调冰冷:“燕赵之地的黑话也敢拿来誉南讲,姑娘真把我当小毛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