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门，车马直奔西城，不过盏茶功夫，诸人便停下了脚步。御知下了马车便听见春瑶在那里跟诸人操办，说是已然到了。
门厅虽然有些灰土，但显然是打扫过的，院落里的杂草已然除了，地也是翻新过的，上面还撒了许多干净的黄土。堂上清净的挂着些字画，御知也叫人撤了，换上了自己屋里原有的花鸟鱼虫。西厢打扫干净，做了书斋，东厢寝居，如今下人们也只有这三四个，住在北房就行。
御知看着人群忙碌，搬弄着各种物件，便出了内庭，站在院里出神。不多功夫，东西都搬了进来，几个宫人便走了，只留下她们自己仔细整理。春瑶一边搬着诸多用具一边嫌弃这些人势利眼，不像以前那样听话。如今干活随意，放在这里就走，甚是敷衍。
御知也没有多话。
随车前来的尉迟骥，看着她神色低迷，有心劝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想了半晌只想了一个得意的法子，随即便从怀中掏出一枚水色墨青的玉石，跪了下来。
“神女在上！”
御知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犯什么魔怔，慌忙后退了一步。
“世子，这.....”
尉迟骥神情严肃，屈膝单跪的身体，又往前追了半步，伸手拉起了御知的手，将那枚水色墨青的玉放在她的手背上。
“神女在上。请原谅尉迟骥的放肆。”
声音洪亮，连近处收拾的春瑶也被他吵过来，呆站在一边看着。
“请原谅我的妄为。但是尉迟骥不忍看到神女忧伤。神女是草原上不落的太阳，是我朝前策马的方向。雄鹰是你的使者，烈马是你的座驾。尉迟骥想请御知做我的神女，接受使者的爱慕，请我做你的使者和座驾，随女神驰骋草原。”
御知见他神情庄重，显示不是说笑，想让他起来，却拽不动，回身看了眼背后的春瑶，两人都是无可奈何。
“世子，你快起来。这....”
尉迟骥见她不应，继续说道。
“自从那天放了纸鸢，我便记住你了。每日每夜的思念告诉我，你就是我要找的神女。尉迟骥今日献上我母亲的传家玉，请神女答应。让我做你的雄鹰吧！”
御知慌忙的想退后几步，却被他拉着手，难以脱身。虽知他是一番好意，却如此礼仪，有点难以消受。只好不住的使眼色，让春瑶过来搭救。
春瑶见了眼色，走上前几步抚着尉迟骥便哄他。
“世子，若真是有心，还是起来说话。我们大黎不兴这样的礼仪。而且公主只是搬出了宫，又不是除了族。这种事，既要公主答应，也得圣人答应。否则你啊，白忙活。”
尉迟骥被她几句胡话哄的晕头转向，站起来想了半晌方反应过来。
“那我明日便去求陛下。”
这一话却将她主仆二人吓了一跳。春瑶赶紧补救。
“圣人最近正生气，你若去了，陛下定然以为是公主拐弯抹角的求情。到时候罚的更重了怎么好。”
尉迟骥想了想，甚是同意。
“春瑶妹子聪明。看来是我心急了。“
御知看他将玉收回放在了怀里，一颗悬着的心方放下。又听他道。
”那我过些日子再去。”
诸人正被他搅得无语，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呼。
“圣人至。”
一声宫人传禀，赤黄色的龙辇便落在了门口。春瑶等人早已跪拜在地等候圣人驾临。御知敛了敛神色，站在那里，一抬头看到圣人抬脚进了院，只是欠了欠身。
“见过陛下。”尉迟骥躬身。
圣人好似知道似的，点了点头，道了声“世子辛苦。”转身又吩咐诸人退了下去。
诸人见圣口吩咐，只得悄声退了下去，饶是程笃汝，也带着徒弟悄悄出了厅堂，躬身将门掩上。
御知仍旧站着，稍微欠了欠身子，一脸平静。
“陛下。”
圣人把弄着案几上空置的茶杯，一脸不悦。
“怎么，顺了你的心思搬出来住，便不叫我父皇了？”
御知欠了欠身。
“御知不敢。”
“你还是生我的气？”
御知没有答话。
圣人起身，走在她身边，伸手将一个金丝织就的虎头鞋放在了她的手上。
“你还记得这个吗？”
御知接过来摩挲着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满月的礼物。”
圣人见她神色惊讶，将信将疑，便伸手拉着她坐了下来。
“旧历末年的故事你可听说过？”
御知摇头。
“那时候，你娘还没有怀你。我记得那次我西去数十日，凉国诸事方定，我便赶回驻地。回去的路上，就听说叛军率轻骑偷袭后营，驻营的都是老弱病残，你娘就在其中。于是我带着几十个亲军，快马加鞭赶了半夜，冲到敌军营里杀了一夜，方将你娘从敌营救了回来。“
“父亲，叛军是什么？”
圣人轻叹，沉吟片刻之后接着说到。
”后来，新历没多久，要生你的时候适逢入秋，天气忽然凉的厉害，她身子有点不习惯。也是她本就羸弱，受了风寒之后，人更为憔悴了许多。那时候新政未稳，凉国和吐蕃都还在残部骚扰，我每天都在忙着看各路战报，一时无暇顾及。我还记得，你出生的时候，天下下着连阴雨。那几日我正是心烦。忽然听到太医署的人说你母亲要生，我便赶了过去。才走到暖香阁的时候，就听你的声音了。声音洪亮，哇哇大哭。“
“母亲以前也住那里吗？”御知又问。
圣人点了点头。
”是啊。等我进了殿，你母亲已经疼的晕了过去，你躺在乳娘的怀里，看见我来了，便不哭了，小脸扑红，煞是可爱。孤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后来，我便隔山差五的抽空去看你，每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都依偎在你娘的怀里，朝我咧嘴。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只要看到你，我就能忘记朝堂上的烦恼，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样，跟父王和母后，在花园里玩耍，在太液池钓鱼。”
御知坐在一旁，神色黯然，默默的留下几点热泪。
“可是您如今为何，只知案牍不理御知了。女儿多想跟您再太液池畔一起游玩，在御花园里一起嬉闹，可您从来都是拒绝。甚至，拒绝的时候连头都不抬一下。御知要的从来都不是您的无言骄纵，而是父亲才可以给的温暖。这是任谁都无法替代的。”
圣人点了点头，语气凝重。
“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天上飞着小雪。我正在殿里与几个朝臣议事。内侍过来说你母亲备了晚宴。只可惜，我去晚一步，等我到内苑，她就已经走了。”
御知隐隐啜泣地问到。“母亲，她怎么了？”
“后来。我让大理寺和刑部追查，才知道她是被身边的人毒害。”
御知抬起了头，眼神充满了质疑，她在宫里长大，也曾多次打探母亲的过往。可是多少年过去，母亲的死因在宫里犹如禁事一般被诸人禁言。或者是真的不知道，或者是无从查起，这桩事情在自己心头萦绕了十年总是杳无下落。如今却从父亲口中说出，实在是难以接受。
“是谁下的毒？”
“是一个叫莲娘的乳娘。”
“乳娘？为何她要这样毒害母亲？”
圣人叹了口气。
“她原本是胡人，起初，她只是在别院做点杂活。后来我与凉国大将耶律忍约定休战，便放她回去。结果她说，家里的人都死了，自己无家可归，你娘见她老实稳重，便留在了身边。生下你之后，你娘奶水不足，便叫她来喂养。可谁曾想，她贼心不死，说自己的父母和兄弟，都与大黎的军队有着血海深仇。便在你娘为我备好的饭菜里下了毒，试图将我毒杀。“
“父亲为何今日才告诉我。御知痛苦了多少年，我见人家的孩子都有母亲，我却没有。您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煎熬。虽然我贵为公主，可我总感觉我像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在这深宫冷院里流浪。”御知脸上泪痕默默，低声问道。
圣人起身，抚了抚她的肩膀。
”为此我也是颇有歉疚，夜不能寐。若是我早去几刻，或许可以避免这桩事。这许多年，未曾与你提起。只怕你知道了，心里怪我。”
“那乳娘后来呢，父皇将她如何处置了？”御知冷冷问道。
“后来，我派大军剿了耶律忍，数万胡人，尽数屠杀方泄了恨。那乳娘便被我关押在了大理寺，一关便是十多年。如今，若是没死，应该还是在天牢里，悔恨终生吧。”
“父亲为何不杀了她！”
圣人摇了摇头。
“杀了她，只是遂了她的愿。我要她每日都在悔恨和煎熬里渡过，一生不得安宁。”
御知沉默了半晌，圣人抚着她的头，言语渐渐温柔了些。
“这一只虎头鞋，是你娘为你亲手缝制的。只可惜，当时仓促，只找到这一只。我令你迁出宫，心里其实也是难舍。可是你一意孤行，孤是天子，你是公主。天下都在盯着我们，很多时候，我必须要作的狠心一些，才能给天下一个交代。今日，我特意将这个带过来给你，是希望你能够理解我。”
御知手捧着那单只的虎头鞋，眼眶渐渐湿润。
过了半晌，圣人见她神色缓和，便着内侍吩咐人帮忙打理了庭院，又安排人送来一些吃穿用度，便回了皇宫。
“以后乖一些。”
御知站在院中，看着院里翩翩而落的银杏树叶，橙黄得如自己幼年时夏日午后不肯醒来的清梦，映照出一个模糊难辨的面容，翩然伸手，触之不及，不由得潸然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