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我已远非那个瘦弱的小孩,可依然逃不出陷害的深井。我为自己逃跑感到羞愧,事后觉得受辱,气得想吐。
武校和福利院没什么不同?李司机和怀特一样,也是无辜死亡!更可恨的是,肇事司机却无罪释放,据说司机有精神病史,免除了一切法律惩罚。
我可能什么也做不了,孟忠,因为你,我不能什么也不做!
天空、群山、清风、师生,这些都曾是我幸福的源泉,而今天,这些一样不缺,可我非常痛苦。
我辞别了董教练,离开了。从另一个意义上说,相聚就是为了离开。
十七岁的我谈死太矫情,虽然莫名地经历了许多亲人和朋友的死亡。
我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大山,坐上了去白鹭市的客车。
原野在灰蒙蒙的雨中无穷无尽地展开,雪已融化了,山村孤独地退到远方。第一次闯荡世界,有惊喜、有忐忑,也有难以言传的恐惧。前方是什么,未来是怎样的颜色……坐在公交车上的我,突然感觉像冬季单飞的雁子,孤独无助、又别无退路!
生活充满了残忍的暗示,失败和胜利像两只鞋子,引导我盲目向前。
临座的妇女替狗梳理皮毛,把狗当成皇后娘娘般侍候着,而那小黑狗却始终泪汪汪地注视着我。我感觉很怪异,至今没学会和人打交道,和狗,我更不会。
客车在一个叫白芷洲的站牌前停下了。坐在前排的我一直望着窗外,突然麻花辫姑娘背着双肩包从身边走过。我瞬间手脚酥麻,稍一迟疑,在车门关闭前,也挤下了客车。
麻花辫姑娘钻进了黑色的奥迪,卷起一片尘土,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牌前只剩下我了。从南方吹来的风,带着田野的气息,浸透了全身,心情从内而外也焕然一新。刚才还被云层覆盖的天空,此时裂出一条缝隙,从那裂缝中射出一柱柱柠檬黄。一人多高的玉米绿油油地铺展着,高大的白杨树洋洋洒洒。
我嗅了嗅鼻子,感觉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怪味。
远远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泰山里的每一条水脉我都熟悉,每一个深潭我都游泳过。那潺潺的水声,那汩汩的水流,都是一种召唤、一种亲昵。
我跑上了桥头,胸口挨了一拳般慌乱不已。这水怎么是黑的?嗅了嗅鼻子,空气的气味不像从水里散发出来的!
河水里挣扎着一只山羊,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追赶着,拿着一支竹竿,试图阻拦顺水而下的山羊。突然脚下一滑,顺着漩涡飘向河中央。
我跑下桥架,冲进河里,抓住山羊,用力一甩,连草带水地甩到了岸上,然后才游向呼救的少女。
刚救出她,她就气急败坏地赏了我一耳光。
第一次被女人打脸,几年来学的武功全他妈废了,我竟然不敢回她一巴掌!有些男生说离开女生等于自寻绝路,但我发现,不少女生简直是恶魔,是疯狗,帮助她们,无疑就毁了自己。
少女叫陈书玮。一位中年男人和一位六七岁的小男孩赶来,我突然错愕,仿佛看到了爸爸和自己——是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就那样和爸爸站在一起。
他们是陈书玮的爸爸和弟弟。
陈书玮气愤地踢了山羊一脚。
“那是我的羊!”小男孩抗议着。
一直沿河惊呼的高个子男生跑了过来,气愤地抓起我的衣领,挥起拳头就向脸上砸过来,我闪过了。
“住手!”中年男子气愤地喝斥着,“有你什么事?”
兀雷像被注射了麻醉剂的病人,立刻萎靡了,显然,在这位中年男人面前,他像蚊子撞到了寒风。他以蜥蜴般伶俐的眼光一瞄而过,鬼鬼祟祟地恨起我来。
之所以先救山羊,或许是因为羊比女孩子更好接触,也本能地觉得陈书玮不会死。但陈书玮从被漩涡卷入河心的那一刻,就断定自己再也活不了了。
我其实怕和女孩接触,当武校的男同学拿泡妞当奖章炫耀时,我总感觉我和小妞的距离,就像和外星人的距离。
兀雷看着我进了书玮家,气得像烧了很久的压力锅!
我不明白兀雷,又似乎有点明白。
这是一处普通的郊区小院,五间瓦房坐北朝南一字排开,东西各两间厢房,院子里种着枸杞子、月季、蔷薇等花花草草。
“好好冲个澡吧。”陈书玮爸爸的亲切,让我有点闷头闷脑,很不适应。
温热的水从头上淋漓而下,那对父子站在一起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里。瞬间的错觉,似乎爸爸就在眼前,似乎自己还是没长大的孩子。我闭着眼,眼睛酸酸的,心情也涩涩的。家的温馨让我手足无措,我一直坚信,自己总会找到更为崇高的真理,会被更为崇高的复仇所救赎,我赌在这个希望上,才离开大山——而今家的感觉,刀子般直刺着我的心。
我被安排到书房里,书玮的妈妈展开沙发床,铺上褥子和床单。紫色的天鹅绒窗帘从房顶垂直地面,波浪般折叠的裙皱、自然下垂的曼妙——我有进入梦里的感觉。
人总是不断地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消失在了哪里——我思索着这个问题。
书柜塞满了书,竟然也有《宫本武藏》《穷人白夜赌徒》。玻璃上结了一层朦胧的水雾,模模糊糊地映出了家居的影像,看起来像一张温馨的老照片。
书玮父母的声音里带着感情,再次回忆这种感觉,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红着脸,坐在丰盛的餐桌前。
我低着头,似乎筷子比金箍棒还重,俗话说失去钱财是小痛,失去勇气就失去了人生。何况我根本就没有钱财。
夜晚,微风拂动,树影婆娑,邻家的狗不知疲倦地吠着。在狗吠的间隙,我听到细细的喊声:“陈书玮!陈书玮……”
兀雷叫得像斑鸠。
书玮像不管不顾的顽皮小子,拉起我就往院外走。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个人。书玮捧起我的脸,踮着脚尖就亲了我的嘴。我猛然挣脱出来,刚想发怒,她却抢先喊了起来,“兀雷,看到了吗?我喜欢残疾人也不会喜欢你!”
闷头闷脑的书玮根本没发现树下站着的并不是兀雷,而是她爸爸的朋友,他是应邀到她家来商量事情的。
书玮羞愧不已,掉头跑回家里。
嫉妒的火焰像疯狗撕咬着躲在暗处的兀雷。
我嘴里涩涩的,用手擦了擦嘴唇,发现手上沾了黏黏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