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把我带到这里,带到那里,最终,把我带到了福利院。
我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和警察们在一起。我要回家,警察说没有家了。
房间里有很多床,我被带到一张小床边,阿姨摸了摸我的头,给我展开被子就离开了。小朋友们坐在床上聊天,他们问我叫什么、多大了。
他们很多嘴。
熄灯时,我和衣躺在床上。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有了一个形象直观的新名字——哑巴。
这是福利院的第一个夜晚,我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街灯映亮的天花板,听着夜晚奇妙的声音。
小朋友们很快睡着了,各种酣声高低错落。我总想回忆发生的事情,可只记得彩虹和冠军,之后的记忆被抹得一干二净。
阿姨们用哀怨的眼神对我表示关切,我懵懂的脸在她们看来,很天真。
人人都自以为看透了我,我却懵懂得像个傻瓜。之后的一生,我都为此时的懵懂救赎着。
报纸上刊登着疯子杀人的新闻,我从公安局的桌子上偷了报纸。这报纸就在我的枕头底下,疯子的照片就在我枕头底下,爸妈的名字也在我枕头底下。
牛娃半夜去厕所,突然看到我静静地坐在床上,眼睛折射着街灯的光,贼亮贼亮的,他吓得哇哇大叫,仿佛谁要吃掉他。惊梦的孩子们本能地跟随着鬼哭狼嚎。瞬间,福利院的野猫、麻雀都被他们吵醒了。
这一夜吵闹着过去了,清晨,我也像其他孩子穿鞋、洗脸,等待早餐。天意莫测,人如棋子,何况一个孩子,要么不被理解,要么被人忘记!
但我总感觉有人会来接我,我不属于这里,我的爸妈会来的,他们不可能不要我了。
我总是直勾勾地望着铁门,望着雨中的样子,望着雪中的样子,望着蔷薇花腾爬上门廊的样子,望着望着,竟然也忘记了爸爸妈妈的模样。
这里的小朋友都很特别,有的是兔唇,有的是瘸子,还有的仿佛是瞎子,看人眯着两条细细的缝隙。
当然,正常的孩子也不少。带我去餐厅的怀特就是一个健康的小哥哥。他的前世一定是匹骏马,因为他奔跑的姿势非常好看。
怀特比我大一岁,出生后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每当有新孩子进来,怀特总是帮助他们,好像福利院是他的家,他有尽小主人的义务,他怕孩子们一个个离开,怕家越来越小。
怀特带我去电视间、游戏场,介绍小朋友的名字。小朋友们和我打招呼,我生硬地抗拒着这一切。
我不喜欢这地方!
“爸爸来了!”怀特兴奋地对我说。
“爸爸?”我突然想起爸爸趴在地上的样子,我分不清是看到爸爸趴在地上,还是看到照片上的他趴在地上……我全身发抖,大汗淋漓,一头栽倒在地上。
孩子们呼救着,声音淹没了世界。
“他不是爸爸!”我的喉咙像哽着一只青蛙,发不出任何声息!
我总是呆呆地坐着,看着小朋友们打打闹闹,看着白杨树叶摇摇摆摆。一只花猫懒散地在南墙根散步。猫停了下来,扭头看着我,粉红的小舌头舔着嘴唇,前爪不时地梳理头脸。
“再看看我!”
小花猫果然听到了我的心里话,转动毛茸茸的脖子,静静地,毫无表情地看着我。这世界,仿佛只有它才知道我孤苦的心情。
吃饭时我把炸肉偷偷地藏在手里,小花猫心有灵犀似的,从铁门跳了进来,先是左右望了望,脖子上的细毛柔柔地拂动着,随后眯着眼睛望向我。我露出手心里的炸肉,花猫从容地迈着四只蹄子,优雅地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似乎得到了允许,才叼走炸肉,又从容地走到南墙下,低头享受它的大餐。
夕阳像橘子,斜挂在西天上。
突然从南墙外飞进半块砖头,坚实地落在小花猫的身上,小花猫疼得吱呀大叫,跑掉了。
福利院大门口,一群小男孩子挤挤挨挨向里观望着。突然,一片小石子向我飞来。怀特把我拉进屋里。
“福利院,向前看,缺胳膊少腿一大片;没有爹,没有娘,叔叔阿姨来充当。哥哥大,妹妹小,野狗野猫真不少……”
“是大灰狼他们!”怀特拉着我向院里跑去,“大灰狼的爸爸因为偷福利院的东西被抓进了监狱,大灰狼恨透了福利院!”
大灰狼的前世一定是只青蛙,因为他的嘴居然长那么大,他的嘲笑也无比的嘹亮。
此后的许多天,都没见到小花猫。我把想念当成了伙伴,有时想念也很阴险,潜伏在内心的深处。
那高高的院墙阻挡了大灰狼,也切断了我逃走的欲望。我曾想逃回家,逃到那个藏身的衣柜里,但阿姨说那衣柜早就被清理了。
福利院的生活像包裹着黏稠的糖浆,停滞不前。
隔壁就是一所小学,我又上学了。上课是我最开心的事情,每个人坐在固定的位置,谁也不会干扰我,谁也不会逗弄我。
有一天,我正在上课,那只小花猫突然跳上窗台,毛茸茸的尾巴软塌塌垂了下来。显然是大灰狼砸断的。
我的目光再也离不开小花猫了,那是我的小花猫,是我的小伙伴。
老师突然喊我的名字,要我到黑板上做数学题。
满满一黑板的题,我没听清老师的话,以为要我把所有的题都做完。其实老师只是让走神的我做第一道。或许老师也没指望我会做,因为,从来没有老师让我到黑板上写过一个字。
窗台上,小花猫那红纸般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像着装整齐的绅士,威严地坐着。
这题都太简单了,二十多道题,全对!
当我走回座位时,猫目不斜视地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仿佛那猫成了爸爸。瞬间的错觉让我把持不住,差点摔倒。
小花猫用前爪洗了洗脸,咧着大嘴打了个哈欠,从容地扭着屁股,不慌不忙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每天傍晚,小花猫总会跳到南墙边,等待着我喂它。小花猫成了我沉默的朋友,我在阅览室看书,花猫便踏到窗台上静静等着。明月高悬,我偷偷打开窗子,花猫便安静地睡在我床边。
我很想看到爸爸的影子,却再没发生灵魂附体的事情。很多时候不是我在看猫,或许是猫在看我。
陈阿姨带我去看医生,医生握着我的手对陈阿姨说:“不用多久,他就会开口说话的。”
或许我真有一个封闭自己的世界,从那世界里走出来很难,对我而言就像无故截掉一条胳膊般不可能。
九岁那年,福利院的孩子们在操场踢足球,怀特传球给我,我抬起一脚,足球弹到门柱上,反射到大灰狼身上。大灰狼本来想把福利院的学生们赶跑,还没开口,却吃了一球,好不气恼,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扬到我的脸上,一把抢走了我脖子上的桃核蝉——一个桃核雕刻的知了。
我眼睛被沙土迷了,什么也看不清。大灰狼招集着他的随从们,捣蒜似的一阵拳脚。
怀特冲进人群,护住了我。那晚,受伤的我是在怀特的怀里睡着的,之后,我们时常挤在一张床上聊天,也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我多次想追回桃核蝉,大灰狼却说弄丢了。
我有两个朋友:怀特和花猫。我和怀特形影不离。我的生活永远是,也仅仅是现在经历的这一刻。
清晨,我们在水池边洗脸,墙上的镜子照出怀特精神饱满的样子。他从水龙头接了水,洒在我的头发上,并用手指替我理了理头发,固定了四六分的漂亮发型。
“今天有个好人家来挑男孩,一定会挑你。”怀特帮我整理衣服,“如果挑到你,就不会被大灰狼欺负了。”
我摇了摇头。
“我会替你照顾花猫的!”
我又摇了摇头。
“你舍不得我吗?放心,我比你强壮,我会活得好好的!”
我突然想哭,竟哭了出来。怀特替我擦掉眼泪,他或许懂得我也不想他被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