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倡导的,组织了毕业二十多年的同学聚会。
高中的四十二人,升入不同的大学,又散布在天南海北的城市里。同学聚会像煮沸的水,达到顶点后,情绪再慢慢降温,最后还是各人去过各人的生活。有人提议去爬泰山。我猜是孟忠提议的,孟忠拒不承认。出了这事,他自然不愿担责。
孟忠从运输公司搞到了大客车,那时我任刑侦队长,沿途的安保自然由我负责。
我开着私家车,着便装,为大客车引路。刚到了泰山脚下,一位同学吃坏了肚子,我便陪他在树林里又吐又泄。
装载着蔬菜的印着江河武术学校字样的破旧皮卡,刚开上桥头,就熄火了。一位武校学生练武后,在半路搭乘了皮卡,准备同路返回武校。
司机在后备箱找修车工具,少年学生也帮助掀起车前盖。
恰在此时,我们的客车从另一端也驶上桥头,然而这客车却像久别重逢的恋人,迎面就扑向了卡车,山涧回响着巨大的撞击声。客车斜刺到右侧桥面,撞破了护栏,半个车身探在空中。
卡车司机当场死亡。
当我赶到时,少年学生砸烂了后窗,正将客人一个个拖出来。
最后趴在窗口的是孟忠,当孟忠向少年伸出胳膊,少年却呆住了,似乎孟忠伸出的不是手,而是烧红的烙铁。看到尴尬的一幕,我心头涌起了一种稀奇古怪的感觉。
桥面咔嚓巨响,客车颤动了一下,向桥下坠去。就在那一瞬间,少年紧紧抓住了孟忠,像飞鸟出巢,把孟忠拉出了窗口。
我简直吓蒙了,一头扑到栏杆上。当得知车里的人已全部救出,才深深地舒了口气。
山风吹过,森林呼啸,潺潺的河水从山下流下,恍如琴弦一般,而整个山谷就像巨大的乐器,奏着悲伤的交响曲。
孟忠向少年道谢,少年冷漠地转过了脸。
孟忠冥想了十秒钟,十秒,却仿佛没完没了。他终于记起了这个少年。
“你是……”
原来,他就是那个哑巴——我送到福利院里的吴春雷。
哑巴用一种被辜负了的孩子般的眼神看着孟忠,而孟忠魂飞天外,根本来不及想太多。
人生充满了戏剧色彩,哑巴的人生也是人生,不知是命运调戏了哑巴,还是哑巴调戏了孟忠。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看似繁花似锦,却又危机四伏。
客车司机忙着打电话。
有些人把困境视作一种契机,从而确信,任何悲剧都是天意所为。而今天,天意似乎偏了方向。
同学们说客车司机因打电话分神才撞向卡车的。
客车司机满不在乎地将电话递给孟忠,孟忠的表情渐渐灰暗了,仿佛在参加葬礼,而死去的恰恰是他自己。
在班长孟忠的安排下,由副班长带队搭乘班车进山了。
只留下孟忠和我处理现场。
当地警察赶到时,哑巴像矫健的猴子,沿着多石的河床跑开了。
“抓住他!”孟忠像发现了敌情似的,惊呼起来。
哑巴做梦也不会想到,飞奔而下的警察是来抓他的——因无照驾驶而发生车祸!
哑巴定定站在河床上,或许也认为,警察是这世上很具幽默感的职业。不过,哑巴以一种新鲜的、稀罕的姿态迎接围追过来的警察——树桩似的立着,还真把警察当成了风。
被反扭着双手的哑巴盯着孟忠,孟忠则痛苦地把脸扭向远方。
“肇事逃逸!带走!”警察命令着。
我实在没有发言权,但第六感提示我,这一切或许是误会。
孟忠紧紧地盯着远方的山头,仿佛他的目光是枷锁,有捆绑功能。他不过去,山就很可能过来。
孟忠正直的脸,再次让哑巴喘不过气来。
哑巴突然飞起一脚,踢倒了押他的警察。警察们围拢过来,以为制服他就像制服一只兔子。可哑巴转眼间,像黑色的旋风,横扫秋叶般放倒了对手,包括我,哑巴踢了我裤裆,痛得我咬牙切齿。那一刻,真想把他捣成豆瓣酱。
哑巴堂堂正正地站在孟忠面前,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孟忠胆怯地往后退着……仿佛面前的不是哑巴,而是饥饿的猛虎。
哑巴瞪着他,在孟忠的眼底,他发现了一种任何东西都无法填满的空虚。
哑巴转身猴子般消失在山林里。
我长时间望着山间的雾气,并非白雾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觉得我全然地,甚至连生命都沉浸在某种酸楚中,忽而冰冷、忽而炎热,是啊,怎么说才好呢?
甜蜜的关系不会持久,人们只会记住疼痛和鲜血,哑巴也不例外。
如果救人没有回报还不算什么,那么孟忠的栽赃让哑巴意识到,恶缘也是缘。
哑巴或许会明白:即便是哑巴,也不能在奸诈的环境里做一个纯净的残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