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自己用轻得有些遥远的声音问红:所以,你那个朋友,她法克还是没有男朋友?
红总是认为我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非常“像电影里的那样”,而此时,她看着窗外,她的英语,完全“像电影里的那样”,她说:我不觉得那是个问题。
我们的出租车快要到达目的地时,红说:天啊,那些贴在马路上的好像是我朋友的照片!
像电影里的那样,红走下车,穿过空荡荡的马路,走近那一排贴在马路上的海报,她说:天啊,居然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有没有必要啊!
海报上是今天过生日的David Ho,我们是来参加他的生日聚会的。David Ho以前开过一个俱乐部叫ClubV,据说非常像54俱乐部。
我很快发现今晚的生日派对上只有我一个人穿着棉衬衣,还是格子的。我站在一个角落里,聚会上的上海女孩们都穿着晚礼服,像是去奥斯卡颁奖典礼的样子,香槟是免费的。
红只喝水,我给她买了瓶进口气泡水,我给自己点了杯威士忌,刚喝了一点儿,红说:我们溜吧!我要走!
下午在艺术之家时,我就跟她说过我今晚必须跟什么人在一起,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了。我必须要说些话,而且我的头非常地疼。
走出生日聚会,像电影里的那样,红走在马路上不停地表达着她的厌倦。最后她说:而且我觉得,警察很快会到。
红其实可能很想回艺术之家的。但是为了我,我们还是去了一个日本女孩做酒保的上海人开的酒吧。这让我想起去年我们曾去过这家酒吧的另一家分店,当酒吧经理告诉我们没有位子后,红想打电话找人关了这家酒吧。她因为那经理让几个穿着短裤的老外进却不让我们进而想关了那家酒吧。我当时跟她说:法克你不会吧?不让进就不让进了你不会法克真打电话吧?
我的头剧烈地疼着。红说:肯定是因为你拍了一天照片,晒了很多太阳。我说:对,我很上火,然后我喝了冰水。红说:你不应该喝冰水。你要让热气出来就不会头疼了。红说:还有,你为什么就不能在外面拍照时戴顶帽子呢?我说:我拍照时绝对不能戴法克帽子。太法克傻了摄影师戴帽子。(其实关于这个问题的一模一样的谈话我们已经有好几次了。)
红喝着进口气泡水。
红说:我的生活是一家夜总会。她的原话是:My life is a night club。
我说:你应该把这句话记录下来。
在离开生日聚会来这里的路上,红突然反应过来今天也是4月30日。去年的这一天是世博会的前夜,那晚我们很难找到出租车,那晚风挺大的,而今夜却像夏天。
此时,我还想起来去年5月1日下午,也就是世博会开幕的第一天,红和吴极在艺术之家的院子里,吴极弹着木吉他唱着他的新歌《一线》时,红突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我怎么觉得这太阳那么化学呢?
在上海我只认识红一个人。所以我基本只跟她说话。我们极少见面。我刚来上海那阵子,一个冬天的雨夜,红终于约我在一个叫“小城故事”的饭店见面。她坐下后边麻利地摆着碗筷边说:对不起,你来上海这么久我们都没有见过,其实我们住得非常近,但是因为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自杀的问题。我说:我最近也在想自杀。红突然停下来,她凝视着我说:我们这是什么法克的谈话?
那以后我们大部分见面都在“小城故事”。我们会有一些固定的话题,比如“如果不待在上海我们可以去哪里?”,我和我母亲的关系,我的血液敏感问题,我正在进行的有关JG.Ballard的项目。
今晚我们说到了一个我一直爱着的女孩。我说:她有一天半夜里给我打电话,所以我想她可能还在乎我的。红说:她可能只是喝多了。我说:但我想她可能还在乎我。所以我就约她。我们在一个很糟糕的地方见面,吃那些很垃圾的食物,之后她带我去看《南京!南京!》。
像电影里的那样的英语,和电影里的那样的语气,红磁性的声音闪烁在黑暗中:你想跟她重归于好,她带你去看《南京!南京!》?那真的很dark(重)。
我说:是的,那是一个很dark(重)的主意,我知道。
参加完生日派对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晚上,我接到红的一条短信:我一整天都在想自杀,不要为我担心,不要打电话给我,我当然不会真的做,我只是觉得起码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法克特阿婆的真相。
我当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有回她的短信。两个星期后我在一次行为艺术表演上见到了兔比。他跟我说红的情况不太好。那天兔比的表演是在桃浦的一个现代舞排练厅,兔比坐在那里,重复地往嘴唇上涂口红和抹去口红、画上胡子和抹去胡子,直到他脸的下半部分完全被这两种化妆品的颜色覆盖,这个行为持续了一个小时。
我在人造沙滩找到红,一个外星人出现过的地点。红穿着比基尼,大部分的身体暴露在外,她说她要晒太阳,但事实上她一直在发抖,当时是个阴天。
我说:到底法克发生了什么?
红说:关键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关键是我们到底法克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她的原话是:The point is not what we did, the point is do we fuck in remember?(后面一句声音略大,像电影里的那样。)
她说:你有微博账号吗?
我说:我怎么法克能有微博?我不会写中文。
她说:但是你会看中文啊!你也可以写英文,也可以在微博上贴音乐听音乐,现在每个人都在微博上,连Radiohead都开了微博。
她为什么冻得几乎全身发紫却在跟我说法克微博?
她说:以前我没觉得我多么不合群。自从有了微博,我发现大部分人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有一次我跟兔比在艺术之家聊天,我说你有没有觉得其实我们并不那么了解我们的朋友,你有没有觉得其实我们跟他们特别不一样,在看了他们的微博以后?兔比说他也发现了。
(当她说“他也发现了”这几个字时,瞪大了眼睛,放慢了语速。)
她说:然后是,大部分的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而我们是极少数的。尽管我们知道在雨天为自己放一首什么样的曲子,但是,时间国有化了,故事国有化了。我们离文学、胜利越来越远了。
我说:这是全球性的!
红说:我进入了慢性的、静悄悄的、不流血的缓慢的崩溃之中。无论是否是表演,你看到的,都是我想让你看到的。我的猫见证了这一切,她看上去是如此低调而不着痕迹,好像在暗示着她可以魔法般地出现或消失。
又过了一会儿,红说:可是,我更认为,作为一名作家,尽量避免使用形容词,是让自己不消失的一种办法。
她停了下来,凝视着某处,缓缓地说:而总有那样一种表演,那样的一种对手戏,在所有的一切被突然切断以后,我们得面对所有的迷惘和沮丧。在那样的一部被突然切断的电影之后,我完全失去了那些可以确定自己的重要的东西,并且开始不断地问自己“你是什么你在干什么What am I fucking doing here?”(你是什么你在干什么我法克在干什么?)
我说:微博里有外星人,或那些高于人类的存在吗?
红那双猫一样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起风了,她的假睫毛都在发抖,今夜的星空增加了往日的诱惑,本不该如此的。是什么原因让她冻成这样都不愿意离开这里?她曾经在这里给外星人做过音乐会,那种给外星人看的音乐会,一支乐队和几束巨强烈的灯光射向遥远的星空。
像电影里的那样,红坐起来,看着我,脸孔和声音都闪闪发光。
她说:有!而且,你相信吗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他是那样说的,他说:“其实,我很精神性!”
红继续说:他准确极简地使用人类的语言,频率激烈,跟他对话要很小心,要尽量避免使用形容词,他随时会切断联系。虽然他也会听我们喜欢的实验音乐,但你还是会在某一刻发现他很多事情不知道,他不属于这里。比如,他会突然问“什么是洪晃?”
红说: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伤口处成为新型怪兽。比如,我非常害怕有人突然切断跟我的联系,或者消失。就是那种人间蒸发了的感觉,消失。
我说:是啊,大家好像都对这样的消失习以为常了。
我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吗?你的问题是你总想要开心。其实也许开心和不开心就像人有手也会有脚一样,缺一样的人就是残废,不是吗?
红说:对于这样的消失,总之不要猜就对了。猜比死、爱和不爱更冷。
红说:有很多社交恐怖分子存在。暴力带来暴力。我发现我最近很暴力。
在起风的人造沙滩,我唯一能给红找来的吃的是一碗方便面,我看着她缓慢而专注地吃了一会儿方便面后,突然抬起头凝视着某处说:好无聊啊我好久没制造文化了!
我靠!我还以为她想说“这碗面好无聊啊”。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法克严肃但我真的不知道大部分的人类为什么都那么喜欢表演那么善于进入一个又一个角色,而且他们并不一直清楚自己其实在表演?要知道我并不是在说那些精神不正常天真幼稚一厢情愿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或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人。我在说的是总感觉自己在一部法克大片里的那些人。他们一律在“世界的拯救者”和“新型怪兽”之间迅速切换。
红捧着面说:他出现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很强烈,他消失的时候就像梦醒的那一刻。“切断”就像是一面镜子,它照亮了所有的疯狂,就像某些戏剧的出现与消失,太过强烈和耀眼。就像现在,他把我扔向深水,并希望我可以自己游泳。
我说:但是我不明白,有什么理由要切断沟通呢?你知道微博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的不是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微博看不出一个人的内心的。一切都可以是概念。
红说:在不安全感中,我们失去了真诚和自由,所有的失控都是因为这点。我们把事情弄得令自己危险。胜利变得很远很远了。我们创造了意义创造了无意义,创造了过度敏感和过度不敏感、如此不敏感。
我说:我仔细地查过了资料,自杀不是一个好主意。而且现在我想说,无论这个微博明星是什么实验室出来的,总之如果他让你想到死,那他就是带来了非常不对的能量。
红凝视着某处感叹道:我也算过自杀的好处和坏处。自杀只会把问题搞得更复杂,绝不可以。无论你相信与否,一切根本没有结束。
红:大千世界,无挂无碍。自去自来,自由自在。要生便生,莫找替代。这是一个防止自杀的咒子。
我缓慢轻声地说:你觉得我们前世自杀过吗?
红说:你也在想这个问题吗?
红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那我真的相信你也考虑过自杀了。
红重复地说着:自杀的灵魂每隔七天要再经历一次死亡的痛苦,孤魂野鬼,很难被超度。一切根本没有结束。一切根本没有结束。所有的痛苦会以更麻烦的方式继续。
我说:我查到的资料认为,尽管我们清楚这些道理而不会真的去自杀,但也不要经常作为一种逃避去一而再地考虑“自杀”,赞叹自杀,表演自杀,因为这种考虑、赞叹、表演,有可能也会在最后促成了真正的“自杀”行为。
红凝视着某处感叹道:那就真的离胜利很遥远很遥远了!
那晚我把红送回了她住的艺术之家,那晚我们放了一些老唱片,有Massive Attack, Tom Waits,木玛,肖邦。我们用开玩笑的方式议论我们的朋友,最后我们非常无礼地把他们都当成了擅于伪装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