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3188200000002

第2章 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一)

题记

纪昀写作《阅微草堂笔记》的目的是道德教化,而教化的对象则非常广泛,既有广大民众,也有属于民众精英的士人阶层,同时也包括了所有的在职各级官员。正因为如此,纪昀用来作为道德宣讲的素材,就涉及广阔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既有高官云集的庙堂,也有普通百姓的寻常生活。纪昀赞扬正直善良,抨击邪恶残暴,揭露那些隐藏得比较隐秘的人性丑恶,为我们展示了封建社会末世的众生相。

沧州潘班,善书画,自称黄叶道人。尝夜宿友人斋中,闻壁间小语曰:“君今夕毋留人共寝,当出就君。”班大骇,移出。友人曰:“室旧有此怪,一婉娈女子,不为害也。”后友人私语所亲曰:“潘君其终困青衿[1]乎?此怪非鬼非狐,不审何物,遇粗俗人不出,遇富贵人亦不出,惟遇才士之沦落者,始一出荐枕耳。”后潘果坎壈[2]以终。越十余年,忽夜闻斋中啜泣声。次日,大风折一老杏树,其怪乃绝。外祖张雪峰先生尝戏曰:“此怪大佳,其意识在绮罗人[3]上。”

注释:

[1]青衿(jīn):青色交领的长衫,周代学子的服装。古时用来指读书人。[2]坎壈(lǎn):困顿,不顺利。[3]绮罗人:富贵人。

【译文】沧州人潘班,擅长书画,自称黄叶道人。一次夜里在朋友的书斋里住宿,听见墙壁里有声音小声说:“你今夜不要留别人在这儿一起住,我就出去陪你。”潘班吓得赶紧搬了出去。朋友说:“书斋里过去就有这个怪物,是一个文雅温婉的女子,不害人的。”后来这位朋友私下里对密友说:“潘君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秀才了么?书斋里的这个怪物不是鬼也不是狐狸精,不知道是什么怪物。它遇见粗俗的人不出来,遇见富贵的人也不出来,唯有遇见了有才而落魄的人,它才出来侍寝。”后来潘班果然一生困顿不得志。十多年之后的一天夜里,忽然听到书斋里有抽抽搭搭的哭声。第二天,大风刮断一棵老杏树,这个怪物也绝迹了。外祖父张雪峰先生曾经开玩笑说:“这个怪物真不错,它的见识可比富贵人家的女子高多了。”(滦阳消夏录一)

天津某孝廉,与数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轻薄。见柳阴中少妇骑驴过,欺其无伴,邀众逐其后,嫚语[1]调谑。少妇殊不答,鞭驴疾行。有两三人先追及,少妇忽下驴软语,意似相悦。俄某与三四人追及,审视,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骑,是日亦无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诃[2]之,妻嬉笑如故。某愤气潮涌,奋掌欲掴其面。妻忽飞跨驴背,别换一形,以鞭指某数曰:“见他人之妇,则狎亵百端;见是己妇,则恚恨如是。尔读圣贤书,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挂名桂籍[3]耶?”数讫径行。某色如死灰,殆僵立道左,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注释:

[1]嫚(màn)语:轻侮的言辞。嫚,轻视,侮辱。[2]诃(hē):大声怒骂,同“呵”。[3]桂籍:科举登第人员的名籍。挂名桂籍,即中举了。

【译文】天津某举人,与几个朋友到郊外踏青,一群人都年轻而且放荡不正经。见到柳荫中有个少妇骑驴路过,一帮年轻人欺负她孤身一人没有伙伴,就呼喝着一起在后面追逐,用轻薄的语言调笑。少妇并不答理,鞭打着驴子急步跑去。有两三个人先追了上来,少妇忽然下驴温和地与他们搭话,看意思好像很喜欢他们。说话间某举人和另外三四人也赶了上来,举人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妻子。但是他的妻子不会骑驴,这一天也没有理由到郊外来。他又疑惑又恼怒,上前责骂,可是妻子嬉笑如故。某举人激愤怒气如潮水般喷涌,挥舞手掌要打妻子的耳光,妻子忽然飞身跨上驴背,换成了另一副相貌,用鞭子指着某举人斥责道:“见了别人的妻子,就百般调戏,见是自己的妻子,就这样的愤恨。你读圣贤之书,一个恕字还没有弄明白,你凭什么考中了举人?”数落完了,骑着驴子径直去了。某举人面如死灰,僵立在道旁,几乎不能挪步。最终也不知这个少妇是什么鬼魅。(滦阳消夏录一)

有卖花老妇言:京师一宅近空圃,圃故多狐。有丽妇夜逾短垣,与邻家少年狎。惧事泄,初诡托姓名。欢昵渐洽,度不相弃,乃自冒为圃中狐女。少年悦其色,亦不疑拒。久之,忽妇家屋上掷瓦骂曰:“我居圃中央,小儿女戏抛砖石,惊动邻里,或有之,实无冶荡蛊惑事。汝奈何污我?”事乃泄。异哉,狐媚恒托于人,此妇乃托于狐。人善媚者比之狐,此狐乃贞于人。

【译文】有一个卖花的老妇人说:京城有一所住宅离空园子很近,以前园中有不少狐狸精。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夜里越过矮墙同邻家小伙子偷情。怕事情败露,开始时假托姓名。后来处得越来越融洽,估计不至于被抛弃了,就自己假冒成园子里的狐女。小伙子喜欢她的美色,也不疑心拒绝。过了好久,忽然有瓦片往这个女人家的屋上掷过来,还骂着说:“我在园子里住得长久了,小儿女们戏耍抛掷砖头石块,惊动邻里,这种事情是有的。但实在是没有淫荡媚惑人的事,你为什么玷污我的名声?”事情就这样败露了。真是太不同寻常了,狐狸精常常假冒为人,这个女人却假冒狐狸精。善于诱惑的女人可以比作狐狸精,而这个狐狸精竟然比人还要贞洁。(滦阳消夏录二)

四川毛公振翧[1],任河间同知时,言其乡人有薄暮山行者,避雨入一废祠,已先有一人坐檐下。谛视,乃其亡叔也,惊骇欲避。其叔急止之曰:“因有事告汝,故此相待。不祸汝,汝勿怖也。我殁之后,汝叔母失汝祖母欢,恒非理见棰挞。汝叔母虽顺受不辞,然心怀怨毒,于无人处窃诅詈。吾在阴曹为伍伯[2],见土神牒报者数矣。凭汝寄语,戒其悛改。如不知悔,恐不免魂堕泥犁也。”语讫而灭。乡人归,告其叔母。虽坚讳无有,然悚然变色,如不自容。知鬼语非诬矣。

注释:

[1]翧(xuān):飞。此处为人名。[2]伍伯:古代五人曰伍,伍长为伯,故称伍伯。

【译文】四川人毛公振翧,担任河间府同知时,说他的家乡有个人傍晚时在山间赶路,到一座废弃的祠庙避雨,发现已经先有一个人坐在屋檐下面。仔细一看,竟然是他已经去世的叔父,吓得想要躲避,他的叔父急忙止住他说:“因为有事情告诉你,所以在这里等你。不会害你,你不要怕。我死了之后,你的叔母不讨你祖母的欢心,经常无缘无故地挨打。你的叔母虽然顺从忍受不说什么,但是心里怀着怨恨,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地咒骂。我在阴曹地府做差役领班,看到土地神行文通报多次了。想请你传话,劝她悔改。如果不知道悔悟,恐怕死后不免要堕入地狱呵。”说完就消失了。乡人回来后,告诉他的叔母,她虽然一口咬定说没有,但是惊慌得变了脸色,好像无地自容。可知鬼的话不是乱说的。(滦阳消夏录二)

再从兄旭升言:村南旧有狐女,多媚少年,所谓二姑娘者是也。族人某,意拟生致之,未言也。一日,于废圃见美女,疑其即是。戏歌艳曲,欣然流盼,折草花掷其前。方欲俯拾。忽却立数步外,曰:“君有恶念。”逾破垣竟去。

后有二生读书东岳庙僧房,一居南室,与之昵;一居北室,无睹也。南室生尝怪其晏至,戏之曰:“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1]耶?”狐女曰:“君不以异类见薄,故为悦已者容。北室生心如木石,吾安敢近?”南室生曰:“何不登墙一窥?未必即三年不许。如使改节,亦免作程伊川[2]面向人。”狐女曰:“磁石惟可引针,如气类不同,即引之不动。无多事,徒取辱也。”

时同侍姚安公侧,姚安公曰:“向亦闻此,其事在顺治末年。居北室者,似是族祖雷阳公。雷阳一老副榜[3],八比以外无寸长,只心地朴诚,即狐不敢近。知为妖魅所惑者,皆邪念先萌耳。”

注释:

[1]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东晋文学家郭璞与许逊同游西山时,在他游仙诗中有“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的连句,是想象中神仙的生活和意态。其中“浮丘袖”指的是福建紫清山上的仰面释迦牟尼睡佛。[2]程伊川:程颐(1033—1107),字正叔,北宋洛阳伊川人,人称伊川先生,北宋理学家和教育家。[3]副榜:科举考试中的一种附加榜示,亦名备榜,即于录取正卷外,另取若千名。

【译文】远房堂兄旭升说,村子的南边儿过去有个狐女,常常媚惑年轻人。人们所说的“二姑娘”就是这个狐女。家族里有个人,立意要活捉狐女,但对谁都没有说。有一天,他在一个废弃的园子里见到一个美女,怀疑就是狐女二姑娘,就对她唱起调情的曲子,挤眉弄眼挑逗她,还采了草花扔到她的面前。美女正要俯身去捡花草,忽然退后几步站着,说:“你有恶念。”随即就跳过破墙走了。

后来,有两个书生在东岳庙僧房里读书。一个住在南屋,跟狐女亲亲热热。另一个住在北屋,就像没看见狐女。南屋的书生曾经责怪狐女来晚了,怀疑她是从北屋来,开玩笑地说:“你这是左手拉住仙人浮丘的袖子,右手又拍着仙人洪崖的肩膀,同时还和另一个人相好吗?”狐女说:“先生不因为我是异类而轻视我,所以我要为悦己者容。至于北屋的书生,心如木石,我哪敢靠近呢?”南屋书生说:“你何不勾引勾引他?他未必就能做到三年不动心。若能让他动了心,也就免得他在人前摆出程伊川一样的道学家面孔了!”狐女说:“磁石只能吸引铁针,如果气质品类不同,就吸引不动。别多事了,免得白白自讨羞辱。”

当时我和堂兄旭升一起在先父姚安公身旁,姚安公说:“以前我也听人讲过这件事,事情发生在顺治末年。居住北屋的书生,好像就是族祖雷阳公。雷阳一个老贡生,除了八股文以外没有任何别的长项。只是雷阳公心地朴实诚挚,就是狐妖也不敢靠近他。由此可知,凡是被妖魅蛊惑的人,都是因为自己先萌生了邪念。”(滦阳消夏录四)

董曲江游京师时,与一友同寓,非其侣也,姑省宿食之资云尔。友征逐富贵,多外宿。曲江独睡斋中。夜或闻翻动书册,摩弄器玩声,知京师多狐,弗怪也。一夜,以未成诗稿置几上,乃似闻吟哦声,问之弗答。比晓视之,稿上已圈点数句矣。然屡呼之,终不应。至友归寓,则竟夕寂然。友颇自诧有禄相,故邪不敢干。偶日照李庆子借宿,酒阑之后,曲江与友皆就寝。李乘月散步空圃,见一翁携童子立树下。心知是狐,翳身窃睨[1]其所为。童子曰:“寒甚,且归房。”翁摇首曰:“董公同室固不碍。此君俗气逼人,那可共处?宁且坐凄风冷月间耳。”李后泄其语于他友,遂渐为其人所闻,衔李次骨。竟为所排挤,狼狈负笈[2]返。

注释:

[1]睨(nì):斜着眼睛看。[2]负笈(jí):背着书箱。

【译文】董曲江游历京城时,和一个友人同住一个寓所,并不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姑且为了节省一点住宿饮食的费用罢了。友人追逐功名富贵,多半在外面住宿。董曲江独自睡在房舍里。夜里有时听到翻动书册、摩弄器玩的声音,知道京城里狐精多,也不奇怪。有一夜,他把未完成的诗稿放在小桌上,又好像听到吟诵的声音。董曲江问是何人,却听不到回答。等到天亮一看,稿子上已经被圈点过几句了。但是他多次呼喊发问,始终不应声。到了友人回到寓所的时候,就一夜寂静无声。友人颇感惊奇,以为自己有福禄的命相,所以妖邪不敢来侵犯。一次,日照的李庆子偶然来借宿,饮酒尽兴以后,董曲江同友人都睡了。李庆子趁月色在空园子里散步,看见一个老翁带着一个童子站立在树下,心里知道是狐精,于是躲藏起来偷看他做些什么。童子说:“冷得厉害,还是回房去。”老翁摇头说:“与董公同一个房间固然没有妨碍,但是这个先生俗气逼人,怎么可以共同相处?宁可坐在凄风冷月之中。”李庆子后来把这话泄露给别的朋友,结果渐渐被这个友人听说了,这个友人因此对李庆子恨之入骨。李庆子最终被这个友人排挤,狼狈地背着书箱回去了。(滦阳消夏录四)

余两三岁时,尝见四五小儿,彩衣金钏,随余嬉戏,皆呼余为弟,意似甚相爱。稍长时,乃皆不见。后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无子,每令尼媪以彩丝系神庙泥孩归,置于卧内,各命以乳名,日饲果饵,与哺子无异。殁后,吾命人瘗[1]楼后空院中,必是物也。恐后来为妖,拟掘出之,然岁久已迷其处矣。”前母即张太夫人姊。一岁忌辰,家祭后,张太夫人昼寝,梦前母以手推之曰:“三妹太不经事,利刃岂可付儿戏?”愕然惊醒,则余方坐身旁,掣姚安公革带佩刀出鞘矣。始知魂归受祭,确有其事。古人所以事死如生也。

注释:

[1]瘗(yì):埋葬,掩埋。

【译文】在我两三岁时,曾见到有四五个小孩子,穿着花衣裳、戴着金项圈,和我一起玩,他们都称我为弟弟,好像很喜欢我。我稍稍长大时,就都不见了。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先父姚安公,他沉思了好久,豁然开朗道:“你的前母遗憾没生孩子,每每叫尼姑用彩色丝线拴了神庙里的泥孩儿来,放在卧室里,她给每个泥孩儿都起了小名,每天都给他们供果品什么的,跟养育孩子一样。她去世后,我叫人把这些泥孩儿都埋在楼后的空院里,肯定是这些泥孩儿作怪。担心今后闹妖,我打算把泥孩儿挖出来,却因为年头长了,已经记不起埋在什么地方了。”前母就是张太夫人的姐姐。有一年的忌日,家祭之后,张太夫人正在睡午觉,梦见前母用手推她,说:“三妹太粗心了,锋利的刀怎么能给小孩子玩?”张太夫人猛然惊醒过来,发现我正坐在她身旁,玩着姚安公的皮带,挂在上面的佩刀已经拉出刀鞘了。由此才知道灵魂回来接受祭祀,确有其事。古人因此侍奉死者就像侍奉活人一样。(滦阳消夏录五)

刘乙斋廷尉为御史时,尝租西河沿一宅。每夜有数人击柝[1],声琅琅彻晓;其转更攒点,一一与谯鼓相应。视之则无形,聒耳至不得片刻睡。乙斋故强项[2],乃自撰一文,指陈其罪,大书粘壁以驱之。是夕遂寂。乙斋自诧不减昌黎之驱鳄[3]也。余谓:“君文章道德似尚未敌昌黎,然性刚气盛,平生尚不作暧昧事,故敢悍然不畏鬼。又拮据迁此宅,力竭不能再徙,计无复之,惟有与鬼以死相持。此在君为困兽犹斗,在鬼为穷寇勿追耳。君不记《太平广记》载周书记与鬼争宅,鬼惮其木强[4]而去乎?”乙斋笑击余背曰:“魏收轻薄[5]哉!然君知我者。”

注释:

[1]柝(tuò):古代打更用的梆子。[2]强项:谓刚正不为威武所屈,出自历史典故,董宣,陈留人,曾任宣怀县令,后任洛阳令。因惩治光武帝的姐姐湖阳公主的家奴被称为“强项令”。[3]昌黎之驱鳄:唐代韩愈到潮州任职,了解到当地鳄鱼为患,作驱鳄文。[4]木强:质直刚强。《汉书·张周赵任等传赞》:“周昌,木强人也。”颜师古注:“言其强质如木石然。”[5]魏收轻薄:魏收(506—572),字伯起,钜鹿下曲阳(今河北平乡)人,北朝史学家、文学家。《魏书》的撰写者。因为纪晓岚曾主编《四库全书》,常自比魏收,朋友们也都这么叫他。

【译文】大理寺卿刘乙斋任御史时,曾经租住西河沿一座房子。每到夜里都听有几个人敲梆子,声音琅琅地一直响到早上;转更时的梆子点,都一一和鼓楼相呼应。到外面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就这么着吵闹得夜里得不到片刻的安睡。刘乙斋一贯刚正倔强,于是写了一篇文章,指责对方的罪状,用大字抄写贴在墙上,想以此逐驱吵闹者。当天晚上便没有声音了。刘乙斋感到惊讶,自认为自己跟韩愈驱赶鳄鱼差不多。我说:“你的文章和德行,似乎还赶不上韩愈。但是你性气刚烈,这一辈子还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凶悍蛮横不怕鬼。加上你经济拮据,搬到这座房子,已经无力再迁往别处了。没有办法,只好和鬼拼死斗下去,你是困兽犹斗;鬼对你是穷寇勿追。你不记得《太平广记》中载周书记和鬼争房子的故事,最终还是鬼怕了周书记的倔强而离开的么。”刘乙斋笑着拍我的背说:“你这个魏收真是轻薄呵!不过你还是了解我的。”(滦阳消夏录六)

余次女适长山袁氏,所居曰焦家桥。今岁归宁,言:距所居二三里许,有农家女归宁,其父送之还夫家。中途入墓林便旋,良久乃出。父怪其形神稍异,听其语言音亦不同,心窃有疑,然无以发也。至家后,其夫私告父母曰:“新妇相安久矣,今见之心悸,何也?”父母斥其妄,强使归寝。所居与父母隔一墙。夜忽闻颠扑膈膈声,惊起窃听,乃闻子大号呼。家众破扉入,则一物如黑驴冲人出,火光爆射,一跃而逝。视其子,惟余残血。天曙,往觅其妇,竟不可得。疑亦为所啖矣。此与《太平广记》所载罗刹鬼事全相似,殆亦是鬼欤!观此知佛典不全诬。小说稗官,亦不全出虚构。

【译文】我的二女儿嫁到长山的袁家,住的地方叫焦家桥。今年她回娘家探亲,说:离开她居所两三里路的地方,有个农家女回娘家,由父亲送她返回夫家。途中农家女到乱坟堆的树林中小便,很长时间才出来。父亲感到奇怪,出来后她的形貌和神色稍稍有了一点变化,听她说话的音调也不一样了,心里暗暗怀疑,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农家女回到夫家后,丈夫私下里告诉自己的父母说:“我与新娘相安好些时候了,今天见到她却心里慌慌的,这是什么原因呢?”父母训斥他胡说,逼他回到自己房间睡觉。小夫妻居住的房间,与父母只隔着一堵墙。夜里,父母忽然听到隔壁有翻跌仆倒和膈膈的声音,惊讶地起来偷听,听见儿子大声号呼。家人们破门而入,见有一个像黑驴的怪物对着人冲过来,火光爆射,一跃就不见了。再看他的儿子,只剩下一滩血。天亮后,到处寻找新娘,始终没有找到。怀疑也是被怪物吃掉了。这与《太平广记》所记载的罗刹鬼事很相似,大概也是鬼吧?可见佛经并不全都是胡言妄语;小说和野史,也不全都是虚构出来的。(滦阳消夏录六)

山东刘君善谟,余丁卯[1]同年也。以其黠巧,皆戏呼曰“刘鬼谷”。刘故诙谐,亦时以自称。于是鬼谷名大著,而其字若别号,人转不知。乾隆辛未[2],僦校尉营一小宅。田白岩偶过闲话,四顾慨然曰:“此凤眼张三旧居也,门庭如故,埋香黄土已二十余年矣。”刘骇然曰:“自卜此居,吾数梦艳妇来往堂庑间,其若人乎?”白岩问其状,良是。刘沉思久之,拊几曰:“何物淫鬼,敢魅刘鬼谷!果现形,必痛抶[3]之。”白岩曰:“此妇在时,真鬼谷子,捭阖[4]百变,为所颠倒者多矣。假鬼谷子何足云!京师大矣,何必定与鬼同往?”力劝之别徙。余亦尝访刘于此,忆斜对戈芥舟宅约六七家。今不能指其处矣。

注释:

[1]丁卯:乾隆十二年(1747)。[2]辛未:乾隆十六年(1751)。[3]抶(chì):用鞭、杖或竹板之类的东西打。[4]捭(bǎi)阖(hé):利用手段分化拉拢。

【译文】山东有个叫刘善谟的先生,是乾隆丁卯年和我一起考中的。由于他聪慧灵巧,人们都戏称他为“刘鬼谷”。刘先生本来就诙谐,再加上自己常以刘鬼谷自称,于是鬼谷的声名远扬,他的真名倒像是别号,不为人所知了。乾隆辛未年,他在珠市口南校尉营租了一座小宅院。田白岩偶尔到那儿去串门儿闲聊。田白岩看了看四周慨叹说:“这里原是凤眼张三住过的房子啊!门庭虽然还像以前一样,那位美女却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刘善谟惊骇地说:“自从挑选了房子住到这里,我多次梦见一个漂亮女子在宅子里里外外走动,难道就是她?”田白岩询问那个妇人的外貌,很像是她。刘善谟沉思良久,拍着几案说:“那个淫鬼是什么东西,胆敢作怪害我刘鬼谷!真要是现了形,一定要痛打她一顿。”田白岩告诉他说:“这个美妇在世时,是个真鬼谷子,手段高明,被她的妖冶弄得神魂颠倒的不知有多少,你这个假鬼谷子岂在她话下!京城这么大,何必一定要与鬼同住呢?”极力劝他搬到别处去住。我曾经也到过刘善谟的这个居所,记得斜对戈芥舟的宅院大约六七家,但现在不能指出确切的地点了。(如是我闻一)

有歌童扇上画鸡冠,于筵上求李露园题。露园戏书绝句曰:“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夭斜[1]。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皆叹其运意双关之巧。露园赴任湖南后,有扶乩[2]者,或以鸡冠请题,即大书此诗。余骇曰:“此非李露园作耶?”乩忽不动,扶乩者狼狈去。颜介子叹曰:“仙亦盗句。”或曰:“是扶乩者本伪托,已屡以盗句败矣。”

注释:

[1]夭斜:袅娜多姿的样子,亦作“夭邪”。[2]扶乩(jī):一种迷信活动。

【译文】有个歌童的扇面上画有鸡冠花,在筵席上他请李露园题字。李露园戏书绝句,诗写道:“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大家都赞叹这首绝句在表达意思方面有一语双关之妙。李露园赴任湖南后,我遇到一扶乩者,有人以“鸡冠”为题请求扶乩者写诗,扶乩者用大字书写了这首鸡冠诗,我惊异地说:“这不是李露园写的吗?”乩忽然不动,扶乩者狼狈逃走。颜介子感叹道:“乩仙也盗用他人诗句。”有人说:“这个扶乩者本来是假托的,经常因为剽窃句子而败露。”(如是我闻一)

聂松岩言:胶州一寺,经楼之后有蔬圃。僧一夕开牖纳凉,月明如昼,见一人徙倚老树下。疑窃蔬者,呼问为谁。磬折而对曰:“师勿讶,我鬼也。”问:“鬼何不归尔墓?”曰:“鬼有徒党,各从其类。我本书生,不幸葬丛冢间,不能与马医夏畦伍。此辈亦厌我非其族。落落难合,故宁避嚣于此耳。”言讫,冉冉没。后往往遥见之,然呼之不应矣。

【译文】聂松岩说:胶州有一座寺院,经楼后面有个菜园。有个僧人在一天夜里开窗乘凉,明月照得像白天一样。僧人看见有一个人在老树下走来走去,怀疑是偷菜的人,就呼问他是谁,那人鞠躬回答说:“师父不要惊讶,我是鬼。”僧人问:“鬼为什么不回到坟墓里去?”回答说:“鬼也是成群结党各有归属的,各自跟随同类。我本来是个书生,不幸被埋葬在这片坟地里。我不愿与兽医农夫在一起,他们也讨厌我不是一类人。既然难以和他们相处,所以我宁愿在这里避避喧嚣。”说完渐渐消失了。后来僧人时常远远地看见他,但是再叫他也不回答了。(如是我闻三)

朱导江言:新泰一书生,赴省乡试。去济南尚半日程,与数友乘凉早行。黑暗中有二驴追逐行,互相先后,不以为意也。稍辨色后,知为二妇人。既而审视,乃一妪,年约五六十,肥而黑;一少妇,年约二十,甚有姿色。书生频目之。少妇忽回顾失声曰:“是几兄耶?”生错愕不知所对。少妇曰:“我即某氏表妹也。我家法中表兄妹不相见,故兄不识妹。妹则尝于帘隙窥兄,故相识也。”书生忆原有表妹嫁济南,因相款语。问:“早行何适?”曰:“昨与妹婿往问舅母疾,本拟即日返。舅母有讼事,浼[1]妹婿入京,不能即归;妹早归为治装也。”流目送盼,情态嫣然,且微露十余岁时一见相悦意。书生心微动。至路歧,邀至家具一饭。欣然从之,约同行者晚在某所候。至钟动不来。次日,亦无耗。往昨别处,循歧路寻之,得其驴于野田中,鞍尚未解。遍物色村落间,绝无知此二妇者。再询,访得其表妹家,则表妹殁已半年余。其为鬼惑、怪所啖,抑或为盗所诱,均不可知,而此人遂长已矣。此亦足为少年佻薄者戒也。

时方可村在座,言:“游秦、陇时,闻一事与此相类,后有合窆于妻墓者,启圹,则有男子尸在焉。不知地下双魂,作何相见。《焦氏易林》[2]曰:‘两夫共妻,莫适为雌。’若为此占矣。”戴东原亦在座,曰:“《后汉书》[3]尚有三夫共妻事,君何见之不广耶?”余戏曰:“二君勿喧。山阴公主[4]面首三十人,独忘之欤!然彼皆不畏其夫者。此鬼私藏少年,不虑及后来之合窆,未免纵欲忘患耳。”东原喟然曰:“纵欲忘患,独此鬼也哉!”

注释:

[1]浼(měi):恳求,相托。[2]《焦氏易林》:焦氏指焦延寿,汉代的大学者。汉昭帝时任官,政绩很好。后来又专心读书,尤其下工夫研究《易经》,作《焦氏易林》。[3]《后汉书》:由南朝刘宋时期的历史学家范晔编撰,是一部记载东汉历史的纪传体史书,与《史记》《汉书》《三国志》合称“四史”。书中分十纪、八十列传和八志(司马彪续作)。[4]山阴公主:刘楚玉(446?—465),南朝孝武帝刘骏与皇后王宪嫄的第一个孩子,后与何戢结婚。在刘宋王朝,有皇族第一美人之称。山阴公主以淫乱放荡闻名于世。

【译文】朱导江说:新泰县有个书生,到省城去参加乡试。在距离济南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和几个朋友趁凉快在天没亮时就上路了。黑暗中有两头驴跟着,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他们也没有在意。等到天蒙蒙亮时,这才看出骑驴的是两个女人。再仔细一看,一个是老太太,大约五六十岁,长得又胖又黑;另一个是少妇,差不多二十岁,身材相貌都很不错。那个书生不停地打量她。她忽然回头大声问道:“是几哥吗?”书生惊愕地不知该怎样回答。少妇说:“我就是某某家的表妹。我们的家法里规定,表兄表妹不能见面,所以你不认得我。我却曾经隔着门帘偷偷地见过表兄,所以我能认得你。”书生想起来,原先是有个表妹嫁到了济南。于是两个人就从从容容聊了起来。书生问:“清早赶路去哪儿呢?”少妇回答说:“昨天和你妹夫一起到舅母家去探问她的病情,本来打算当天就赶回来。可是舅母家碰上了件打官司的事,央求你妹夫到京城去周旋,就没有能在当天赶回来。我今早回来是为他收拾行装的。”少妇说话时眉目传情,神态妩媚动人,还流露出早在十几岁时就对书生一见钟情的意思。书生有点动心了。走到岔路口时,少妇邀请书生到家一起吃顿饭。书生高兴地答应了,就和一起赶路的人约定晚上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但他们一直等到报晓的钟声敲响也不见书生来。第二天,还是没有消息。后来他们又到那天分别的地方,沿着岔路寻找,发现他骑的那头驴还在田野里,驴鞍子都没卸下来。又找遍了村子的各个地方,竟没有一个人认得那两个女人。于是又打听,找到书生的表妹家,得知他表妹早就去世半年多了。那个书生到底是被鬼迷惑了,被妖怪吃掉了,还是让盗贼诱拐了?人们都不得而知了。而这个书生从此也就再没有消息了。这件事也足以让那些轻薄的青年男子引以为戒。

当时方可村也在座,他说:“我曾经去过秦、陇一带,也听说过一件类似的事情。有个男子死后,家人打算给他和亡妻合葬,打开墓穴一看,发现里面有个男人的尸首。真不知这对夫妻的鬼魂,在阴间该怎么相见呢。焦延寿《易林》中写道:‘两个丈夫娶一个妻子,妻子死后不知该随哪一个。’这好像预先告诉有这种事似的。”戴东原也在座,他说:“《后汉书》中还记载了三个丈夫共娶一个妻子的事呢,您的见识也不算广博了。”我开玩笑地说:“两位先生不要吵闹。山阴公主有三十个面首,难道你们都忘了吗?但是,那种女人都是不怕丈夫的。而这个女鬼却私下收留另一个青年,不考虑以后与丈夫合葬的事,这未免太放纵情欲而不顾及后患了!”戴东原长叹一声说:“放纵情欲,忘记后患的人,难道只有这个鬼吗?”(槐西杂志二)

舅氏安公介然言:有柳某者,与一狐友,甚昵。柳故贫,狐恒周其衣食。又负巨室钱,欲质其女。狐为盗其券,事乃已。时来其家,妻子皆与相问答,但惟柳见其形耳。狐媚一富室女,符箓不能遣,募能劾治者予百金。柳夫妇素知其事。妇利多金,怂恿柳伺隙杀狐。柳以负心为歉。妇谇曰:“彼能媚某家女,不能媚汝女耶?昨以五金为汝女制冬衣,其意恐有在。此患不可不除也。”柳乃阴市砒霜,沽酒以待。狐已知之。会柳与乡邻数人坐,狐于檐际呼柳名,先叙相契之深,次陈相周之久,次乃一一发其阴谋曰:“吾非不能为尔祸,然周旋已久,宁忍便作寇仇?”又以布一匹、棉一束自檐掷下,曰:“昨尔幼儿号寒苦,许为作被,不可失信于孺子矣。”众意不平,咸诮让柳。狐曰:“交不择人,亦吾之过。世情如是,亦何足深尤?吾姑使知之耳。”太息而去。柳自是不齿于乡党,亦无肯资济升斗者。挈家夜遁,竟莫知所终。

【译文】我舅舅安介然说:有个姓柳的人,和一个狐精交朋友,关系非常亲密。柳某很穷,那个狐友就常常给他吃的穿的救济他。柳某欠了一个大户的钱,大户想让柳某的女儿去抵债。狐友替他从大户家偷出了借钱的字据,了结了这件事。狐友时常到柳家去,妻子儿女都能和狐友对话,但是只有柳某能看到狐友的形貌。后来这个狐友媚惑了一个富家女,用符也赶不走。富家就用一百两银子招募能制伏狐精的人。柳某夫妇一向了解狐友的情况,柳某的妻子贪图赏金,就怂恿柳某找机会杀死狐狸。柳某觉得那样做背弃友情,对不住狐友。妻子骂道:“那个狐精能勾引某家的女儿,就不能勾引你的女儿吗?昨天它还用五两银子为女儿做了一身棉衣,恐怕它有这种心思吧。这个祸害非除掉不可!”柳某于是暗地里买了砒霜,打了酒等狐友来喝。狐友已经知道了柳家夫妇的歹心。趁柳某和几个乡邻在一起的时候,它就在房檐上叫着柳某的名字,先叙往日交情的深厚,然后又述说周济柳某家已有很长的时间,之后一一揭发他们夫妇商定的阴谋。它说:“我并不是不能给你家带来灾祸,只是我们交往时间长了,不能忍心与你们为敌!”说完,又把一匹布、一束棉花从房檐上扔下来,说:“昨天你的小儿子哭着喊冷,我答应为他弄条被子。我不能对小孩子失信。”大伙听了狐精的话,都愤愤不平,一起谴责柳某。狐精说:“我交友没选对人,这是我的过失。世态人情就是这样,你们又何必过多地指责他呢?我姑且让他心里明白就是了。”狐精说完,叹着气离去了。从此以后,柳某就被乡人看不起,也没人肯出个一升一斗资助他、救济他了。他只得携带一家老小连夜逃走,最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槐西杂志二)

奴子王敬,王连升之子也。余旧有质库在崔庄,从官久,折阅都尽,群从鸠资复设之,召敬司夜焉。一夕,自经于楼上,虽其母其弟莫测何故也。客作胡兴文,居于楼侧,其妻病剧,敬魂忽附之语,数其母弟之失,曰:“我自以博负死,奈何多索主人棺敛费,使我负心!此来明非我志也。”或问:“尔怨索负者乎?”曰:“不怨也。使彼负我,我能无索乎?”又问:“然则怨诱博者乎?”曰:“亦不怨也。手本我手,我不博,彼能握我手博乎?我安意候代而已。”初附语时,人以为病者瞀乱耳;既而序述生平、寒温故旧,语言宛然敬也。皆叹曰:“此鬼不昧本心,必不终沦于鬼趣。”

【译文】奴仆王敬,是王连升的儿子。过去我在崔庄有个当铺,外出做官的时间长了,这家当铺亏损得差不多了,他的堂弟们又集资把当铺办了起来,叫王敬夜里值更。一天夜里,王敬在楼上上吊死了,他的母亲和弟弟也不知死因。雇工胡兴文,住在这间楼房隔壁,妻子病重时,王敬的灵魂忽然附在她身上,数落他母亲和弟弟的过失,说:“我因为赌博输了钱而死,你们为何向主人索要那么多丧葬费,让我有愧于心!今天来声明这不是我的本意。”有人问:“你怨恨向你要债的人吗?”他说:“不恨。如果他欠了我的钱,我能不要吗?”又问:“那么你怨恨引诱你赌博的人吗?”他说:“也不恨。手是我的手,我不赌,别人能拉着我的手去赌吗?我现在只有安心等候替代就是了。”王敬刚开始附在胡兴文妻子身上说话时,人们还以为是病人说胡话,接着历述生平往事、与亲朋故旧寒暄,言语声调都是王敬的。人们说:“这个鬼没有丧失良心,一定不会永远沉沦留在阴间。”(槐西杂志三)

有选人在横街夜饮,步月而归。其寓在珠市口,因从香厂取捷径。一小奴持烛笼行,中路踣而灭。望一家灯未息,往乞火。有妇应门,邀入茗饮。心知为青楼,姑以遣兴。然妇羞涩低眉,意色惨沮。欲出,又牵袂固留。试调之,亦宛转相就。适携数金,即以赠之。妇谢不受,但祈曰:“如念今宵爱,有长随某住某处,渠久闲居,妻亡子女幼,不免饥寒。君肯携之赴任,则九泉感德矣。”选人戏问:“卿可相随否?”泫然曰:“妾实非人,即某妻也。为某不能赡子女,故冒耻相求耳。”选人悚然而出,回视乃一新冢也。后感其意,竟携此人及子女去。求一长随,至鬼亦荐枕,长随之多财可知。财自何来?其蠹官而病民可知矣。

【译文】有个候选官员夜里到横街饮酒,酒后趁着月色散步回住处。他住在珠市口,就从香厂抄近路走。有个小僮仆拿着灯笼,走到半路,小僮仆跌了一跤,灯笼弄灭了。他远远看到有一户人家还没有熄灯,就过去借火。有个妇人开门出来,还请官员进去喝茶。官员心里明白,这是个妓女,就想消遣一下。但是妇人神情羞涩,低着头,神色像是沮丧无奈的样子。官员想离开时,妇人又拉着他的衣袖,一定要他留下。官员就和她调情,那个妇人也很温柔地顺从了。官员身边刚好带了几两银子,就拿出来给她。妇人推辞,不肯接受,只是请求地说:“如果您还念着今夜的恩爱,有个某人做过官员的仆役,住在某个地方,失业很久了,老婆死了,孩子年幼,难免吃不饱穿不暖。假如您能雇用这个人,带他去上任,那么他的亡妻也会感谢您的恩德。”候选官员开玩笑地说:“你能不能跟我去呢?”妇人流下泪来,说:“我实际上不是人,就是那个某人的妻子。因为他不能养活子女,所以我不顾羞耻来求您。”候选官员慌张惊恐地离开这所房子,回头看时,却是一座新坟。后来,候选官员被妇人的诚意所感动,真的带着那个某人和子女赴任去了。为了请求一个官员随从的职位,竟至于鬼也献身,官员的随从能发财就可以想见了。财从哪里来?他贪污公家的和搜刮百姓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槐西杂志三)

董秋原言:东昌一书生,夜行郊外。忽见甲第甚宏壮,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欤?稔闻《聊斋志异》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踯躅[1]不行。俄有车马从西来,服饰甚华,一中年妇揭帷指生曰:“此郎即大佳,可延入。”生视车后一幼女,妙丽如神仙,大喜过望。既入门,即有二婢出邀。生既审为狐,不问氏族,随之入。亦不见主人出,但供张甚盛,饮馔丰美而已。生候合卺,心摇摇如悬旌。至夕,箫鼓喧阗,一老翁搴帘揖曰:“新婿入赘,已到门。先生文士,定习婚仪,敢屈为傧相,三党有光。”生大失望,然原未议婚,无可复语;又饫[2]其酒食,难以遽辞。草草为成礼,不别而归。家人以失生一昼夜,方四出觅访。生愤愤道所遇,闻者莫不拊掌曰:“非狐戏君,乃君自戏也。”

余因言有李二混者,贫不自存,赴京师谋食。途遇一少妇骑驴,李趁与语,微相调谑。少妇不答亦不嗔。次日,又相遇,少妇掷一帕与之,鞭驴径去,回顾曰:“吾今日宿固安也。”李启其帕,乃银簪珥数事。适资斧竭,持诣质库。正质库昨夜所失,大受拷掠,竟自诬为盗。是乃真为狐戏矣。秋原曰:“不调少妇,何缘致此?仍谓之自戏可也。”

注释:

[1]踯(zhí)躅(zhú):形容慢慢地走,徘徊不前,同“踟躇”。[2]饫(yù):饱食。

【译文】董秋原说:东昌有个书生,夜间在郊外赶路,忽然看见一所大宅子十分高大华丽,暗暗想这是某某家的墓地,怎么会有这所大宅子,大概是狐精变化出来的吧?他听多了《聊斋志异》中青凤、水仙一类的故事,希望自己也有这种艳遇,就故意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开。不久,有马匹车辆从西边过来,车马上的人们衣服装饰都很华丽,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揭开车帘,指着书生说:“这位郎君就很好,可以请他进去。”书生看到车子后面坐着个少女,漂亮得像天仙似的,高兴极了。车子进了宅院大门,有两个婢女走出来邀请书生。书生已经知道这些是狐精,也不再问她们姓名门第,就跟着进了门。也没看到主人出来见面,只是陈设豪华,酒菜十分丰盛而已。书生等着做新郎,心思像挂着的旗帜一样摇摇荡荡激动不已。到了晚上,笙箫鼓乐十分热闹,有个老翁掀开门帘作揖,说:“新女婿上门成亲,现在已经到门口了。先生是读书人,一定熟悉结婚仪式,委屈你当个傧相,我们整个家族都有光彩了。”书生大失所望,但是原本来就未曾议过婚事,现在就没话好说了;又饱吃了人家的酒菜,不好马上推辞,于是只好马马虎虎做一回婚礼傧相,然后不辞而别,回到家里。家里人因为书生失踪了一天一夜,正出外四处寻找。书生愤愤不平地把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听到的人都拍手大笑,说:“这不是狐精戏弄你,是你自己戏弄自己啊。”

我也接着说有个叫李二混的人,穷得过不下去了,就到京城谋生。路上碰到一个骑驴的少妇,李二混趁着同她说话时,悄悄地跟她调笑。少妇不回答,也不恼怒。第二天,两人又碰到了,少妇扔了个手帕包给李二混,鞭打着驴子自己先走,还回头说道:“我今天住在固安。”李二混打开手帕包,里面有几件银首饰。李二混正缺少盘缠,就拿着银首饰到当铺去当。这些银首饰恰好是当铺昨夜失窃的东西,李二混受尽拷打,只好招认是偷盗。这才真的是被狐精戏弄了。董秋原说:“他不去调戏少妇,怎么会到这个地步?这仍然可以说是自己戏弄自己啊。”(槐西杂志三)

陈瑞庵言:献县城外诸邱阜,相传皆汉冢也。有耕者误犁一冢,归而寒热谵语,责以触犯。时瑞庵偶至,问:“汝何人?”曰:“汉朝人。”又问:“汉朝何处人?”曰:“我即汉朝献县人,故冢在此,何必问也?”又问:“此地汉即名献县耶?”曰:“然。”问:“此地汉为河间国,县曰乐成。金始改献州。明乃改献县。汉朝安得有此名?”鬼不语。再问之,则耕者苏矣。盖传为汉冢,鬼亦习闻,故依托以求食。而不虞适以是败也。

【译文】陈瑞庵先生说:献县城外的一些土丘,相传都是汉代的坟墓。有个耕地的农夫,不小心耕错了一座坟,回家后发冷发热说胡话,责难他触犯了古人。这时陈瑞庵先生偶然到了这里,问:“你是什么人?”回答说:“汉朝人。”又问:“是汉朝什么地方的人?”回答说:“我就是汉朝献县人,所以坟墓就在这儿,这又何必问啊?”又问:“这地方汉朝时就叫献县吗?”鬼回答:“是。”陈瑞庵问:“这个地方汉朝时是河间国封地,这个县叫乐城,金朝时改为献州,明朝时才改为献县,汉朝时怎么会叫献县?”鬼不说话。再问时,那个农夫已经苏醒了。大概是因为传说这里是汉代的坟墓,鬼也经常听到人这么说,所以假冒汉鬼来讹诈人们供奉酒食,不料恰恰因为这个露了馅。(槐西杂志四)

同年邹道峰言:有韩生者,丁卯夏读书山中。窗外为悬崖,崖下为涧。涧绝陡,两岸虽近,然可望而不可至也。月明之夕,每对岸有人影,虽知为鬼,度其不能越,亦不甚怖。久而见惯,试呼与语。亦响应,自言是堕涧鬼,在此待替。戏以余酒凭窗洒涧内,鬼下就饮,亦极感谢。自此遂为友,诵肄之瑕,颇消岑寂。

一日试问:“人言鬼前知。吾今岁应举,汝知我得失否?”鬼曰:“神不检籍,亦不能前知,何况于鬼。鬼但能以阳气之盛衰,知人年运;以神光之明晦,知人邪正耳。若夫禄命,则冥官执役之鬼,或旁窥窃听而知之;城市之鬼,或辗转相传而闻之;山野之鬼弗能也。城市之中,亦必捷巧之鬼乃闻之,钝鬼亦弗能也。譬君静坐此山,即官府之事不得知,况朝廷之机密乎!”一夕,闻隔涧呼曰:“与君送喜,顷城隍巡山,与社公相语,似言今科解元是君也。”生亦窃自贺。及榜发,解元乃韩作霖,鬼但闻其姓同耳。生太息曰:“乡中人传官里事,果若斯乎!”

【译文】与我同年考取科举的举人邹道峰说:有个姓韩的书生,在乾隆丁卯年夏天住进山里,用功读书。他的窗外是悬崖,悬崖下面是山涧。山涧十分陡峭,与对面峭壁虽相距不远,却只能相望而到不了对面。月明之夜,韩生常常看见对面峭壁下面的岸边有影子晃动,虽然知道那一定是鬼,但估计他到不了这边,所以也不怎么害怕。时间一长,渐渐习惯了,就试探着跟他对话。那边也有回应,自己说是坠入山涧摔死的鬼,在这里等着找替身。韩生试着把喝剩下的酒从窗子洒到山涧内,鬼在下面接着喝了,也很感谢。从此后,一人一鬼成了说话聊天的朋友,在读书闲暇时,很能消愁解闷。

一天,韩生试探地问:“人都说鬼有先知。我今年要去应举,你知道我能不能考中?”鬼说:“神仙不查阅簿册,也不能提前知道,何况我们鬼呢。鬼只能通过阳气的盛衰,推测人的寿数与命运;根据人神采的明朗与晦暗,知道人是正直还是邪恶。至于官场前途之类的事,那些给冥官当差的鬼,也许在旁边偷听了才能得知;城市里的鬼,是从传来传去的传闻中获取信息;而山野之鬼连这些也达不到啊。在城市里面得到消息的,也得是机灵乖巧的鬼,至于愚钝笨拙的,照样是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就像您独自住在山里,官府的事尚不得而知,何况朝廷的机密呢?”一天夜里,鬼隔着山涧喊他,说:“给您报喜,刚才,城隍到这里巡山,和土地爷聊了一会儿,好像是说,今科解元是您。”韩生暗自庆贺。等到发榜时,解元是韩作霖。原来,鬼只是听到同姓罢了。韩生叹息道:“乡里的人传说官府里的事,果真就像这样吧。”(槐西杂志四)

蒋苕生编修言:一士人北上,泊舟北仓、杨柳青之间。(北仓去天津二十里,杨柳青距天津四十里)时已黄昏,四顾淼漫,去人家稍远,独一小童倚树立,姣丽特甚;然衣裳华洁,而神意不似大家儿。士故轻薄,自上岸与语。口操南音,自云流落至此,已有人相约携归,待尚未至。渐相款洽,因挑以微词,解扇上汉玉佩为赠。頳颜谢曰:“君是解人,亦不能自讳。然故人情重,实不忍别抱琵琶。”置佩而去。士人意未已,欲觇[1]其居停,蹑迹从之。数十步外,倏已灭迹,惟丛莽中一小坟,方悟为鬼也。女子事夫,大义也,从一则为贞,野合乃为荡耳。男子而抱衾裯[2],已失身矣,犹言从一,非不揣本而齐末[3]乎?然较反面负心,则终为差胜也。

注释:

[1]觇(chān):暗中察看。[2]抱衾裯:侍寝。出自《诗经·召南·小星》:“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同。”[3]揣本而齐末:不是度量考虑底端根部位置,而只对齐他们的末端来比较,指舍本求末。

同类推荐
  • 客满天下

    客满天下

    或是上天注定,我不入阵眼谁入阵眼,穿越罢,看少爷如何把西湖客栈弄得客满天下!
  • 回到三国当猛将

    回到三国当猛将

    作为公元二世纪末的猛将,不仅仅要身手好,头脑也必不可少!曹老大,小弟刚把吕布给宰了,你看是不是顺便把貂蝉犒赏给小弟啊?拼将一死存奸雄,勇绝还赞古恶来。重生典韦,立世三国,一代恶来改变历史篇章!
  • 朱湘诗传

    朱湘诗传

    以七言长诗的形式,复活被鲁迅称为“中国济慈”的爱国诗人朱湘的形象。
  • 唐时行

    唐时行

    21世纪历史专业研究生,穿越成大唐天宝年间的商人之子,被困沙漠,离奇的身世,唯一的丝帕将如何揭露谜底,江辰到底是何方人氏?离奇出现在西北大漠的灭族突厥后代,他们又是谁?死里逃生的少年如何在大唐的边缘生存,如何肩负民族的复兴?承平已久的大唐波涛暗涌,还有一年半时间,熟识历史的江辰是早早逃到南方做小地主,还是肩负正义、颠倒乾坤,拯救盛唐于危难之中?请看别样的历史——《唐时行》
  • 观澜之黑水绕城

    观澜之黑水绕城

    --将军可曾登临过这阅江楼一览我疆域的广袤?-不曾--那今日将军与朕一同观览这豪疆广域又有何种想法?-想法?陛下是想问臣下的是跟何种景致有关的想法?--哦?爱卿对不同景致还有不同见解?-不知陛下想听的是有关这漫山间如血的枫红,还是山下那绕城的黑水,亦或者是水那边千倾一碧的农桑?……又或者是那如黛的远山?--朕的疆域可不是仅仅局限在那黑山的这头喝。-当然,陛下的疆域还有山那边那连天的沧海!--呵呵,爱卿所言极是,起风了……爱卿可知,朕的所思所想?-臣下不敢妄自揣测。--朕此刻,只希望朕的天下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笼罩在这晴空万里的苍穹之下!
热门推荐
  • 问鼎三界

    问鼎三界

    他是个天生绝脉无法习武的废柴。因为一个魔戒,他能同时兼修东方武道和西方魔法。而且身上还流着天界青龙神族的血,人魔大战,宿命轮回,前世人王后羿留下的种种秘密,在今世是否能找出答案。看盘古神弓,三界美女如何被他收入怀中。
  • 南柯怡梦

    南柯怡梦

    都市少女穆瑾臻,一脚踏空无端误入清王朝,仗义阿哥十三爷,一次偷闲意外闯入辛者库,刹那间,四目相接,火花四溅,也许在这对视的一瞬,痴缠嗔念,已然注定。他是她仰慕已久的侠王,可到底挣不开历史的箍制;她是他死生契阔的挚爱,可终究逃不过现实的残酷。
  • 逆源录

    逆源录

    虚幻与现实,生存与毁灭,人类因情感而脆弱,也因情感而强大
  • 无数人间

    无数人间

    后来,谢一说:“我突然想到阳山镇的糖油粑粑了。”
  • 魂与火

    魂与火

    四周是无数残破的剑,杂乱的插在被血染成的战场上。依稀记得有一双手将自己拖至墓地,埋在了棺材里。不该是这样的啊,亲人,挚友,以及珍视的女孩.....他们去哪了呢?挥了挥手中的剑,还是那熟悉的质感。“火、血、灵魂……”
  • 大宋有神医

    大宋有神医

    北宋初年,乱世尽头,治世开端。且看一位穿越而来的神医,医人、医心、亦医国。
  • 如果晴天

    如果晴天

    她曾经以为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已经用完了她生命中所有对爱的希冀。而他也曾经认为他终将在灰黑色的寂寥中和事业走完一生。他却娶了她,宠溺入骨。某夜,争吵之后她打算带球跑,半路就给截了回来。“她回来了,我走了不就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了吗。”“我对她没兴趣。我不想再重复。”“你对她没兴趣还带她去买东西,带她去看病。”“我让你知道什么是有兴趣!”她逃家计划再次失败。
  • 巅峰战神

    巅峰战神

    世间有少年,从西向东,孤绝而热勇。曾家仇未报,曾默默无闻,却从不言退怯。四面萧索,八面埋伏,他以纵横之气横扫千军。山是山,河是河。苍穹大地,众生之巅。唯有巅峰战神!
  • 重生之三国王者

    重生之三国王者

    郭盛是一名普通大学的学生,但是在熬夜写论文之后,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穿越到了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的前两年。“二流世家郭氏的继承人,琅琊郡都尉之子?“郭盛舔了舔嘴唇,似乎还不错!但是,现实却和记忆中的三国有些偏差!这个世界热衷于阵前斗将!也就是单挑!不一样的三国,从阵前斗将开始!
  • 御魂番

    御魂番

    你们相信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新生命的开始吗?在人间有这样一个传说,人死后灵魂会通往一个地方,古人称之为灵魂之乡。或许世间的人并不相信灵魂之乡的存在,但这里确实承载着世间人类的灵魂,是人类灵魂的归处。而他,就生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