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泉山顶,海地会堂,一贯的座位:左边坐的因斐那,毛发有点褪色,眼睛依然有神;中间是帕拉,素衣飘飘,青春的微笑中多了点什么;右边是穆罕,老国王,老帅哥,发色稍稍变深了,瞳色也更靠近墨绿,此外,时间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礼物,举止依然,深邃。
当阳光照进华丽的窗户,掠过王者们的后脑勺,顺着他们的目光照亮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这两张脸不常出现在这种场合:伽利利和伽利雷准备答辩。
当然,关于政治,哲学系的人会常常讨论。他们想象出一个理想化的政治模型,为了丰富这个模型展开辩论。这只是他们的消遣,没有人会认为有实践的意义。
所以说,这一次是历史上第一次,圣泉学院与政治的相交。主导者不是哲学系的那帮闲人,也不是为了讨论理想国的什么东西。地球说和地平说的唇枪舌战已经惊动了那些最上层的统治者们,他们希望能够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世界观,如果有必要可以颠覆或者改变,再将这些更新过的世界观传达到自己的子民,从而有可能改变世界。
“所以说,约希普里斯没有给两大疑问做出正确解答,而地球说合理地解释了这两个问题:因为地面是有弧度的,海中央没有什么巨浪,甚至风平浪静,船只可以航行过去,没问题的!”
伽利利一边吼着,一边有节奏地拍打自己的手可以碰触到的任何东西,好像在伴奏。同时,他睁大眼睛盯着穆罕,穆罕也看着他,他的红色眼神是如此有说服力,好像可以对着听者的心灵说话,穆罕不知不觉顺着他辩论的节奏频频点头。
“……综上所述,地球说荒唐至极,我们不需……要相信他。对不起,我,有……点紧张。”伽利雷看着帕拉,眼神的能量毫不逊色,可惜看错了人。帕拉虽然也在点头,但始终皱着眉头,就像看着没出息的儿子一样。
“太阳是圆的,月亮是圆的,地球为什么不能也是圆的?”
“太阳和月亮只是天空中会发光的印……饼……炳,总之,是一个盘面,不是球形。而且你也说,它们是圆的,不是球体的!”
“日食月食怎么说?”
“日食是月亮的圆盘重叠到太阳上,月食是月相变化中出的bug”伽利雷似乎背过这一句。
“约希普里斯生前有一个待完成的研究,这项研究有望证明太阳月球是球体,如果我找到他的手稿,继续他的工作,我就可以证明。”伽利利露出狡猾的微笑。
“省省吧,那时没有纸。他打草稿的沙盘已经被清理了。”伽利雷被他的笑传染,模仿似的发出憨笑。
“你确定如此固执吗,老弟?”
“这不是固执……”
这就是为什么,永远不要让两个双胞胎杠起来,因为一旦他们杠起来,就永远分不出胜负……
之后的舞会、就餐时,穆罕拉着因斐那在他耳边不停说着什么,因斐那最后微微点点头,艾林斯国王恢复沉默,在之后几天消失了。
“你不要听信他们,老公!”帕拉一次闲谈中突然提起。
“其实……我认为你们也应该改变一下了。我知道这很难,你们祖先的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但是至少不要排斥西,好吗?”因斐那将语气放得比平时还要温和。
“不可能,这是……荒唐,你怎么能相信,他说重力只是将我们吸在地上,那照这个说法,地球背面的人头发都往上竖,项链也往上掉,整个人就像系在天花板上一样……”
“不,你理解错了,他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可能,圣特诺一直是世界的中心,自古就是,未来也一定是!”
“可是就算世界是球体,不存在中心。但是这种自欺欺人的优越感能持续多久呢?而且这只是观念的改变,能对事实和人们的生活习惯产生多大影响呢?不要太在意了。而且,就算这里是如此神圣,也许千年之后,一场灾难将这里完全摧毁,还有什么意义呢?”
“因斐那!你什么时候和学院那些疯子们站在一起了,连老婆都要反对!”
“嗯?啥!怎么……我陈述事实啊?”
“你给我记住了,我之所以在意,就是当你所说的千年之后,圣城毁灭后,人们会依然记得这个地方,回忆在这里的岁月。人们这样做,是因为这里是世界的中心,以前是,消失后还是。还有一点,你所说的灾难是不存在的,圣城会永远存在,永远繁华!”
她说完后扬长而去,准备去找自己的儿子,将那些话重复给他听。当然,他会很不耐烦。
这次峰会结束后,帕拉把她的老公扣留下来,不让他改变观念不放走。她还在四处搜寻穆罕,那人早就跨过圣幕海峡,回到自己的国家了。
一天清晨,约希普里斯港的崖壁上,第一道曙光照射在横跨崖缝的拱门里,将它的内侧染成火红,就像一座灯塔,给船只宣布,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前方。
船工们一半是圣特诺人,一半是挪拿亚人,他们装载着货物:羊皮纸和小牛犊。船在正午出发,沿着海岸到达圣城,卸货,装载莎草纸和一些谷物,再回来。
几乎没有任何例外,海岸总是风平浪静,船只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圣特诺垄断了南北的贸易,规定所有的船只在经过时都要在此停泊,长久以来,这抑制了船的续航能力,使得不论南方北方的货物,都有这个中间商的阴影,挥之不去。
这个平衡在今天打破,有人挑战它的权威。
人们细着眼睛看,惊奇地发现海中央升起了几道桅杆,那是在圣特诺港随处可见的艾林斯制式货船,在这里从没出现。
渐渐可以看到船身,那些船身似乎更为巨大,它们从遥远的彼岸横渡而来,是什么力量使它们可以跨越比约希普里斯塔还要高的巨浪?
船只在人们的目光中靠近,那些船工已经忘记了自己手中的活,一个个呆滞成雕像,任海风腐蚀。
突然有人大喊:“船只进岸——”
大家回过神,匆匆跑去为那些勇士的靠岸准备。
艾林斯船只几乎都是双体船,一般货船四面船舷伸出四排桨,动力十足。战船内侧两排桨,外侧两面是厚厚的装甲。但这种货船似乎更复杂,在两侧中部偏后有两个叶轮,就像摩伏斯一样,叶轮使用什么驱动?艾林丹的保密工作一贯做得很好。桅杆后面的夹板上伸着两根管子,噗噗冒着烟,船身的窗口和缝隙处还时不时漏出一点雾气。
船只卸下的货物只是普通的艾林斯商品,价格便宜得出奇。艾林斯人迅速买了一点当地货物,将大块的柴火运上船后,就匆匆离去了。毕竟他们在偷渡。
帕拉大发雷霆,首先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对外宣称那些货船在夜间逃过海关检查,偷偷经过圣特诺港而没有停靠。她认为艾林丹违反了条约,决定派军舰驻扎艾林斯港口,以便严格检查。出乎意料,艾林丹同意了。
因斐那被软禁在一间豪华的套房里,普拉图斯想去看看却被门口卫兵阻拦。他想去圣泉学院,下山走到半路,也被拦住。他要申辩,门口卫兵像石头一样,怎么也没有用。
外界的消息还是可以听到:普拉图斯的同学,就是那个白脸矮个子学者,在一天参加了诘辩室的辩论后,当晚宿舍里自杀。法庭正在审理这个案件,被告是苏格拉底斯。
怎么会这样!他同情他的老师,不愿相信他有罪,可是当他回想他的老师的教诲,又为自己的想法所羞耻。
要为一切问题保持谨慎和疑问的态度,如果苏格拉底斯真的有罪,他就不应该同情,而是去指责,用石头去砸有罪之人,用石头砸死自己的老师……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迷茫,不是最近出现的,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自从他进入苏格拉底斯的课堂,他被潜移默化地影响,被教导成对一切事物保持怀疑。他的老师的课程确实有很多时候可以颠覆价值观,但颠覆得越多,剩下的越少。
他几乎不再相信任何高深学者的结论,它们或多或少都有漏洞,包括苏格拉底斯自己的,他开始怀疑这些人真正的在干什么……
现在,他的思路陷入混乱,那只是清晰无比的逻辑飞速推演的表象。他发现自己存在的这个世界如此虚无,他审视身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抽象,眼前化为一片片幻影,投射在山洞的墙上。
他审视自己的母亲……
他审视自己的父亲……
他审视自己的老师……和那些学问……
他审视正在碰撞的两个世界观,就像两个星系,互相旋绕,渐渐纠缠在一起……
他审视人生,和人生的意义,发现光鲜的背后一片虚无。
定义?意义?到底有什么……
他在潜意识里看见放在柜中的一把剑,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粗糙,没有开刃的剑。他小时候不知从哪里找到,随意把玩过的那把剑。他将它从柜中拿出,抽出剑鞘,再插回去,背在背上。
他潜入他父亲的房间,父亲郑重地将那把红铜剑传给他,红光洒在他脸上,他将红光藏回剑鞘,背在背上。
那个盾,是他在军事训练中使用的。有别于圣特诺圆盾,那把盾是标准的圆弧,没有象征陆地海洋的凸起,也没有中间那点黄金。整个背面光滑无比,正面雕刻着奇怪的花纹,没有珍珠,没有镶嵌玉石。
他整理好自己的行囊,背上两把剑,它们交叉成“X”形,将行囊背在它们上,再用盾牌将行囊盖上。至此,他已成为真正自由的灵魂,将要探索洞穴石壁,和石壁以外的世界。
他对着房间的虚空告别,悄悄潜入黑暗,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