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巴雷鲁的核缓缓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水中,远离地面,远离阳光,远离那温暖的水域。它的意识渐渐模糊,如果它有意识的话,它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死了,它的核心还在,可是其他所有器官,所有运动能力已经丧失,他只能无休止下沉,下沉……
也许过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它碰到了大洋底,那海床似乎很硬,很温暖。它看到海底有巨大的烟囱冒出滚滚黑烟,那是一棵石柱,似乎很高,很高。它看到有白色的虾米在烟囱口徘徊,还有许多似曾相识,但奇怪无比的生物,它忘了自己是否曾见过它们。
那黑色的核触碰的海床裂开一条缝,一道光从缝里钻出。那里有一条发着红光的熔岩,在海水中冒着气泡,变暗,变冷,变得黏糊糊。
缝持续扩大,白虾噗嗤游走,那核却掉了下去。
它在火焰中炙烤,想要膨胀的欲望和被几千米厚的海水压着的难受抗衡着,在那散发红光的胶状物中受着折磨。
当折磨达到顶峰,突然,它感受到无比快感,那身边的岩浆就像富含营养的液体,一股清新和温暖进入它的肠腔,它大口吞噬着,就像母乳一样吸收着。最后,它一用力,胀开了那包裹着的黑核。
它似乎觉得自己分裂了好多次,每一瓣分裂的身体又分裂了好多次,它感觉自己有了复杂的感知,有了更多触手,还有了味觉,它有了真正的眼睛,那眼睛大如太阳,它有了血液,有了三颗心脏,它们跳动着,让血液直达指尖,无限循环,那血液是蓝色的,可它有着红色的外皮。
它感觉自己在长大,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壮,破出岩浆面,重回海洋,岩浆顺着肌肤滑下,是如此舒服柔软。在那冰冷的海洋中,那根烟囱无比剧烈地喷发着,不过似乎比印象中要矮很多。
它回想起自己之前的记忆,有些忘了,感觉缺失了很多,不过它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然后,它要回去。
它从嘴里猛地吐出一口水,那水夹杂着岩浆和烟雾,弥漫在它刚才的地方,而它,早已远走高飞……
“海怪,注意!”
“五点钟方向,霸王乌贼!”
舰队后方乱作一团,从海面伸出三根触角,背面红的发黑,正面布满白色的吸盘,每一个都有锅那么大,它们扑在船身,向海里压,直到船粉碎为止。
在那艘船被吞噬的同时,相隔几乎一百米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对触腕,那是它的第五对触手,比其他的长得多,末端鼓起像一个巴掌,上面布满吸盘。
那两根触腕贴在双体船两侧船舷上,那艘船就被往下拉,上面的人往船侧扔斧头,射箭,丢火把,击中那如皮革般厚实但湿漉漉布满粘液的皮肤后,无比尖锐的刀刃也被弹开。那层皮肤渐渐变成苍白色,和船舷颜色融为一体,船体依然在下沉。
就算有机会,也没人砍得动触手,削铁如泥的横刀切下,如铁棍敲橡皮,被弹开,没有刀口,没有伤痕。火碰触皮肤后立马熄灭,似乎根本没有办法伤害它。
“快跑!”
舰队阵列开始迅速变换,运兵船向海岸撤去,投火船排成一排掩护。几艘船撞向沙滩,后面的船跟着,排成五条队列,士兵在队列中试图快速撤离,在崖缝那里挤成一团——杜特斯焦急地盯着崖缝出口,完全不知道海上发生的事。
火弹打中一根触须,在半空中炸开,如绚丽的烟花。似乎雷鲁是故意的,那根触须的表面被点燃,挥舞着像船队袭来。触须如一把剑,砍进船舱,引发剧烈的爆炸,杜特斯听到远方的爆炸声,觉得奇怪。
艾林斯人从崖缝里冲出来了,他们如泛滥的洪水,前推后攘地挤出来,看到前面开阔的平原,光线让眼睛不适应,不过本能却让他们排成一列列方阵。方阵在长大,如扒在地表的藤蔓,向前延伸,更多更多人挤过狭缝,他们看到了远处的一排角兽。
“冲!”
号角吹响,旗帜升起,那排角兽向前冲去,起初似乎缓慢,不过它们花了一点时间加速之后,动量变得惊人。前排艾林斯盾兵马上举起盾牌,那坚固的盾牌如同纸片,在风中摇曳。
艾林斯人被后面的人推着,藤蔓还在生长,方阵还在扩大。没有号令,方阵后排突然箭雨齐发,向角兽上方袭来。箭雨预判级准,角兽上的人立马举起盾牌蹲在地上,伤亡不至于过大。
第二波箭雨来的时候,两者间距离明显缩短,艾林斯人失去了角度优势,箭矢打在角兽的脸上如下毛毛雨,它们眨一下眼睛就过去了。
前排盾兵稀里哗啦栽倒在沙地上,角兽像踏着晶莹的水潭,溅起水花。锃亮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被抛到空中,落到地上,在红色沙地上留下一串串巨大的蹄印。
“停!”在稀哗的水声中,杜特斯大喊。
号角吹响,旗帜变换,角兽在崖壁前停下。
“转向!返回!”
在他们停着的一会儿,脸上占满血的士兵正在烈日下挥砍着角兽的小腿,他们咬紧牙关,艰难而绝望,那条腿动了动,把他们推到一边。
角兽掉头,在地下踏出凌乱的水花声,它们小跑着返回,践踏一遍那水潭,那藤蔓,回到刚才的位置,准备第二次冲锋。
艾林斯人吃力地搬动着同伴血肉模糊的尸体,更多人从船上下来,方阵还在扩大。
“冲!”
又是一片稀里哗啦,在地上踩出一个个大坑,那些坑很快被填补,还有更多艾林斯人涌过来。
“散开,散开!”南方口音在大喊。
“不要停顿了,冲!”杜特斯也是十分焦急,这一排角兽似乎无法处理这么多敌人,它们还在源源不断出现,而且看似很快就有人溜出角兽占据的区域,在玫瑰走廊口集结。
“不要回来了,就地作战!”杜特斯喊着,号角吹着,旗帜做着更复杂的变换。
一群角兽在平原上踏来踏去,反复跺脚,像抹去脚上的淤泥一样,它们被团团包围,却优势不减。血可以溅到老高,溅到杜特斯一脸,弓箭和从下方丢出的刀也在他们头顶乱晃。红色的沙地被染色,似乎为了维护,它变得鲜红,焕然一新,和新鲜出炉的一样,褪去了漫长地质年代的皱纹。
在黄昏,脚下的艾林斯人变得稀疏,他们已经散开在平原各个地方,在角兽肚皮下躲闪,乱窜。崖缝的废墟终于安静,在那身后的大海,漂满残骸,有的燃烧着,有的死亡着,在那原先洁白的沙滩上,留下一片扇形,那是触手扫过的痕迹,带着血迹。海面似乎从未如此安静,浪花缓缓拍打着,洗刷着那些,或是罪恶或是正义的东西。
杜特斯感受到真正的疲惫,东方天上出现玫瑰红底色的星空,银河斜挎过天际,阳光变得暗淡温柔,这让艾林丹人联想到家中泡着一杯热咖啡,牛奶在勺子的搅动中形成一幅星系的画面。杜特斯命令部队转身,像走廊入口的那片宽阔山谷撤去。
“你们准备好了吗,挪拿亚的子民们!”最高传令官站在他的旗兽上,面对后方喊到。
“为了祖国,为了爱,别在意死亡了!”他面对着的,是挪拿亚所有剩余的士兵。
“挪拿亚兵团的士兵们,我们燃烧吧!”剩余士兵组成庞大的骆驼骑兵部队,就在他后方几十米处。群情激愤,他们挥舞着长矛,发出各种奇怪的呐喊。
他们的阵前是集结的艾林斯方阵,人山人海,排满前方的地面,方形盾牌反射着最后的阳光和点点星光,上万人的方阵鸦雀无声,所有人沉默着,等待最后一场比赛的开始。这一场赢了,前方狭长的肥沃平原如同囊中之物。
挪拿亚人的摄政王从他们后方赶来,他们让开一条道,避让着,使这些体力耗尽的角兽通过。两只旗兽面对面,交换旗语后,国王的部队走到一旁,顺着左边山坡下的通道撤到战阵后面,找到补给的村庄,试图修整。最高传令官的部队仍然站在那里,好似等待着什么。
最后一丝阳光从阵列左侧消失,星空的亮度升高,那个晚上,世界是如此地明亮纯净,各种颜色的星星,有的聚集有的分散,漂浮在绚烂的星云上,顺着地平线旋转。地面上,远处的人脸变得俊秀,似乎涂上了霜,也似乎眼前消散了环绕已久的雾。平时沉重的号声变得清脆,独角兽的脚步如此轻盈,那本名化为星辰,给人们心中留下无限温柔美好的想象。
如图本初人们的预测,第一排,独角兽的阵列冲散了艾林斯盾兵的方阵,箭矢试图加入星河,无奈坠落,归于尘土。第一波冲击的幸存者用盾牌支撑着身体,向前看了几十秒中,独角兽并没有掀起沙尘,空气依然纯朴清新。
骆驼骑兵接着到来,他们的眼睛里依然温暖,那红色的瞳闪耀着独特的光芒,他们在回忆——回忆往事,那些他们的童年,他们在夜空中的玩耍和想象,一切充满爱。眼睛凝视远方,不知不觉,沉重的挪拿亚矛头似乎轻如放羊时的软鞭,随意挥动着,把玩着。
艾林斯人失去了所有优势,他们似乎缺失对于星空的记忆。那漆黑广袤的琼宇是一切未知力量的源泉,夜晚,他们却待在屋顶下,点着油灯,清理着账目收成或读着书。
以前在白海旁,一小股部队击溃从北方而来的精锐主力,对他们来说是训练场上的最低级项目,而现在,他们感觉自己在挑战星空。
那沉重的黑幕缓缓压来,仰面朝天却呼吸不到任何空气,他们是局外人,无法产生共鸣的人,当那巨大的矛头刺进胸膛,胸膛塞不下时,它撑开肋骨,艾林斯人也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深夜是一切的终结,有人杀到海边,重新面向漂满残骸的大海,有人冲到石林前,任凭逃入的敌人迷路。整个过程安静得出奇,似乎没人的意识返回,他们如同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好梦。
杜特斯徒步到那一片海滩上,他捧起海水,洗净脸上的灰尘、汗水和血迹。当他的手浸泡在清澈的海浪中时,一条散发微弱荧光的触手从海中伸来,轻轻搭在他的手心,他感觉无比舒适。
前方不远的海面上升起一座小岛,那是它的头,散发着绿色微光的线条间有两颗蓝色光芒的大眼睛,萌萌地睁大,望着他。荧光和星光融在一起,感觉凉凉地。
“雷鲁?”他小心问。
它点点头。
“雷鲁,你长大了!”他握住它的触手,缓缓抚摸着柔滑的皮肤,“你长大了,是时候了。”他将触手轻轻放入水中。
它摇摇头,又将触手伸进他的手心。
“你长大了,应该离开我了,虽然我也不舍得,不过……”
它更用力摇头,用触手死死拽住他的小指。
“不过……你的小盆子再也装不下你了!”
触手渐渐松开,缓缓退入水中。
就这样离开了吗?杜特斯眼睛湿润了。
它的头缓缓沉入水中,似乎在缩小。海面平静了一会儿后,杜特斯在水波里发现了一个蓝色的光点。
它缓缓漂来,杜特斯凑近一看,是一只小章鱼。他趴下来,脸贴着海面,那只章鱼只有巴掌大小,身体布满蓝色的亮环。
“雷鲁?”
小章鱼点点头。
他拿来水盆,将它浸在海水里,小章鱼一下子游到盆中,接着就待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游走。杜特斯将水盆收起,灌了满满一盆海水,吃力地端着,摇摇晃晃往岸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