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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子朝之乱

这原本是一段就故事情节而言乏善可陈的历史,没有生动的人物刻画,没有火爆的动作场面,没有惊悚的权谋密计,甚至,连插科打诨、丢人现眼的傻子都找不出一个。

我之所以在“子朝之乱”事件上耗费笔墨,原因有二。

第一,是把“庶孽之乱”系列事件集齐。

“庶孽之乱”是指周王室庶子图谋抢夺王位而引发的变乱,春秋时期总共发生过四次。前面三次的子克之乱、子颓之乱、子带之乱,本书均已提及;子朝之乱是最后一次,如果把它漏掉,当然会留下缺失和遗憾。

第二,是“反转”这个贯穿子朝之乱始终的槽点,给人以别具一格的审美视角。

“反转”的魔力在于,一堆平淡无奇的情节经由它的起承转合后,会兀然生出意想不到的演进方式,从而使得故事的整体观感大于各情节视觉效果的累加之和。

好,废话少说,下面直奔主题,带大家看看反转在子朝之乱全程无节操乱入的盛况。

子朝之乱堪称是庶孽之乱的巅峰之作。何为巅峰之作?盖因其动乱规模之巨、持续时间之长、牵连人员之众以及影响恶劣之甚,均为前三次变乱所不可企及。

关于子朝之乱的反动性质,似乎已有定论,诸多史籍如《史记》《左传纪事本末》以及《左传》之杜注、孔疏,皆义正词严地对王子朝挞而伐之。

然以《左传》中的相关记载细细考究之,却不时能发现一些暧昧的描述和语调。这些暧昧的细节,似乎暗示着子朝之乱事件具有相当程度的合法性存在。

支持这种观点的史籍亦不在少数。

如《左传微》便以为左氏之词“诡妙殊甚”,常常是明抑暗扬、阳褒阴讽。

甚至有学者联系《韩非子·说疑》中所提及的“单氏取周”,认为子朝之乱只不过是此前周王庭大夫动乱的延续与升级而已,给王子朝贴上乱臣贼子的标签实为春秋史上最大的冤案。

总之,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那么,历史的本来面目究竟为何?这就需要我们抽丝剥茧,系统了解事件产生的原委,特别是要对当时的政治背景做出观察。

说起来挺可笑。

春秋时期作为隶属于东周朝代的一个历史阶段,按理说,周王庭的人与事应该是其间最为重要的构成要素。

但本书在叙述春秋历史时,常以诸侯列国为主,周王庭反倒成了死跑龙套的配角,有时候甚至连小露一脸都备感艰难。好不容易迎来一个专述周王庭的章节吧,偏偏又是以动乱为主题。

东周历代天子承受的憋屈,当真是常人所无法想象。老师虽然也追求进步,但谁如果许我一顶东周天子的头衔,我绝对会坚贞不屈、抵死不从的。

言归正传。本书在述及“下宫之难”和“三郤之戏”时反复提到过一个观点,即卿大夫的争权夺利构成了春秋后期各国政治舞台上的主旋律。

这种共性,周王庭自然亦不能免俗。事实上,孕育子朝之乱的政治氛围,至少在公元前535年(即周景王十年)已经初露端倪。

那一年,国际社会的焦点还集中在楚灵王的骄奢淫逸上,而周王庭内部最抓人眼球的焦点,却是单献公的家族动乱。

单献公乃单国的国君。单国是姬姓诸侯国,周王室宗亲,封伯爵,国境位于王畿之内,其国君世袭周王庭的卿士。

因此,单氏的重大变故,不唯引发人们的热议,还对周王庭的政局产生着细致入微的影响。

此次单氏的动乱,具体缘由是单献公疏远亲族而亲近寄居的客臣,从而引发了族人的强烈不满。

当年十二月,单氏族人将单献公杀死,另立其弟单成公继承家族。

公元前531年,楚灵王设下鸿门宴,将蔡灵侯诓骗至申地杀死,继而派王子弃疾率军攻打蔡国,其势甚是凶猛。

晋国被迫召集各国代表在厥憖会晤,以图救援蔡国。当时,单成公奉周景王之命赴会,因故迟行,遂稍后会晤晋国正卿韩起于戚地。

会晤之时,单成公目光堕地,话语迟缓,一副萎靡之态。

与会的晋大夫羊舌肸事后对单成公指摘不已。他说:“单子大约要死了吧?会见和朝见的时候,言语务求让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听见,以表明事情的有条不紊;目光不能低于衣服交叉和衣带交结之处,以示仪容形貌端正。现在单子以周王庭百官之长的身份,代表天子宣读命令,然而目光不高于衣带,声音不达于两步。自己不端正,别人就会不恭敬;自己不说清楚,别人就会不顺从。单子已经没有养生之气了。”

我未省羊舌肸仅凭“视下言徐”就判定单成公人之将死的论据何在,然而事实是雄辩的,当年冬,单成公便一命呜呼了。

上面描述单献公和单成公相率而死的语言是平淡的,但这怨不得我,大家要怨只能怨左丘明老先生,谁叫他叙史时这般地惜字如金呢?

当然,我们不能缺乏检索和审视的精神。

单献公作为堂堂周王庭的股肱重臣竟然横遭族人杀害,单成公以“不道(即态度不端正)”“不昭(即言语不明朗)”“无守气(即无养生之气)”之资竟然能登堂入室身居重辅,这反映的还是单氏德行的微寡。从更深远的角度看,也可以说是体现了周王庭秩序的紊乱。

与单氏之乱近似的典型案例还有三个,分别是原氏之乱、甘氏之乱和毛氏之乱。原、甘、毛三氏和单氏一样,都是王畿之内的姬姓诸侯国(温馨提示,甘就是“子带之乱”中王子带后裔的封国),而且其国君都兼任着周王庭的卿士。下面我们一一简述之。

公元前530年十月一日,原国民众因不堪原伯绞为人暴虐,发起暴动将原伯绞驱走,另立其弟公子跪寻为君。

同月二十五日,因甘悼公意欲除掉先君成公和景公的族人,成、景二族不甘坐以待毙,便勾连刘献公[57],将甘悼公杀死,另立甘成公之孙甘平公。二十六日,杀戮进一步扩大,甘悼公的党人——周大夫瑕辛、宫嬖绰、王孙没、刘州鸠、阴忌、老阳子等人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袭杀于街市。

公元前524年,毛伯过被族人毛得杀死,随后毛得继承了毛伯过的职务。刘国大夫苌弘评论认为,毛得在天子脚下竟敢暴纵不法,日后必有逃亡之虞。

在周王庭地位显赫的单、原、甘、毛四氏,竟然集中于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接连爆发动乱,这反映出周王畿的统治秩序危机四伏。

当然,大家也要从现在开始建立一个认识,单、原、甘、毛四氏(其实还要加上刘氏)的人都不是什么尊礼守法的纯良之辈。

而且我要提前剧透的是,上述五大卿族或作为王子朝的支持者或作为王子朝的反对者,都在子朝之乱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从这个认识出发,我们似乎可以隐隐察觉出子朝之乱蕴含的无义气息。

如果大家从单、原、甘、毛四氏之乱的现象中还不能充分感受到王畿大地潜在的危机,那我不妨再援引三个案例,让你们听听当时的人们对周王庭政治现状抱有何种看法。

案例一。

公元前527年,周世子寿及其生母穆后相继辞世,晋大夫智跞携副手籍谈去往洛邑参加葬礼。

葬礼结束后,周景王设宴款待智跞和籍谈。席间,周景王诘问为何晋国不向周王室进贡礼器,籍谈辩解说那是因为晋国没有获取过周王室的赏赐。籍谈的话明显与事实不符,周景王遂嘲之以数典忘祖。

籍谈顶着焦煳的面皮、揣着伤痕累累的心回国后,向羊舌肸倾诉遭受的羞辱。

羊舌肸见多识广,很敏锐对周景王进行了批驳,他说:“天子一年之内连遭两次三年之丧(应为儿子、夫人各服丧三年),如今丧期未满,竟然和吊丧的宾客饮宴,并且还求取彝器,这不但违背了礼仪,而且是把忧虑当作欢乐,恐怕不得善终吧?”

籍谈听得一愣一愣,那数典忘祖呢?

羊舌肸轻描淡写地说:“言语用来稽考典籍,典籍用来记载规范。天子自己的言行都不合于规范,举出典故又有什么用?”

籍谈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找回了心理平衡。

案例二。

公元前524年,曹平公薨。前往曹国参加丧礼的鲁国代表遇到了周卿士原伯鲁(原国国君)。

一番交谈后,鲁代表发现原伯鲁不爱学习,于是归国后就跟大夫闵子马谈起此事。

闵子马大发感慨:“周王庭恐怕要发生动乱了吧!连卿大夫都不爱学习,可以想见整个王畿内必然厌学成风。他们认为不学习没有坏处,所以得过且过,因此就有下面侵凌、上面废弛,这样能不发生动乱吗?学习如同种植,不学习就会堕落,原氏恐怕要灭亡了吧!”

案例三。

公元前521年,周景王打算铸造一口名为“无射”的大钟。

乐官州鸠说:“天子大概会因为心病而死去吧!……(中间略去许多州鸠论述声音影响心情的文字)现在钟声粗犷,天子内心无法忍受,难道还能长久吗?”

三个案例,通过不同人的口吻,直击一个共同的命题——周王庭将有无妄之灾。

那么,风雨飘摇的周王庭到底会迎来怎样的灾祸呢?其实这是句废话,标题处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字在那儿,来,同学们跟老师一起念:子朝之乱。

“等等,第二个字到底念zhao还是念chao?”

“这个嘛……那个那个……读……读——”

“你到底说不说?!”(一把拽着方便面余根的叉子倏地从某个角落里激射而出,插在黑板上嗡鸣不绝。)

“说说说,读zchao。”

“把舌头撸直了!”(又一把撬罐头的起子在课桌底下闪烁着摄人的寒芒。)

“啊,千万别扔脸上,他八小时之内念zhao,八小时之外念chao!”

周王庭的种种乱象,可以视作为子朝之乱提前暖场,而直接引发子朝之乱的根源,则是前文提到的世子寿之死。

按说世子寿之死并不必然催生子朝之乱,但看惯了宫廷戏的我们都知道,权力稀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律。

当世子寿抛下储君之位这么个魅惑四溢的尤物撒手西去后,那些不安分的王子们——譬如王子朝,焉有不春心荡漾的道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原本还未丧失转圜的余地,毕竟周景王依旧稳稳当当地面南而坐。

只要他老人家打定主意,及早确立新世子并迅速巩固新世子的权威,那身为庶子的王子朝即便欲火焚身,也只能找个安静的地儿自己偷偷解决,继而表白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老实巴交无欲无求良善无害的腼腆官二代。

然而,周景王属于那种烂到不能再烂的玩家,在他的一手导演下,原本可以轻易安定的局势,一步一步滑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自世子寿死后,周景王便有心立庶子王子朝为世子,王子朝的师傅宾起也鸡犬升天受到了周景王的宠信。可是,立就立吧,偏偏周景王嘴巴里喊得欢,手底下却迟迟不见动静。

从世子寿身故的公元前527年,直到公元前520年,中间间隔八年之久,就算是奥运会的申办手续也走完了,可王子朝出任世子的手续却仍然光打雷不下雨。你说这能不急死人吗?

然而,这种成为世子的预期,却实实在在把王子朝的欲望变成了现实的行为指南。平日里进进出出,王子朝在言行举止中都有意无意拔高自己的身份,时时提醒别人注意他准世子的殊荣。

王子朝自我感觉良好,有的人却不这么看。虽说周景王放过风声要立王子朝为世子,但那毕竟只是一种展望,到底会不会兑现还是个未知数,要不然为什么周景王拖着不办呢?

更有甚者,那些原本就垂涎世子之位的政治势力,眼见王子朝有捷足先登的可能,在各种羡慕嫉妒恨的心理作用下,纷纷产生了把王子朝拉下马的念头。而周景王迁延拖沓的做法,也恰好给了这些人以运作的时间和空间。

王子朝的对头有哪些,后面自会一一道来,我这里先提一个人。

卿士刘献公有个叫刘狄的庶子,当时在卿士单穆公门下任职。刘狄厌恶宾起,又认为王子朝言语中常以世子自居实乃大逆不道,因此有心将王子朝和宾起置于死地。

公元前520年的一天,宾起在郊外行走,看到一只雄雉使尽浑身解数折断自己的尾羽,甚是讶异,便问身边的随从,这野鸡是不是吃错了药在撒疯。

随从说不是,野鸡是害怕充当祭祀用的牺牲故而自救[58]。

宾起听了这话后深有感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随即匆匆回城面见周景王,诉说起路上的遭遇,并意味深长地说:“鸡见宠饰而当杀,人见宠饰则当富贵。”暗示周景王,王子朝多年来被您高看一等,也该给个正式的世子名分了。

周景王明里没表态,但心里却思绪万千。他之所以迟迟不给王子朝办转正手续,并不是想进一步考察王子朝,也不是对王子朝圣眷消减。

真正的阻力是来自以刘献公和单穆公为首的一众卿士,这些卿士们拥护另一位叫猛的庶王子继任世子。

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情况下,周景王既没有撇开刘、单等人专断独行的勇气,也没有说服刘、单等人改变初衷的能力,于是乎事情就耽搁了下来。

可是,宾起的暗示在周景王心里掀起了汹涌的波涛。周景王年岁已老,又患有心脏病,自知来日无多,要是再不抓紧时间把立王子朝为世子的事给办妥,一旦自己宫车晏驾,那麻烦就大了。

这种对身后事的忧虑终于演化为了决然的杀机。公元前520年的四月,周景王筹划召集公卿们一起到北山去打猎,准备就在猎场上将反对派的首脑人物刘献公和单穆公处死,然后逼迫反对派改弦更张。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周景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的时候,从幽深黑暗的地狱传来了命运的召唤,大势就此反转。

四月十八日,周景王还没来得及对刘、单等人下手,突然心脏病发作,死在了大夫荣锜氏的家里。

于是洛邑瞬间凌乱了,浑浑噩噩的子民纷纷举哀,各怀鬼胎的卿大夫们一边为丧礼奔走忙碌一边暗中勾络联结,子朝派想哭哭不出来,子猛派想笑没笑出声来。

就在周王庭上下乱成一团的时候,又一起突发事件接踵而来。四天后的四月二十二日,刘献公也死了。

关于他的死因,史籍上未做交代,不知道是为丧事操劳过度,还是为王子猛高兴过激。如果大家猜测他是被周景王的亡魂怨念勾走,那我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显而易见的是,刘献公之于王子猛的重要性,远不如周景王之于王子朝的重要性。

因此,经过一番激烈的暗中较劲后,原本落后王子朝半个身位的王子猛绝境反超,被拥立为王(史称周悼王),只等着七个月以后举行登基大典了。

而刘氏那边,因为刘献公没有嫡子,所以在单穆公的鼎力支持下,刘狄以庶子身份成为新的刘氏宗主,史称刘文公。

说到这个庶子继位的话题,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春秋时期讲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可是王道昭昭、众目睽睽,为什么世子寿死后会出现王子朝和王子猛长期相持的态势呢?

同为庶子,谁年长谁就上位呗!年幼的那一方,无论其支持者是周景王还是众公卿,竟敢公然谋求世子之位,不要太任性了好不好?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正是对子朝之乱这起事件定性的关键所在。史学界不是分为贬子朝派和挺子朝派吗?那好,只要搞清楚王子朝和王子猛的兄弟排行顺序,一切争议就迎刃而解了。

倘若王子朝年幼而谋取世子,则王子朝为乱臣贼子;倘若王子朝年长而谋取世子,则王子朝为正当诉求。

只可惜,历来被史学者奉为至尊宝典的《左传》和《史记》,并没有给出一致的答案。其中,《左传》隐晦地指认王子朝为庶长子,而《史记》则旗帜鲜明地指认王子猛为庶长子。

乍一看,《史记》中的记载以其坚定的语气更加适合作为确证使用。但《左传》中的记载因其成文年代接近案发现场而具备更高的可信度。

所以,我倾向于认为两者最终的证明力是不分上下的。换句话说,王子朝和王子猛的兄弟排行,压根儿就辨不清。

既然庶长子的归属无从考证,那子朝之乱的性质自然也就无法核实,因此我只能尽量用中性的笔调来叙述后续的情节。

周景王死后半个月,五月四日,单穆公和刘文公等人进见周悼王,趁势将王子朝的师傅宾起杀死。

当时,王子朝的势力庞大,随时有反扑的可能,单穆公和刘文公等人为保万全,便与其他的王子缔结盟约,竭力壮大和巩固己方阵营。

局势纷乱,人心惶惶,连死了的周景王都跟着遭了殃。

按照丧礼的规定,天子死七月而葬,周景王四月十八日崩逝,理应在十一月间入土。不曾料,才到六月十一日,周王庭的主事就急不可耐地把周景王送上了山。

我猜想,周景王的亡魂若是有一丁点儿的感知,一定会跳起脚来骂娘。

不过,我很能理解当时执掌朝政的保王派(即子猛派。王子猛称王后,子猛派便演化成了保王派),他们轻慢周景王其实也是迫不得已。

因为,周景王的丧礼终究只是个形象工程,大操大办主要还是为了照拂亡人的面子,活着的人非但要讨苦讨累,关键是还无法抽出身来应付现实的危机。

现实的危机是什么?答曰:舍王子朝的反扑而其谁?

长期占据领先优势的王子朝,当然无法接受在最后时刻败给王子猛的残酷结局。

他要是不跟周悼王拼个你死我活,还好意思继续充当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吗?或者换句话说,即便王子朝准备偃旗息鼓,那些将荣华富贵等各色美梦押注在他身上的政客会善罢甘休吗?

所以,依我的愚见,王子朝高举反旗的行为,本质上还是一种在阶级社会和集权体系中为追求私利而奋起抗争的人性表达,是卿大夫们争权夺利的一个着力点。

政治嘛,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山穷水尽,粥少僧多,你不去争,别人既不会让你,也不会夸你,吃饱了反要骂你一声傻子,骂完了还要一脚踩住你,对不对?

就在周王庭为周景王操办丧事的过程中,王子朝已然紧锣密鼓地纠集了包括旧属、百工中丢掉官职的人、周灵王族裔和周景王族裔在内的一大彪反叛势力。等到周景王一下葬,王子朝便带着这伙人哄然而起。

叛火如同燎原之势。很快,王子朝便控制了王畿的郊地、要地和饯地,然后率领此三地的甲兵进入王城,口口声声要驱逐刘文公。

刘文公和单穆公俱为保王派的魁首,若论影响力,单穆公只怕还要更胜一筹。王子朝单单只拿刘文公说事,或许是出于一种分化剥离保王派的意图。

这一招很聪明。保王派面对叛军强大的压力,或许有些慌了手脚,见王子朝主动提供这么个减压阀,也就乐得顺势而下,让刘文公出去避避风头。

六月十六日,刘文公逃亡到扬地。子朝派由此深受鼓舞,闹腾的劲头更足了。

单穆公知道出亡刘文公只是权宜之计,为了防止局势失控,就在刘文公奔扬的当日,他决定将在周庄王庙暂避的周悼王迎到自己家中以便宜行事。

谁知,打周悼王主意的不止保王派,子朝派也在不分昼夜直勾勾地盯着呢!就在单穆公取走周悼王的当夜,一个叫还的王子(子朝派骨干分子)径直来到单穆公家中,又把周悼王带回了周庄王庙。

《左传·昭公二十二年》中关于这个情节的描述可谓蜻蜓点水,简略到了极致(原文就一句话:“王子还夜取王以如庄宫。”),以至于当我们想了解诸如王子还当时带了多少小弟、有没有持械、有没有和单穆公的人发生冲突等研判事态的关键信息时,茫然不知头绪。

但我们还是不难从中提取如下信息:保王派和子朝派的对立已经非常严峻,但双方又未到完全无法沟通、一见面就要抄家伙上的地步,仍存留着采取政治途径化解危局的一线之机。

在这样微妙的当口,双方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斗争的走势。

保王派和子朝派同处一城,相互之间缺少足够的安全防范距离,对于对方暴起伤人的担忧那是时刻萦绕于心的。

所以,王子还取周悼王的行为给单穆公造成了相当程度的惊吓。待得天明,单穆公便惶惶地从王城逃走了。

听说单穆公跑路了,王子还很兴奋,对同党召庄公[59]说:“不杀死单旗(单穆公名“旗”),不能算胜利呀!”

召庄公问依你之见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子还不假思索地说:“我们可以用结盟的名义将单旗诓骗过来,然后再杀掉。违背盟约而打败敌人的事例数不胜数,我们照搬一下又有何妨?”

召庄公说那成啊!

于是王子还立刻出发追赶单穆公。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王子还还特意拉上了周悼王,竭力给单穆公造成一种我带着满腔诚意扑面而来的假象。

一直追到崿领,王子还一行终于赶上了单穆公。

一番花言巧语后,单穆公将信将疑。接着,双方举行了盛大的结盟仪式(这效果就等同于王子还向单穆公发毒誓),单穆公总算答应了跟王子还返回王城。

王子还还怕单穆公顾虑难消,又把前次从单穆公家中取王的事情推到一个叫挚荒的人身上,将挚荒一杀了之。

王子还机关算尽,满以为能够顺利搞掂单穆公,却不料对方阵营中一个叫樊齐的人识破了他的计谋。听到樊齐示警,单穆公赶紧拔腿就跑,并于六月十九日抵达平畴。

王子还功败垂成,干脆撕破脸皮,点起兵马攻打平畴。

这时反转出现了,一直隐忍退让的单穆公忽然小宇宙爆发,非但将王子还领衔的八位王子(均为王子朝之党)于阵前击毙,而且大有反攻王子朝之势。

王子朝因平畴之役己方实力受损,不敢在王城之中久留,遂赶在单穆公围城之前,和自己的拥趸匆忙逃到了京地。

二十日,单穆公引兵直接攻打京地。

交战之初,京地一度陷入混乱,部分京人认为城邑将毁于战火,故成群结队逃到城外的山中避祸。可是打着打着,王子朝竟然挺了过来,把单穆公顶在城外不能前进半分。

与此同时,已辗转回到自己封邑刘地的刘文公,见王城空虚,便趁势而入,与周悼王胜利会师。

至此,保王派经由占据王城而控制了主要的行政资源,而且在京地死死地咬住了王子朝,局势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明朗。保王派似乎已经胜券在握了。

但是(转折词是本章最累的词型),子朝之乱如果就此缓缓收场,那它还不配被我称作春秋时期周王室四大庶孽之乱的巅峰之作。

事实上,如果我们把子朝之乱的全过程分为五个阶段,那眼下连第一个阶段都尚未完结呢!

大家别光顾着牛眼瞪绿豆眼,这不,反转马上就来了。

为了一鼓作气剿灭王子朝,保王派集中力量向京地发动了猛烈的进攻。然而王子朝属于那种慢热型的选手,随着战事拉长,他的状态也越来越勇。

保王派先后于二十五日和二十九日投入攻击的两支人马,前一支被打得满地找牙,后一支也铩羽而归。

然后,气势汹汹的保王派忽然悲催地发现,京地没拿下,反而把自己搞残了,且不说继续咬住王子朝已成奢求,能不能固守王城都是个问题。

无奈之下,保王派只得派使者紧急前往晋国寻求援助。

使者疾驰而去,保王派也不敢在王城久留,遂采取化整为零的战术,将党徒分为三支。

其中,单穆公带着周悼王经由平畴、圃车到达皇地;刘文公去往刘地;王子处奉单穆公之命,和百工之官在周平王庙结盟,把守王城以拒王子朝。

晋国和王畿比邻而居,它如果想要出兵干涉周王庭的内政,我估计最迟也能在一个月之内赶到。

可是,接到周悼王方面发出的鸡毛信后,晋国当局并没有急着采取行动。这种局面一直拖到当年的十月才得以改变,当然,这是后话。

晋国的态度为什么如此暧昧,是一个值得玩味的问题。阅诸史籍,史籍上找不到答案。我认为,这其实从另一个角度证实了子朝之乱性质难以确定的说法。

大家想想,如果王子朝胆敢以庶幼子的身份去冲击王位,那素以卫道者自居的晋国还有什么理由不三脚并作两脚赶到王畿去捻死王子朝呢?这对于彰显晋国的国威也益处多多嘛!

不过话说回来,晋国的观望对于我们这些没心没肺的旁观者而言是个好消息。正因为晋国的袖手旁观,子朝派和保王派得以自由发挥,上演了很多叫人忍俊不禁的桥段。

前面我介绍过子朝派和保王派的两次交战。第一次是王子还追杀单穆公,结果王子还兵败身亡;第二次是保王派攻打京地,结果保王派屡战屡败。

大家从中发现了什么共同点没?没发现是吧?告诉你们,就是谁先出击谁倒霉。

有趣的是,这个共同点经过之后子朝派和保王派的反复较量,俨然演变成了一种规律。大家要是不相信,来看看《左传·昭公二十二年》的相关记载。

七月十六日,子朝派的鄩肸率兵攻打单穆公和周悼王所在的皇地,结果惨败,鄩肸本人也做了俘虏。随即,鄩肸被引渡到王城,就在街市上被施以火刑处决。

八月十六日,保王派的司徒丑率兵攻打子朝派占据的前城,结果惨败,好在本人侥幸逃脱。但是,曾和保王派结盟的百工之官听闻前城兵败后,立刻望风叛变。

八月二十四日,百工之官攻打单穆公在王城中的府邸,结果啥好处没捞到,白白送了许多性命。

八月二十五日,单氏发起报复,把王城中的百工之属清除干净,继而乘胜追击,攻打了子朝派的据点圉地。只有圉地之战似乎逃脱了先下手遭殃的周期律,因为《左传》没有明确记载交战双方的胜负关系。

当然,这样一场胜负关系不很明晰的战斗来得恰是时候。因为它不仅形象化地说明了子朝派和保王派之间势均力敌的态势,而且它低潮化的舞台效果很适合作为子朝之乱第一个阶段的分际。

前文说过,子朝之乱可以分为五个阶段,那么第一个阶段就是子朝派和保王派关起门来内斗。而之所以把圉地之战作为第一个阶段的分际,那是因为,晋国的执法部队马上就要进场了。

好,下面进入第二个阶段,晋国援助保王派镇压子朝派。

十月十三日,晋国下军将智跞与大夫籍谈这对老搭档率“九州之戎及焦、瑕、温、原之师”抵达洛邑,并把在皇地暂避的周悼王护送回到了王城。

熟悉晋国军制的人都知道,自晋文公以来,晋国曾经出现过的军队编制包括“三军六卿制”“五军十卿制”“六军十二卿制”和“四军八卿制”。

那么问题来了,这所谓的“九州之戎及焦、瑕、温、原之师”到底是隶属哪个部门的?

焦、瑕、温、原是晋国南部的四个城邑;“九州之戎”,按照杜预为《左传》作注时提出的观点,就是指“陆浑之戎”[60]。

显然,这些部队并不在晋国中央常备军的序列中,而是一些地方杂牌军。

晋国拿杂牌军来镇压子朝派,显然是没把子朝派的战斗力放在眼里。

子朝派虽然不能代表周王庭,但他们确确实实是周王庭的一分子。所以归根结底,这还是反映了周王庭的孱弱,武备废弛,兵士的整体素质不高,以至于在晋国看来,杀鸡焉用牛刀,随便派些人过去就能搞得王子朝没脾气。

晋国的轻率不无道理,但这样做也无形中削减了他们的作战能力。杂牌军肯定不如中央军那般凶残,到时候能不能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一出手就把王子朝给弄趴下,还真的犹未可知。

多说无益,是牙签是棒槌掏出来耍耍就知道了,我们且拭目以待。

十月十六日,刚刚被晋国注了一管兴奋剂的单穆公和刘文公,兴致勃勃地率政府军攻打子朝派的据点郊地,结果挨了子朝派当头一棒。《左传》里说:“王师败绩。”败绩的意思,就是大败特败了。

同日,子朝派部署在前城的兵马,和从晋国来的陆浑戎兵在社地交战,结果戎兵稀里哗啦丢盔弃甲。这个案例充分说明,做人还是低调些好。晋国满以为周人是群战五渣,不经意间却让对方打得满地找牙。

不过最失落的还要数做着“只要晋军一出手就可以马上清场”美梦的保王派。本部和援军双双失利的冷酷现实,使得子朝派稳稳当当获得了长期对峙的平衡局面,保王派厘清治权的想法又落空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十一月十二日,周悼王忽然去世。关于他的死因,权威资料难以互相印证,《史记·周本纪》说“子朝攻杀猛”,《左传·昭公二十二年》说“王子猛卒”。

大家姑且和和稀泥,在脑海里勾勒一幅周悼王亲自率军和王子朝交战,然后当场阵亡或者中伤不治的画面,也就这么回事了。

周悼王死得极其不是时候,王城周边战火纷飞,情势胶着,保王派们是万万没有心情没有闲暇去给他操办丧事的。

于是,保王派未经任何礼仪程序就直接埋葬了周悼王,接着于十一月十六日另立其胞弟王子匄为王(史称周敬王),瞧这架势是要和子朝派死磕到底了。

可是,光保持自己这边的旗帜不倒,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呀!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扫把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保王派不对子朝派施加军事上的压力,难道王子朝会自动投诚?显然不能成立嘛!

这个道理,保王派不是不懂。但心碎的是,他们纵然有心将王子朝放倒然后合身压上去,却也只能抚着自己虚乏的腰肾,那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笑着流泪。

而远道而来的晋国援军也尴尬不已,都说不打不相识,和子朝派一番交手过后,他们发现自己太轻敌了,还得增拨人马过来才行。

于是智跞与籍谈气咻咻地打道回府,然后又带领第二批援军于十二月七日折返周王畿。

这一次,晋军非但动作敏捷,而且阵容壮盛了许多。智跞、籍谈、贾辛、司马督各率一师,分别驻扎于阴地、侯氏、溪泉、社地,大有席卷王畿全境之势。

保王派也相时而动,分别在汜地、解地和任人聚集兵马,蓄势待发。

闰十二月,晋国大夫箕遗、乐征、右行诡率第三批援军进入王畿,自西向东先后渡过洛河与伊水,然后率先发起攻击,夺取了子朝派盘踞的前城。

因为晋军有力地牵制了子朝派,保王派肩上骤然轻松,遂调整兵力,集结于京地(子朝派的主基地)附近,准备会同晋军一起,把王子朝从京地揪出来。

闰十二月二十九日,保王军和晋军合力攻打京地,王子朝方面亦奋力抵挡,战斗异常激烈,以至于连京地西南的城墙都出现了部分垮塌。

最终,王子朝还是把联军阻在了城外。而联军方面因遭受了不小的折损,又认为己方已然占有胜势,所以决定暂时息兵,稍作休整再行攻城。

转过年头,公元前519年的一月一日,另外一支由保王军和晋军组成的联军向子朝派占据的郊地和鄩地发起攻击。郊、鄩二地的守军相继溃败,城邑的控制权易手。

至此,子朝派控制的据点中(到目前为止,《左传》提到了六个,前文中均已提及),已失前城、郊、鄩三地,另有主基地京地被打残。保王派形势一片大好,估计只要再加把力,游戏就可以结束了。

但是,大家切切不要忽视“反转”这个主题词在子朝之乱事件中的引领作用。

我前面说过,子朝之乱共分为五个阶段,而晋军南下只不过是第二个阶段的招牌动作。那么,拿什么来开启第三个阶段呢?当然,只有靠“反转”。

保王派在此时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硬生生地将赛点变成了局点。

一月六日,保王派照会晋军,说子朝之乱稍定,接下来的事保王派自己可以摆平,就不继续劳烦晋军了,各位请慢走,多谢了哈。

很显然,保王派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觉得子朝派已经奄奄一息、自己只需补补刀就行了。毕竟,由自己亲手结果子朝派,能够带来快意恩仇的宣泄,同时也更具广告效应,便于宣传保王派英明伟岸的光辉形象。

晋军作为一支客军,前前后后在王畿奔波拼斗了近四个月,肯定感到疲乏,见保王派表达了单飞的想法,他们也就没有客气,于一月九日班师回朝了。

接下来,保王派又要关起门来独自面对子朝派,由此拉开了子朝之乱第三个阶段的序幕。

志得意满的保王派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殊不知,现在看起来命若游丝的子朝派势力,其实还远没到死透彻的境地。

四月十四日,保王派朝着他们心中的梦想前进了一大步,单穆公率军攻取訾地,刘文公率军攻取墙人和直人(此三地皆为子朝派所据)。

六月十二日,王子朝惮于局势恶化且京地城墙破损,担心继续留在京地会被保王派包了饺子,于是匆匆地转移到了尹地。

尹地主官尹文公是王子朝的粉丝,迎纳王子朝之余又顺势玩了个花招,大概是谎称逮住了王子朝请保王派前来处置啥的,结果把刘文公的族人刘佗骗过来给杀了。

保王派于春风得意之时不小心被阴,自然格外暴跳,骄气和怒气混杂在一起,便催生出了决战的动机。

六月十六日,保王派尽遣主力,分兵两路,一路由单穆公率领走山间小道,一路由刘文公率领走大道,约以合击尹地,不将王子朝拿下誓不罢休。

分兵合击是一种常见的战术,其优势主要在于,使得敌人难以测算你的部队规模和攻击重点,从而造成战场误判。像保王派这种一条小道一条大道的进军法,估计还有防止王子朝兵败逃窜的意图在内。

总之,一切听起来很严谨、看起来很美好的样子。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保王派把该想的几乎都想到了,唯独遗漏了一点,那就是如何确保两支分头前进的部队协同步调、同时向尹地发起攻击。

我们知道,在当时的技术背景下,保持远程即时通信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我们要设想下面这种情况。

一般而言,抄小路是一种用损失战斗力来换取行进速度提高的行为(因为必须要轻装)。那么,单穆公率领的这支走山间小路的轻装部队,会不会在先于刘文公率领的那支走大道的重装部队到达尹地后,就单独和尹地的守军发生火并呢?

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那单穆公就成了军事冒进,失败的可能性相当大。

而一旦单穆公落败,那随后赶来的刘文公如果继续攻击尹地,就成了一种添油战术,为兵家所忌;当然,刘文公也可以明哲保身选择撤退,只是这样一来,非但单穆公的损失变得毫无意义,剿灭王子朝的计划也付诸流水了。

对于保王派而言,上面的这番评估,并非只具有指导意义,而是都在接下来的情节发展过程中,一一变成了现实。

单穆公衔枚疾进,先期抵达尹地,未等刘文公赶来便发起攻击,结果惨败。刘文公将到尹地时,收到单穆公战败的消息,沮丧兼具恐慌,遂率兵撤退了。

保王派这一败,呼啦啦引发了局势的连锁反应。

潜伏在王城中的子朝派地下党——卿士召庄公和南宫极浮出水面,于六月十九日带领着不少保王军的人马投奔尹地。

子朝派因之声威大震,随即开始着手攻打王城,局势再次反转。

保王派一看大事不好,隔天就把周敬王迁往刘地。于是刘地成为周敬王流亡政府的临时根据地,《左传》也把这一时期的保王派军队称作“刘师”。

六月二十四日,王子朝轻轻松松挥师进入王城。占据都城带给子朝派的绝不仅仅是气势的高涨,肯定还有硬实力的飞跃提升。所以,接下来我们看到了一连串子朝派的猛烈攻势。

七月九日,尹地主官尹文公的族人尹辛在唐地击败刘师。十七日,子朝军又在鄩地击败刘师,夺回失地(鄩地本为子朝派所有,前被保王派夺取)。二十五日,尹辛率军攻取西闱。二十七日,子朝军攻打蒯地,蒯地守军溃败。

继王城易手之后,不到二十天,子朝派连战连捷,打出了一个小高潮。保王派觉得子朝派接下来势必攻打刘地,遂抢先转移到翟泉。

然而后续情节证明,保王派紧张得过了头。

虽然不能否认子朝派有攻打刘地的想法,但即便有,那也是优先级比较次的考虑。就目前而言,子朝派满脑子充斥的乃是扶立新王,以求从事实到名分上不断挤压保王派的战略空间。

于是乎,在尹文公的主持下,王子朝登履王位。王畿范围内,出现了二王并立的尴尬局面,时人以王城和翟泉西东相望之故,称王子朝为西王,又称周敬王为东王。

登基仪式完毕后,照例要封赏百官、颁布政令、安定民众、建立起行之有效的行政管理网络。

不用我说,大家也应该能领会,这套程序是非常耗时费力的。因此,子朝派和保王派进入了一段表面上看相安无事的和平期。

之所以说是表面上看相安无事,那是因为,双方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这场王位争夺战,有且只有一个胜出者,而输的那个,必定连带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基于这层原因,各自思想上的负担和相互之间的算计,绝对是须臾不离心头的。

尤其是保王派一方,因为处于劣势,内心里的煎熬难以挥除,日日如居炉上,你叫他如何安定得下来?难不成求老天开眼,给子朝派噼里啪啦来一道天降横祸?

嘿,还真给说中了!就在王子朝称王后不久的八月底,古中国范围内发生了一次骇人听闻的大地震。

具体有多骇人,我不妨给一个量化的指标。

《春秋》鲁昭公二十三年(前519年,也就是王子朝称王那年)有载:“八月乙未,地震。”《左传·昭公二十三年》亦有载:“八月丁酉,南宫极震。”

这里稍微解释一下上述两条记录。

“乙未”指二十六日,“丁酉”指二十七日。

《春秋》是孔子著述的,孔子是鲁国人,他记下八月二十六日的地震,说明鲁国有显著的震感[61]。

《左传》是左丘明著述的,左丘明也是鲁国人,他笔下八月二十七日的地震,却指向洛邑。

为什么说八月二十七日的地震指向洛邑呢?因为记录里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南宫极。

我知道有些人过目即忘的功夫普遍了得,因此不厌其烦地提示一下。这个南宫极,本章里露过脸,他是周王庭卿士,子朝派骨干,现今在王城里坐衙门。

再看《左传》的记录,“南宫极震”。“震”本身是个动词,但在此处作名词使用,意思为“死于震”。

这样一来就很清楚了。洛邑地带发生地震,南宫极死于地震造成的灾祸。而且地震的强度还蛮大,估计震垮了屋宇,要不然也不会弄出人命。

也就是说,在连续两天之内,航空距离约四百三十公里的曲阜和洛邑两地,接连发生大地震。考虑到地震波辐射的问题,地震影响的范围肯定远不止今山东和河南两省,这是一场十足的大地震。

那么,为什么在保王派看来,这场大地震是老天给子朝派降下的横祸呢?难道仅仅因为震死了一个南宫极?

当然不是。南宫极虽然是子朝派的骨干,但子朝派眼下气候蔚然,还不至于少了他就得散伙。

保王派的灵感其实来源于公元前780年发生在镐京的那场大地震。当时,岐山震裂,导致泾河、渭水与洛水堵塞枯竭,太史伯阳父就曾忧心忡忡地预言周王朝将会灭亡。后来果然应验,周王庭被迫东迁洛邑。

所以,刘文公的属下苌弘就说,“西王”那边应了地震之兆,这是上天要抛弃他们的表现,“东王”一定会大胜。

这样的说辞,我们很难判断它到底出于一种对神力的笃信,还是出于一种刻意的安抚。

当然,不管出于哪种主观意识,苌弘对于地震破坏效果的判断总不会有偏差。既然能震死一个南宫极,那肯定也能给子朝派的其他人员和物资造成相当程度的损害,从而削弱子朝派的实力,为保王派腾出更多苟延残喘的时间。

确切地说,保王派意外赢得了三到四个月的缓冲期,至少在这个时间段内,《左传》和《史记》中均找不出双方交战的记录。

但等到来年(公元前518年)一月的时候,子朝派终于缓过气来,随即又展开了对保王派的新一轮军事行动。

一月五日,在召简公(召庄公之子)和南宫嚚(南宫极之子)的接引下,作为保王派骨干的甘桓公(甘平公之子)叛变,径投王子朝而去。

保王派屋漏偏逢连夜雨,心情简直苦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比城邑更难获取的是人心,城邑丢了还可以打回来,人心散了可就无法挽回了。

刘文公哀叹连连,随着甘桓公这么一跑,他隐隐觉得保王派已经走到了尽头。

苌弘免不了又要劝慰刘文公一番,说什么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人不在多没跑光就行,只要剩下的人同心同德也能成就大事。

刘文公含泪点点头,也罢也罢,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反正认输也来不及了,保王派抵抗或不抵抗,子朝派总是要斩草除根才安心的。

然而就在保王派掰着指头过日子的时候,一个天大的惊喜不期而至——晋大夫士弥牟奉晋顷公之命造访洛邑。

士弥牟的来意,据他自己所称,是调查了解周王庭的动乱;但就算是一头猪也猜得出,士弥牟是来为保王派站台的。

因为,晋国去年曾经派军援助保王派。作为一个顶着霸主光环的大国,很显然,晋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外交口径转而支持子朝派。否则,晋国岂不是等于自己扇自己的嘴巴?

三月二十五日,士弥牟在王城的乾祭门(北门)上,召集王畿的士民前来问询,问完这个问那个,一副不厌其烦秉公办事的样子。

偏偏轮到王子朝的代表准备上场做陈述时,士弥牟予以辞谢。这一刻,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无误地知道,晋军又要来了,唯时间早晚而已。

看准这一点,子朝派便有了下一步行动的指导方针,那就是赶在晋军干涉王畿内乱之前,尽可能地打击保王派,努力营造出不可逆转的斗争态势。

说来也巧,恰在此时,晋国因为鲁国侵犯邾国之事跟鲁国陷入严重的外交纠纷,这在某种程度上牵扯了晋国的精力、延缓了晋国出兵的时间,也给了子朝派一个从容运作的窗口期。

六月八日,子朝派的军队向保王派据守的瑕地和杏地发起猛烈攻击,两地的守军皆溃败,保王派再遭重创。晋国到底何时出手,因之成为一个时人热议的话题。

随后,郑定公携正卿游吉访问晋国。期间,游吉与晋大夫范鞅谈话,劝晋国及早介入子朝之乱,勿使晋国空负霸主之名。范鞅深以为然,遂与正卿韩起商议,决定来年召集诸侯会盟,共商大计。

我想啊,保王派如果探知了晋国的决议,估计会急得痔疮喷发。这真是急惊风碰上了慢郎中——你急他不急。还来年召集诸侯会盟呢,会盟的主题是什么,商议给保王派烧纸吗?

可以想象,保王派的焦虑情绪,正在通过他们所能找到的一切孔径,源源不断地向晋国传导,各种收买、游说、撒娇甚至以死相逼的地下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

所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表象就是,这年十一月,晋国南境的温地,忽然发兵进入王畿,攻打了子朝派的据地。而为晋军带路的人,乃一个名叫阴不佞的保王派分子(周敬王为了赏功,随后把一个叫东訾的地方封给了阴不佞)。

显然,这是一次由保王派竭力争取的、由晋国临时起意并负责实施的救场行动。

只不过,这次救场不能视之为晋军大举南下的集结号。晋国坚持要在联合国协议框架内干涉子朝之乱,在和诸侯各国举行会盟之前,它并不打算一肩挑起为保王派保驾护航的重担。

晋国这种令人咀嚼的态度,印证了《左传微》认为左氏之词“诡妙殊甚”的说法。

假定王子朝是以庶长子的身份来争夺王位,那晋国出兵对其进行打压就是一种粗暴的违法行为。

我们都知道,如果谁想做一件不光彩的、非正能量的事情而又担心别人非议的话,那么逃避责任的最佳方法莫过于呼朋引伴,打着团体的旗号出动。这样一来,即便事后有人指摘,当事人也可以借由法不责众这条潜规则来掩护自己。

晋国穷尽拖沓之能事的做法,确实难以逃脱世人的怀疑。

当然,晋国再怎么玩棉花,保王派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毕竟是保王派求晋国帮忙,毕竟晋国也表达了帮忙的意愿。

所以,那就等吧,遇上了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傲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习惯也得习惯。

公元前518年在保王派的苦苦等待中施施而去,挨到公元前517年夏,传说中的诸侯会盟,终于来了。晋、鲁、宋、卫、郑、曹、邾、滕、薛、郳十国大夫齐聚晋国的黄父,共同商讨如何安定周王室的动乱。

盟会上,晋国下军佐赵鞅(赵氏孤儿赵武之孙)要求诸侯各国向周敬王输送粮食,并派遣兵马为保王派助拳。

一直紧张兮兮收看盟会直播的保王派刚要举杯庆贺,就挨了一记晴天霹雳反转,只听赵鞅接着说:“准备明年护送周天子(指周敬王)回去。”

让保王派揪心的还有。与会的宋国右师乐大心不想援助周敬王,发表自己的看法说:“敝国不给周天子送粮食。敝国是周室的客人,怎么可以指使客人做这些事情呢?”[62]

赵鞅一听这话,唰地一下涨红了脸。

幸好晋大夫士弥牟掌控了场面。他首先称赞宋国自践土会盟以来[63],积极参加了晋国主导的每次战役和每次盟会;接着口风一转,狡黠地问乐大心:“盟辞‘一起为周室而操劳’声声犹在耳畔,您哪里能躲避得了呢?如果背弃盟约,难道不怕上天降下灾祸吗?”

这一番话,巧妙地把矛盾焦点从宋国要不要享受作宾王家的特殊待遇,转化成了宋国要不要信守自己曾经许下的誓言。乐大心当然无话可说,只好乖乖地领着载有输粟具戎任务的简札退了出去。

至此,保王派盼眼欲穿的多国联合干涉行动,终于在法律层面获得了通过。只是究竟何时付诸实践,仍然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问题。保王派就像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人,唯一结局还是无止境地等。

同年十月十五日,子朝派的尹文公率兵攻打保王派的东訾。

这一仗,尹文公虽然没有把东訾拿下,但战斗过程中纵火焚烧城垣,给保王派造成了巨大的心理恐慌。然而晋国看在眼里,依然无动于衷。

保王派守着窗儿一直等,等啊等,看完银装素裹,又看柳絮漫舞,看完柳絮漫舞,再看芰荷欹角。

终于,在公元前516年四月将要幽会的青蛙发出第一声呻吟之前,保王派实在等不下去了。单穆公亲赴晋国通报紧急情况,请求晋国立即予以支援。

晋国是如何答复单穆公的,史籍中没有记载。但晋军用按兵不动的实际表现,给了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猜想单穆公从新绛返程时,心中一定怀着深深的悲怆,这求爷爷拜奶奶的事,真不是人做的呀!

既然晋军不来,那就继续打吧。

五月五日,刘师和来自王城的子朝军在尸地交战,以刘师小胜告终。可保王派勉强挤出来的那一丝笑容还未散去,五月十五日,刘师和子朝军再战于施谷,结果刘师一败涂地。

玩不下去了!真的玩不下去了!此役过后,保王派再也没有任何资本和子朝派正面抗衡。在子朝派的不断进逼之下,保王派开始抱头鼠窜。

《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关于这一时期子朝之乱的记录,留下的全是保王派急促而凌乱的脚步。

七月十七日,刘文公带着周敬王弃刘地而走;十八日,刘文公等人到达阳渠,子朝军随后一把火烧了刘地;二十四日,刘文公等人到达褚地;二十五日,到达萑谷;二十八日,到达胥靡;二十九日,到达滑地;三十日,不跑了。

不跑了的意思不是说保王派精疲力竭跑不动了,心灰意懒不想跑了,而是说,不用跑了。

保王派当然不是陷入了子朝军的重重包围,他们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局势迎来了关键性的反转。晋国中央军团终于出动了,子朝之乱由此进入晋国再度干涉的第四个阶段。

七月底,晋国下军将智跞和下军佐赵鞅率军进入王畿,与周敬王会合,随即又派晋大夫女宽镇守阙塞,阻断子朝军的追击。

子朝军之前虽然一路高歌猛进,但实力这玩意儿是个比较级,在刘师面前如狼似虎状若凶残,遇着晋军精锐那就只好装聋作哑紧急回避了。

可回避终究只是一腔美好的愿望,保王派现在受转攻,倒要寻着子朝派没完没了了。

十月十六日,周敬王在滑地起兵,携手晋军发起了对子朝派的大反攻。

借助晋军的力量,那就相当于玩游戏开挂,保王派的攻击力,一夜之间噌噌地往上蹿哪,亲!

十月二十一日,刘师接连攻克郊地和尸地。十一月十一日,晋军置剁手节于不顾,加班加点攻占了巩地。巩地乃王城的门户,这个地方一丢,子朝派就坐立难安了。

果不其然。子朝派的骨干分子召简公认为,保王派胜局已定,继续拥附王子朝无异于自取覆亡,遂发动政变,将王子朝从王城中驱逐了出来。

而另一个子朝派的成员阴忌也闻声而叛。

王子朝自知在晋军强大的打击下,王畿范围内根本无处可躲,于是将心一横,和召氏之族(召简公的族人并未和召简公同进退)、毛伯得、尹文公、南宫嚚一起,带着周王庭的典籍逃亡到了楚国(后来尹文公不知何故中途折返,离开王子朝又回到了王城)。

召简公二话不说,立刻赶往尸地觐见周敬王,并与刘文公和单穆公缔结盟约,商议迎纳周敬王返京之事。

双方一拍而合,保王派随即簇拥着周敬王进驻王城东门外的圉泽,并于十月二十三日正式入城。

晋军见周敬王这一次是踏踏实实坐稳了,就留下成公般在洛邑戍守,大部队则退了回去。这也标志着子朝之乱第四个阶段结束。

折腾周王庭五年之久的子朝之乱终于接近了尾声。从楚国和晋国曾经订立南北弭兵协议的角度来看,楚国出兵帮助王子朝打回老家去的概率几乎为零,王子朝再要想掀起大的风浪是不可能了。

王子朝抵达楚国后,第一时间就向诸侯各国寄送了一份洋洋洒洒的、怨气冲天的文告。文告按照其所要表达的意思可分为三个部分,我帮大家解读一下。

王子朝首先赞颂了各国诸侯扶持历代周王室的勋劳,并斥责了王子颓和王子带[64]非法冲击王位的行为。

赞颂各国诸侯扶持周王室的勋劳,是王子朝打下的一个伏笔,先把人家吹捧一番,便于顺势提出要求。至于具体什么要求,后文会交代。

斥责王子颓和王子带是为了反衬王子朝自己。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如果某甲公然斥责某乙,那几乎可以肯定,某甲是以正义自居;或者至少可以说,某甲认为自己比某乙做得好。所以,我们要问,王子朝的底气从何而来?依然看后文。

王子朝接着控诉道:单穆公和刘文公倒行逆施,擅自拥立亲近的王子;晋国助纣为虐,对单穆公和刘文公篡改王位继承规则的行为施以援助。王子朝呼吁各国诸侯秉持法度,齐心协力拨乱反正。

文告的末尾,王子朝做了一番补充说明。下面引述原文。

昔先王之命曰:“王后无适,则择立长。年钧以德,德钧以卜。王不立爱,公卿无私,古之制也。穆后及大子寿早夭即世,单、刘赞私立少,以间先王,亦唯伯仲叔季图之!”

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再次强调继承规则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不能搞裙带关系,也不能论私下交情;单穆公和刘文公偏私拥立年幼的王子,这违背了先王的制度,各位伯仲叔季[65],你们一定要出来主持公道哇!

大家请注意,王子朝指责单穆公和刘文公拥立年幼的王子,那言下之意,他自己才是拥有第一顺位继承资格的长王子。这一点,成为某些学者为王子朝翻案的重要证据。

王子朝的文告虽然言辞热切,但还是受到了各国诸侯的冷落。

这一方面源于当时弭兵思想所造就的安逸氛围;另一方面,只怕也与子朝之乱的双方正邪难辨有关,连晋国都在介入此事时表现出那么大的犹疑,其他国家又怎会轻易蹚这趟浑水?

然而,诚如前文所言,王子朝是那种慢热型的选手。

既然热得慢,那当然冷得也慢。王子朝逃到楚国后,本人搅动时局的能力虽然与日俱减,但他的拥趸却展开了绵绵不绝的抗争,其持续时间竟长达十五年之久,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我们把这一时期划为子朝之乱的第五个阶段。

鉴于这些抗争情节的时间跨度实在太大,且相互之间的逻辑关系又非常松散,本书也只能予以跳跃式的记述。

公元前515年秋,晋国召集宋、卫、曹、邾、滕诸国大夫在扈地会盟,处置鲁国的内部争斗[66],并决定联合出兵戍守洛邑。这反映出子朝派余党对周敬王政权的威胁依然很大。

公元前513年,洛邑一片刀光剑影。三月,当局处决了前子朝派大员召简公、尹文公,以及原伯鲁之子。子朝派余党王子赵车见势不妙,遂于五月据鄻地而叛,后被阴不佞率兵剿灭。

公元前510年,因王城之中子朝派余党的势力暗流涌动,周敬王惧而遣使赴晋国求援,请晋国帮忙修筑新城以居之。十一月,晋大夫魏舒和韩不信(韩氏宗主,韩厥曾孙)在王畿会盟鲁、齐、宋、卫、郑、曹、莒、薛、邾、郳诸国大夫,随即开始施工。次年,工程竣毕,在洛邑戍守了六年的诸侯国联合派遣军也各自返国。

公元前506年冬,吴国和楚国爆发柏举之战,吴军长驱直入攻克楚国郢都,楚国陷入混乱。次年春,眼明手快的周敬王当局派人赶赴楚国,将在此政治避难的王子朝杀死。

公元前504年春,在精神领袖王子朝已死的情况下,潜伏于洛邑的子朝派余党居然逆势出击,上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全武行。

一个叫儋翩的周王室子弟聚集子朝派的残余分子,对外勾结郑国,筹备发动叛乱。郑国也积极响应,并率先动手,接连攻打了王畿的冯、滑、胥靡、负黍、狐人、阙外六地。

无奈之下,晋国只得派阎没率兵驰援,并在胥靡筑城戍守。当年冬,周敬王出居姑莸(王畿某地),以避儋翩之祸。

公元前503年的二月,儋翩正式发动叛乱,并占据了仪栗(王畿某地)。追随儋翩举事的政治势力中,有子朝派的旧部——尹氏。

四月,单武公和刘桓公率兵在穷谷将尹氏击败。

顺便说下,单武公和刘桓公分别是前保王派大员单穆公和刘文公的儿子。大家瞧瞧,人都换了一拨了,架还没打完,这是得有多刻骨的仇恨和多执拗的精神啊!

当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单武公和刘桓公赴姑莸迎接周敬王,晋国也派兵加以护卫,又把周敬王送回了王城。

公元前502年的三月,单武公和刘桓公分别攻打儋翩占据的谷城、简城和仪栗、盂地,基本上肃清了子朝派的余党。

同年秋,晋国执政大夫范鞅会合周卿士成桓公联军攻打郑国,以惩罚郑国两年前侵犯洛邑的行为。郑国挨了这一家伙,也就死了继续搅和周王室动乱的心。

至此,子朝之乱曲终落幕。

下面,我们再回过头来审视一下子朝之乱的内部关联,并对子朝之乱的影响做出评述。

就现象而言,以周悼王为代表的保王派,战胜以王子朝为代表的子朝派,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是个没有争议的事实。

就本质而言,单氏和刘氏打着保王的旗号,战胜拥护王子朝的召氏、尹氏、南宫氏、毛氏、原氏,成为这次权力争夺战中笑到最后的周王庭卿族。

为什么要把子朝之乱归结为周王庭卿族之间的争斗呢?原因有三。

第一,卿族是保王派和子朝派的骨干力量;第二,卿族是保王派和子朝派的行动策划者;第三,卿族是保王派和子朝派的政策执行者。

如果大家一路上细细读来,应该可以发现,整个动乱过程中,充斥着卿族台前幕后、上蹿下跳的字句,而周悼王(包括后来的周敬王)和王子朝仿佛只是个符号化的摆设。

甚至可以说,王位之争就是各大卿族借以调整彼此之间势力格局的一个切入点,如果没有卿族的参与,周悼王(以及周敬王)和王子朝的争斗只不过是一场小打小闹而已。

这样一来又牵扯出另外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王子朝拥有如此多的拥趸。重量级的包括周灵王族、周景王族、八王子以及召、尹、南宫、毛、原这五个自西周建立以来就世居卿族的大佬;轻量级的就更是不可尽数了。

而反观周悼王和周敬王的拥趸,少得可怜,从头到尾几乎就是单氏和刘氏在支撑门面,好不容易冒出个甘氏,还中途反了水。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王子朝获得了各阶层多数人的认可。

特别要指出的是:支持王子朝的周景王族,都是王子朝、周悼王和周敬王的兄弟或子侄,他们的立场理应是最公正无私的,他们的选择理应是最具备说服力的。

更令人惊讶的是,即便王子朝大势已去,以儋翩为代表的子朝派余党还坚持了那么长久的斗争,我们很难否认这种行为有信仰和同情的动机在内。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王子朝坐拥如此多的拥趸却败下阵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乍一看不难给出。若论单挑的话,保王派压根儿不是子朝派的对手,但晋国的介入,改变了保王派和子朝派的实力对比。

那么我们不妨追问一句,为什么晋国会介入一场扑朔迷离的周王庭内乱呢?

这其中牵涉的因素我也讲不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现今执掌晋国正卿的范氏和保王派的擎天巨柱刘氏是世代姻亲,两家互粉互帮[67],刘氏的所作所为,当然会获得范氏的鼎力相助。反过来,刘氏在周王庭站稳了脚跟,就能以周王室的名义为范氏鼓与呼。

所以,晋国支持保王派与范氏支持刘氏是表里关系。

说来说去,上述两个问题归根究底还是关于子朝之乱性质的问题。

令人纠结的是,本书虽然做出了这么多有翻案倾向的分析,终因缺乏能够证明王子朝庶长子之身的确凿证据,也不能理直气壮地站出来划个黑白分明。

子朝之乱的真相,注定湮没在了历史的迷尘之中。

幸好,除了子朝之乱的性质,其余问题的答案都是明确的,譬如,子朝之乱的影响。

与过往的三次“庶孽之乱”相比,子朝之乱的规模尤为巨大,前后历时近二十年,大小战役达二十次以上,动乱波及地点五十多处,很多世族因卷入动乱而消亡。

剧烈的内斗严重损耗了周王室的军力,以至于公元前502年(即子朝派被彻底剿灭的那年)后的先秦文献中再也找不到关于周王庭军事活动的记载。

日本学者石井宏明就曾在《东周王朝研究》中提出一个观点,他认为子朝之乱过后,“东周王朝的军事力量真正地崩溃了”。

子朝之乱对文化的破坏同样不容忽视。

前文曾提及,王子朝在去往楚国时,随身带走了周王庭的典籍。

不难想象,从洛邑到楚国,山高水远,路途遥遥,王子朝一行仓皇出逃,势必潦草,携带的典籍很有可能在路途中遭到了大量损毁。

日本学者竹添光鸿在《会笺》中便把此事称为“大厄”,将其视作焚书坑儒之前中国文化所遭受的最大破坏。

军力的损耗和文化的破坏,使得原本就日薄西山的周王室更加一落千丈。《国语·周语》云:“景王崩,王室大乱。及定王,王室遂卑。”韦昭注释道:“是时大臣专政,诸侯无伯,故王室遂卑。”

周王朝,这头自远古时代走来的青铜巨兽,经过一程又一程的艰难跋涉后,它的步履愈发蹒跚,它的气息愈发紊乱。或许,下次再见,就是说再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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