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的眼疾又犯了。
自从远重山回来后,他就时常看不见。
御医说让他切忌操劳,可是他每每想起她,眼中总是泛着酸意。
没想到如今又犯了。
他本想离去,却没想到这相同的大街上,相似的画面屡出不穷。
一匹黑色的骏马,朝着步履匆匆的红衣女子而去。
而她却突然停在了路中间,等着那匹黑马飞奔而至。
一心求死?
多少人想活着却活不下去,多少人想好好度过一生,她却想着寻死。
看着那熟悉的背影,熟悉的红裙。
他心间猛地一跳,此时飞奔过去已然来不及了。
他看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同样飞奔着而去。似乎是脱缰逃跑的悍马,他一个翻身跃上。
行至她的身边时,右手一勾,搂住了她的腰,一个用力,带到了马上。
红衣女子猛地睁开眼,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却听他说:“别动,我看不见。”
看不见,怎么骑马?
她苦笑:“没被马撞死,最后却被马摔死,待会来接我的定是马面。”
南宫末一听,哈哈大笑道:“姑娘的意思岂不是说,那牛头是来接在下的吗?”
红衣女子不置可否,望着前方的湖水出神。
原来注定被湖水淹死。
她没有提醒南宫末,在那一刻她的神思游离身外,竟忘了说话。
但南宫末却突然“吁”一声,在离湖面只有几寸的地方,那匹白色悍马竟然乖巧地停了下来。
他一个翻身落在地上。
“我的骑术本就是大夏数一数二的,又怎会摔死。”他的嘴角挂着笑意,似乎心情不错。
“所以你也是听到水声和马蹄声,判断出了湖水的位置。”红衣女子身子一跃,轻巧地落在了地面。
“不错。练武之人,耳力、目力都是经过训练的。”南宫末双眼无神地看着远处,顿了一下道,“姑娘想必也是练武之人。”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也不知道,许是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妻子。”南宫末叹了口气,空洞的眼中似乎出现了那抹红色的倩影,“他同你一样喜欢穿红色裙子,而且穿得极好看。”
“你的妻子呢?”
“我也想知道她在哪里,我找了三年,可是音讯全无。”他那双眸子似乎要凝出泪珠来。
红衣女子有些动容,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爷,莫要伤心,大娘若是知道,你这般,她也不会安定的。”
他刚想流出的泪水因这一句“大爷”猛地缩了回去。
他面容抽搐道:“大爷?”
他堂堂大夏国君……生的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竟然被人叫做大爷。
他摸上了自己的脸,感受着脸上皱巴巴的皮肤,那长长的胡须也长在自己的下巴。
忽然想起他出宫时,为了避免麻烦,让小乔子给自己易了容。
没想到小乔子竟然把自己画成了老爷爷。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罢了。”
而后他又转身看着她道:“你这小丫头,又是为何事而要自寻短见,莫不是也为了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就像我有记忆开始,便知道他就是我要喜欢的人一样,我固执地守在他的身边,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让他满意,他就会喜欢我,到头来,却发现,一切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自欺欺人罢了。所以我就想着如果这般死了也好。什么都不用想了。”她的声音很轻,说得很慢,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南宫末望着前方一片虚无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着呢?”
“大爷,你还会继续找大娘吗?”
“会,天涯海角,海枯石烂,只要我活着我就要找。”
“若是她离开人世了呢?”
“那我便去地府找她。”
红衣女子深深吸了口气:“人的执念就是如此,即便知道自己得不到,也做不到放手。”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我答应她的。”南宫末闭上了眼。
红衣女子猛地一怔,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但终究只是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
南宫末踉跄着身子,被红衣女子一把扶住。
他感受着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温度,没有拒绝,二人就这般跌跌撞撞走向了一处凉亭。
雨点越来越大。雷声大作。
她突然蜷缩着身子,哆哆嗦嗦地开始发抖。
“你怕打雷?”南宫末皱起眉头。
“我怕,我怕。”她却不住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南宫末立即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道:“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吃了药的她很快就睡着了。
他感受着她平缓的呼吸声,放松般地靠在椅子上。
却没想到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伴着风雨声而至。
小乔子撑着一把伞,快步走到他的身边,行了一礼道:“皇上,雨大了,该回宫了,御医说,您的身体淋不得雨的。”
“也罢,回宫吧。”他扶着柱子缓缓站起身来。
“皇上,你的眼睛!”小乔子大惊地搀扶着他道,“太医快来。”
“嘘!”南宫末将食指放在嘴边,轻声道:“轻点声。”
小乔子随着他的目光才发现,另一边的椅子上躺在一个红裙姑娘,只是那张脸全是刀疤,看着很是渗人。
“去拿件斗篷来。”南宫末轻声说。
小乔子手脚很快,拿来了斗篷,正要替他披上,却没想到南宫末只是拿过袍子,缓缓走向一旁的红衣女子。
而后披在了她的身上,随之放下的还有一瓶药丸。
“走吧。”他在小乔子耳边轻声说了句,便朝着马车走去。
他以为那日一别,便无缘再见,没想到很快就见到她了。
那天夜里。
他听闻自己的皇兄为自己献上一名能歌善舞的舞姬。
他原本以为皇兄定会找来一个与惋兮长得相似的女子。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皇弟……南宫初早有谋反之心,因为婉兮之事,更是对他恨之入骨。
送来舞姬一事是假,派一个杀手才是真。
南宫初以为他心中对婉兮有愧,定会怜惜此女,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女子对南宫末却是比生命更重要的。
只有他知道,她是谁!
那双眼睛,举世无双,只有她有。
易容的再像,眼睛也无法复制。
那个一身鲜红,独立群花的女子就是他一直想找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虞兮。”
名字、神态都一模一样,定是她!
皇弟再明察秋毫,也不会知道虞兮长得什么模样。
“虞兮虞兮奈若何,着实是一个悲伤的名字,但朕不是西楚霸王,你也不是虞姬,朕要封你为美人。”
“谢皇上。”
晚宴过后,他看着朝思暮想的虞兮,柔声说道:“兮儿,你终于来找我了。”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足以代表他对他的情谊。
“皇上,我是虞美人。”
她的声音却依旧清冷。
“我知道,之前是我辜负了你,如今我总算找到你了,再也不会放手了。”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虞兮却垂下眼帘,抽出了自己的手,清冷的声音依旧。
“皇上,我是虞兮,不是婉兮娘娘。”
“我当然知道,你可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整整四年。”
“皇上,这是我第一次进宫,你可是记错了?”
“怎么会,你都忘记了四年前的一切?”
“四年前?”虞兮仔细回想,怎么也记不起来,只好摇摇头。
他充满希望的眼睛终于黯淡了下来,随后又温柔地笑道:“是我记错了,爱妃早些歇息吧。”
那双眼睛,真的可以一模一样吗。
还是她忘记了他们的曾经。
想到这儿,他叹息一声,沧海桑田,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再次写了封信,放飞了手中的信鸽。
事间曲折,一查便知。
天子的情报组织果然厉害,不出一日,关于虞兮这个女子的所有资料都找齐了。
他坐在御书房里。
一遍一遍翻开着那些信笺。
城门相遇、进俯训练、被毁容貌、禁锢井底……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好比针扎般侵蚀着他的心。
他的虞兮,他都舍不得打她一下,他凭什么去伤害她。
他狠狠捏着那些信件,那双因为用力而指关节发白的手狠狠敲在桌案上,顷刻间砸出了一个洞。
鲜血顺着木屑一点一点地往下落。
他瞬间想起那日在南宫王府门前遇到的红衣女子。
想必那就是虞兮。
只怪自己眼疾犯了,没有认出她。
可心间再次猛地抽痛。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就像我有记忆开始,便知道他就是我要喜欢的人一样,我固执地守在他的身边,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让他满意,他就会喜欢我,到头来,却发现,一切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自欺欺人罢了。所以我就想着如果这般死了也好。什么都不用想了。”
那个他指的可是南宫初!
他踉跄地站起身子,再次摊开揉成一团的信纸。
嘴角挂着苦笑。
虞兮,你竟忘了我,爱上了皇弟?
当真是老天因为负了婉兮,给我的惩罚吗?
他想否定自己的说辞,但是那一桩桩、一件件,带着血的故事。如若不爱,以虞兮的性子怎会甘愿承受痛苦。
虞兮!
虞兮!奈若何!
不知不觉他再次来到执手轩。
遍地红花开的妖艳,那是他为她亲手种的虞美人。
宅子挂满了红灯笼,那是他欠她的婚礼。
可是物是人非,他还在原地等候,她却只为别人伤心流泪。
他站在窗外,将身子影在大树的黑影里。
那双眸子却被月光称的更外明亮。
曾几何时,那个爱闹,爱笑的女子变成了他此时眼中一个清冷,淡漠的影子。
那么好看的眼睛,他从来都舍不得让她哭。
如今却噙满了泪水。
他再次将五指捏成一个拳。
心里愤愤地想着为什么这个时候他的眼疾不犯。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
她只是暂时忘了自己。只要想起,他们还能回到过去。
他猛地冲进了屋内,紧紧抱着她。
她仿佛受惊的小兔子,将身子紧紧蜷缩在一起。
在看清是他后,她只是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冷模样,连眼角的泪水都悄然不见了。
“皇上!”只是轻声呢喃着他的名字。
可他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虞兮是该唤他相公的。
许是抱得太紧,她吃痛一声,紧皱着眉头。
感受着她的颤抖,他猛地松开手。见她面色苍白,额上渗出一层层汗珠,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连忙抱起她的身子朝着床边走去。
她却身子一僵,不断挣扎着。
“别动。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伸手擦拭着她额上的汗水,像多年以前他们成亲那夜一般温柔。
见她似乎乖巧了许多。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榻之上。伸手便要解开她的衣衫。她却大惊地后退一步。
“皇上,臣妾幸事还未走,不适合侍寝。”
成亲那日她便是以这样的借口,今日又是这般,他苦笑地说了句:“我说了,不会动你。”
他将她的红色纱衣褪去。露出满是伤疤的裸背。
许是从他面上的表情看出了什么。她踉跄地转身看着他道:“这是臣妾练舞所伤,南宫王爷不曾知晓,才把臣妾献给皇上,还请皇上不要怪罪王爷。”
练舞所伤?这明明就是剑伤!
可他没有揭穿,只觉眼睛干涩的厉害。
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药瓶,亲手为她把所有的伤疤都涂了一遍,而后离开。
天空又开始下起了雨。
他右手刚结痂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血液顺着雨水一点一点地流淌,就像他的泪水。
帝王之泪又如何。
一往情深又如何。
终究抵不过,抵不过……
他就此跌倒在雨声中。
梦里他看到了那年桃花树下,她朝着他倾城一笑的画面。
耳边依稀还响起那句让他铭记一生的话:“如果你醒来了,我就再也不走了,永远不离开你。”
虞兮!
是虞兮的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窗前没有虞兮,只有小乔子。
小乔子哭丧着脸道:“皇上,您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了三天。”
三天吗?
“她可有来看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