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该吃药了。”沧月端着满满一碗“芳香扑鼻”的药汤缓缓走至悦己的身旁,深怕洒了一滴出来。
“搁着吧。”悦己颦眉有些不悦。
“先生说过,要我看着姑姑喝下去。”娇俏的沧月露出洁白的牙齿,眉眼弯弯,很是可爱。
悦己轻叹一声,一把接过汤碗,一饮而尽。苦涩的感觉随着舌头缓缓蔓延开,直至传遍大脑和全身。
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面色苍白,似是很痛苦。但也只是片刻,便恢复了红润。舌根的苦涩依旧回味其中,眷恋着不肯离去。
“这蚀骨之痛不是那么好忍受的,姑姑且忍忍。”蓝日缓缓打开手里糖纸包裹着的蜜饯,递给了竹椅上的悦己。
动作娴熟,仿佛这个动作做了千百次。事实上这个动作他确实做过千百次,甚至更多。
甘甜的蜜饯随着喉咙缓缓下咽,舒缓了舌尖上的苦意,蹙起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看着悦己红润的脸颊,沧月轻声说道:“待先生回来,姑姑就不用受那蚀骨之痛了。”
“他每次都这样说。”清冷的声音从殷红的唇中缓缓发出,“罢了,师傅何时回来?”
沧月一脸为难地看着对面的蓝袍少年蓝日,蓝日无奈摆摆手,两人继续苦着一张脸。
看着两人支支吾吾不出所以然的模样,她低头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姑姑,先生说,女子总叹息不好。”沧月看着远去的红色背影继续说道。
“都怪你,姑姑铁定生气了!”沧月撅着小嘴,瞪着眼前的蓝袍少年。
“姑姑要是真能生气就好了。”蓝日轻轻叹息,复又瞪着黄杉少女说道,“对了,凭什么怪我啊,你不知道先生何时回来,我就一定要知道吗?”
“就怪你,平日里看你就爱粘着先生,竟然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
“我看是你嫉妒先生比较喜欢我吧。”
二人争执不休,那抹红影却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月色下。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这处墨竹林内。看着比黑夜更黑的墨竹林,她竟无半丝害怕。
月满西楼,满地银霜,云霞翠轩,红莲石桥。流水落花满池殇。
不知何时满堂春色的莲花池中,一株娇艳欲滴的红莲悄然垂下,渐渐枯萎。
悦己没有注意到这些,一如她漫不经心的心情。她站在墨林里望着月光下的竹屋,目光虚浮,思绪万千。
“姑姑你醒了!”一个穿着黄色衣衫的可爱少女欣喜地看着她。
“你是谁?”
“我是沧月,你记得你是谁吗?”黄杉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琉璃般的大眼。
“还有我是蓝日。姑姑可还记得我?”蓝袍少年兴冲冲地跑到了她的床前。
“沧月?蓝天?我,姑姑?我是谁?”她微眯着双眼,摇摇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是悦己,是我的徒弟。”一个浑然有力的声音从空而降。伴着片片柳叶,一个男子缓缓从天而降。一席白纱袍,衣缺飘飞,临风而立。疑是仙人下凡。只是面上却戴着白面面具,看不见容貌,竟比那身白纱袍还要白。
未移一步,只是瞬间便来到了她的身旁。
“徒儿,你本是莲花妖,与我人间游历时,误被道士认为是邪妖恶魔给打的只剩下一魂两魄。”温和的声音再起响起,却是逐渐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你莫要害怕,为师定会治好你的病。”
白纱男子缓缓取出袖中的五彩晶石项链,戴在了她白皙的脖子上。
只是瞬间,五彩晶石便发出奇异的光芒,一下子照亮了整个昏暗的屋子。
她依旧面无表情,眼神黯然地点点头,有些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是妖?”
“你原来是妖,现在只是个寄托在这副皮囊内的一魂二魄罢了。”
“那是什么?”
白纱男子没有开口回答,仿佛轻叹了一声,继续说道,“等我找到你的二魂五魄,你就能重新变成妖了。”
“嗯。”她轻轻点头便就一直看着窗外那抹皎洁的残月。
她渐渐康复,渐渐眼神变得不再黯淡,却始终记不起过往的一切,人说妖一百年修得人身,千年修得美貌。她看着铜镜里如花的容颜,却怎么也想不起那遗忘在虚无深处的千年光景。
白纱男子一句话,二十余字就完整简单地概括了她一千年的记忆。
至此以后,她便一直生活在这竹屋里,一住就是一百年。除了不能见光以外,每逢月圆之夜还必须喝那极其苦涩的汤药,经历一番蚀骨之痛。因为她仅存的一魂二魄容易烟消云散。
他是她的师傅,教她修行,教她作画,教她换脸。却始终不让她看他的脸。
他叹息道:“徒儿,皮囊无论好坏,终究寄托着灵魂,你若要成为最好的换脸师,必须要承认这点。”
他叹息道:“徒儿,浮生短浅,自当为悦己而活,为师为你取这名就是希望这生你能够开开心心地只为自己活着。”
他叹息道“徒儿,为师要离开了,十年之后便会回来,你要好生管理这家悦己折容。”
然后他便走了,如今十年期限已至,然而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学会了白衣男子的换脸技艺,也学会了他的叹息。
一梦过百年。百年如一梦。悦己轻叹一声,看着终年不凋的墨竹林。没有说话。
师傅陪伴了她百年,她学会了他教的所有,墨林陪伴了她十年,她成为了世上最好的换脸师。
“这墨竹研成的墨是最好的墨,可惜只在寿麻之国能够找到。”夹杂着叹息的声音如同梦魇般再次响起。
于是她在他走后的那天便去了遥远的月影之国,采来了墨竹的种子。
短短十年,随手一洒的种子竟长成了参天的墨竹林。于是十里墨竹林便成了竹屋后院一道绮丽的风景。
“妖怪精灵百年换得其身,千年得此一貌。一朝换脸,永世不变。纵使你法力再高,幻术再深,那张脸万古不变,直至烟消云散,方能变回原样。若你想通了便来悦己折容找我。”
百年间大陆妖界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传言悦己折容是一家卖画卷的书画店,传言悦己折容的老板是一个年轻貌美的红衣姑姑。传言她寡言寡语,冷漠无情。传言换脸之术必须取其心头之血换之方能施行。
传言不虚,在人类大陆上开着一家会行走的书画店,名叫……悦己折容。
或林间,或坊市,或沙漠,或雪域,只要你有心,它便无处不在,无所不往。
初秋的傍晚有些热,清凉的莲子羹都无法消暑。悦己身着浅薄的红色纱裙坐在竹椅上,纤细白皙的胳膊白晃晃地露在烈日之下,一柄莲叶扇一上一下地轻轻扇动着,却仍旧吹不散灼热的空气。
她看着秋日里的莲花池,那株枯萎凋残的红莲隐藏地再好,也终是被她发现了。
庭院悄悄,深院沉沉。
这百年不凋的红莲怎么枯萎了,她暗暗揣测着,细细看来,却发现了那株红莲的底部隐隐约约露出什么东西。
她缓缓走近,将那件东西从淤泥中捞出,才明白这是什么。
画卷浸湿,人影缥缈。绝美的容颜却如此熟悉。这是前几日自己丢在莲花池里的画卷。
她沉思片刻,便将画卷再次丢进了一旁的墨林。竹叶受到撞击,簌簌地往下落,一片,两片,逐渐越来越多,直至将那残缺模糊的画卷完全覆盖。
那株枯萎的红莲伴着一阵青烟,随即也消失在了原地。
“姑姑,晶石亮了,我们可以搬家了。”沧月指着红衫少女胸前的五彩晶石开心地说道。
悦己缓缓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那块晶石竟发着奇异的光芒。
她想点头却想起了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终是摇了摇头,冷声说道:“容几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