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忽然跑到我身边来了，嘴里叼着罐罐，眼巴巴地朝我望着。
——当我还在童年
就在他们站过的脚下，高山顶上，一棵幼嫩的杉苗端端正正栽上了。
——深山里的孩子们
我小时候，家住在苏北的一个小县城里。爸爸在县中学当数学教员；妈妈在家里做针线，忙家务；姐姐天晴，比我大两岁，聪明秀丽；那时奶奶还活着，也住在我们家。全家人靠爸爸那点儿微薄的薪水，生计够艰难的。
我满七岁那年，奶奶已经七十多岁。可是她耳不聋，眼不花，腰杆儿笔直，走路还能震得地皮响。奶奶是个故事口袋，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夏天的晚上，我和姐姐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外。奶奶摇着蒲扇，指着天上一颗颗眨眼的星星，告诉我们说，牛郎织女每年七月七要在天河上相会，那时喜鹊都飞到天河上去搭天桥；嫦娥是偷吃了长生不老药上天的；吴刚被罚砍桂花树，那树砍了又长，怎么也没个完……这些美丽的传说，引起了我多少神奇的幻想啊！从那时起，我对星空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姐姐跟我一起听，她总是托着下巴，脸上带着沉静的、甜甜的笑容。有一回，她听完故事，悄悄跟我说：“天成，我听爸爸说，有一种镜筒，好长好长的，能望到牛郎织女。等我长大了，我也能做一架望星星的镜子，你相信吗？”
爸爸和妈妈是尝不到我们祖孙两代这种乐趣的。爸爸这时总是钻在闷热的小屋里，一手拿着蒲扇拍蚊子，一手拿着笔，就着油灯，给学生批改作业。他虽然才三十多岁，看上去却要苍老多了。他的脸总是阴沉着，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他有高兴的时候。生活的重担压得他没法喘气呀！只有齐伯伯来的时候，我们家里才有些生气。齐伯伯是爸爸上中学时的好朋友，在县立小学教书。他家里孩子多，也穷，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有皱眉头的时候。
十二岁那年，我和姐姐快要小学毕业的时候，抗日战争爆发了。蒋介石兵败如山倒，日本鬼子长驱直入，没费事就攻到了苏北。
一天，我们正在上课，炮弹突然在头顶上接二连三炸开了。奶奶冒着炮火来接我们，一颗炮弹把她掀翻在地上，她两条腿被炸得血肉模糊，就再没看我们一眼。
奶奶死了。我想起奶奶说过，人死了，会有一颗星星落下来，人的灵魂也住到了天上。我急忙奔到门外看，可是天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咬着嘴唇想，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做一架望星星的镜子，我会望见住在天上的奶奶。
安葬奶奶以后，爸爸拉下一笔债，家里的生活更困难了。爸爸常爱发脾气，妈妈也成天唉声叹气，就连添一壶灯油，手也要哆嗦几下。姐姐很爱读书，可是为了挣钱，她不得不停学进了一家缫丝厂做工。我虽然考上了初中，可是拿不出钱来缴学费，也停学了。我拎书包停学回家那天，姐姐哭得好伤心啊！
没几天，齐伯伯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这件事，赶到我们家来。他进门就冲爸爸生气：“你让天成停学了？你糊涂啦！”
爸爸不答话，脸色冰冷冰冷。
“你没钱，张嘴说一声，朋友们还不帮衬帮衬？孩子功课那么好，你就舍得让他停学？”他摸出两块光亮亮的银圆，“当”的一声，扔在桌子上，“让天成缴学费去！”
我眼睛一亮，心不由得狂喜地跳动起来。我满怀希望地盯着爸爸的嘴。那张嘴要是说声“谢谢”，不，哪怕是动一动，我就又能坐到教室里啦。
可是，爸爸的嘴唇却紧紧闭着。
齐伯伯催他：“收下吧，看孩子多想上学。”
爸爸冷冷地说：“能认几个字就行，念那么多书干啥？不识丁倒还好些，不把这个社会看透，也少了烦恼。”
齐伯伯“哈哈”地大笑起来：“乡下种田人不识字的倒多，我看未必没有烦恼，上海、南京的文化人不少，我看也未必都能把社会看透。孩子学到了知识，将来总会有用的。”
爸爸固执地摇摇头，拿起银圆，默默地还给了齐伯伯。
我忍不住冲上去，一把抓起齐伯伯手上的银圆，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口，乞求地看着爸爸的眼睛：“爸爸，好爸爸，你让我上学吧，我要上学呀！我要上学呀！”
爸爸瞪着眼睛，大声嚷着：“放下！你给我放下！”
我手一松，银圆在地上“当啷啷”地滚了个大圈圈，停在爸爸脚边，闪着幽幽的寒光。
我鼻子一酸，憋了好多天的眼泪像开了闸门的水一样，涌了出来，我哽咽着扭头往外奔，一直奔到小河边上，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人从后面伸手把我的眼泪擦干了。我惊讶地回头一看，原来姐姐正默默地站在我身后。她的眼睛泪汪汪的，一排细密的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河风扬起她额前的短发，更使人觉得她的沉默中饱含着愤怒。我拉着姐姐的手，仰脸哽咽着说：“我要上学，我要……”姐姐抚摸着我的头，一串滚烫的泪珠落在我脸上。姐姐说：“天成，别哭了，爸爸……也有他的苦衷啊！哭是哭不进学校的，眼泪再多也变不了钱。”姐姐在我身边坐下，沉思地看着清澈见底的河水，那双杏圆的大眼闪闪地放光，就像两颗火苗儿在跳。她忽地把辫子一甩，“天成，我们人穷，志不短！没钱进学校，你就在家里自个儿学习！书，我给你去找！我就不信，穷人的孩子就是该做工的，有钱人的孩子都是该念书的！”
我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拉起姐姐，发了疯似的往家奔去。我翻出书包，倒出来一看，书啊，本子啊，铅笔啊，好像全都朝着我在笑！它们也高兴吗？哦，自然啦！
我不敢把我的打算告诉爸爸，他的脸色总是叫我害怕。我悄悄地去告诉了齐伯伯。齐伯伯果然很开心，他使劲地拍着我的肩膀：“好小子，有志气嘛！学吧，学吧，英雄总会有用武之时！”临走，他还给了我几本书。
我开始了自学。可是没几天，爸爸发现我在看书，竟然大发脾气，摔断我的铅笔，把一本半新的数学书也撕了。爸爸还到杂货店里订了货，规定我每天要编一只草帽。可是，我仍然抽空偷偷看书。我不愁完不成定额，因为姐姐下班回家会帮我编的，有时妈妈也来帮忙。直到后来齐伯伯多次帮我说话，爸爸才开了禁。
我的书都是姐姐借来的。有一回，她从旧书摊给我买回一本《数学用表》，封面上竟签着爸爸的名字。姐姐心疼地说：“爸爸为还债，把书都卖了！”
读书，对我来说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我如饥似渴地学习那些公式，那些定理。有时为一道例题，我能一边编草帽一边想上好半天。数字对我好像有了魔力，把我的心抓过去了。这里是没有不平的，也没有不能上学的苦恼。这里有我的一个新的天地。晚上，爸爸改作业本，我就凑近油灯演算习题。碰到爸爸不在家的月亮天，为了省几两灯油，我就拿着书到院子里看。那些神秘的、闪光的星星，伴着我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少年时代的夜晚！每逢眼睛看得累了，我就仰起头，一颗一颗地数着天上的星星，于是自然地想起了奶奶的故事。从那个时候起，我深深地迷上了天文学。我喜欢悄悄地跟星星月亮谈话，闭上眼睛也能想得出那些大大小小星座的位置。那时候，像我这样的条件，钻研天文学是没有可能的，但是我知道学天文要用到数学，于是我就拼命地钻研数学，而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遥远的、渺茫的将来……
就这样，两年时间，我学完了初中全部课程。我也长大了。爸爸却仍然没有让我上学的意思，他想送我到印刷所去当学徒。可是没想到，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又使爸爸改变了主意。
爸爸教的是初中三年级的数学。那一次毕业考试后，爸爸把卷子带回家来判。晚上，爸爸大概疲倦了，判着判着，伏在桌上打起瞌睡来。我悄悄地把卷子挪到桌子这边，一张一张地翻看，发现所有的卷子最后一道题都没有答。那是一道求证四点共圆的几何题，确实够玄的，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便记下了题目。夜里，等家里人都进入了梦乡，我赤着脚溜下床，悄悄拨开门闩，跨出了门。那天正是个月圆夜，银白色的月光洒满了院子，连地上的沙石子儿都看得分明。我找了根树枝，蹲在地上，就着平整的泥地演算起来。一种方法做不通，“噌”地用脚抹了，换种方法再做，一直做到圆圆的月亮偏了西。
第二天早上，爸爸坐在桌旁喝玉米粥。我犹豫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巴掌大的纸头，递到爸爸面前。我说：“爸爸，你们试卷上的最后一道题，我想了个解的方法，你看对不？”爸爸不出一声地盯了我一眼，接过了纸头。纸头正反面都密密麻麻地写着数学公式、证明符号。爸爸一边眯缝起眼睛看着，一边还在喝粥。看着看着，他放下碗，用筷子在桌上画了起来。接着，他抬起头，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直盯盯地看着我。许久许久，突然老泪纵横地说：“天成，你肯钻研，将来会有发展的，爸爸我……不忍心啊！你应该上学，应该上学！倾家荡产，也应该让你上学啊！”
事情竟这么突然，这一年，我考上了高中，可是我心里多不安啊！为了供我上学，妈妈到一家洗染店做了帮工，姐姐除了做工以外，还揽上了绣花活儿，一回家就头也不抬地飞针走线。姐姐干得很起劲，苍白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好像她自个儿能上学一样。
班上的同学大都是富家子弟。还有个是县长的儿子，叫魏图茂，长了一张猫样的脸，脑袋老是往一边歪着，我和几个穷学生背地里就都喊他“歪头猫”。
歪头猫跟他老子一样，一肚子的坏水，在学校里专门使坏，一伙科长、局长的儿子都看他的脸色行事。上初中的时候，也亏了他有点儿小聪明，成绩在班上总是冒点儿尖，因此他更趾高气扬了。我刚进校的时候，脸又黄又瘦，穿一身打补丁的布褂子，成天不声不响，歪头猫也没拿我在意。两个月后，期中考试，我在班上得了第一。歪头猫很惊讶，开始注意我了，老是用妒忌的眼光恶狠狠地盯住我，他手下那帮喽啰也来找我的碴儿了，不是故意把我的鞋踩一下，就是装着无意把我的衣服撕破，再不就是到老师跟前编派我的坏话。
到我上高三的时候，六月的一天，忽然从南京来了个“督学”，要在我们学校搞数学竞赛，听说还要向全国报道。校长李伯如忙得颠颠的，我心里也有些兴奋，很想借此衡量一下自己到底学得怎样，于是就起早带晚地复习迎考。可是，临考前一晚，爸爸铁青着脸回来了，一进屋就叫我过去，瓮声瓮气地交代说：“明天考试，不准你超过八十分。”我很惊讶，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急切地问爸爸：“为什么？”爸爸摇摇头，大步跨进里屋，一晚上再也没出来。我心里更纳闷了。
第二天，我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进了考场。
考场布置得好森严呀！那位南京来的“督学”高坐在讲台上，亲自监考。讲台两旁，坐满了地方上的“名人学士”。县长也来了，得意扬扬地望着他的儿子，好像歪头猫准能考第一似的。我心里更有些不服。
拿到卷子，我一口气看到最后，心里踏实了。铅笔是头天削好的，不到二寸长，我拿一空心竹管套上，开始答题。试题其实并不难，只是技巧性很大。有的你用死方法也能解出来，但要啰啰唆唆写一大片。看出其中的奥妙，几个式子一列就行了。掌握了这一点，我很顺利地做完了试题的大半，到了最后一题。这一题，曲里拐弯地列了一长串数字，看着挺唬人的。我花了足足二十分钟进行思索，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题目在跟我们捉迷藏呢！理清了头绪，实在很简单嘛。我松了口气，擦擦头上的汗，提笔就写。正在这时，校长忽然在窗外咳嗽了一声。那天我的位置就在窗下。一听这咳嗽声，我打了个愣怔，突然想起爸爸的警告，又委屈地把笔放了下来。四面看看，同学们都很紧张，有的埋头演算，有的用手支住下巴在思考，也有的在悄悄地往邻座的试卷上斜眼。看着看着，我的眼光落到了歪头猫的脸上。他见我看他，不仅恶狠狠地盯着我，而且还摆出不可一世的神气。我怒不可遏，下意识地咬着嘴唇，抓起铅笔继续在卷子上写了起来……
第二天，宣布考试结果，我得了一百分，歪头猫却只有八十二分。我说不出心里是喜还是悲，惴惴不安地想：回家该怎么向爸爸交代呢？
放学后，我迈着缓慢的脚步往家里走。不知为什么，书包显得那么沉重，背着它，就像背着一只秤砣一样。走到半路上的一座偏僻的小桥边，忽然，从小巷里蹿出了一群耀武扬威的少年，为首的正是歪头猫。他冲上来，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咬牙切齿地说：“臭小子，我叫你……”“哗”一声，衣服被撕破了。我全身的血忽地一下涌到了脸上，抡起胳膊说：“要打吗？有种的一个对一个！”我话刚说完，其余人蜂拥而上，拳打脚踢，把我打倒在地。歪头猫瞪起眼睛说：“你还要考一百分吗？还想上报纸出风头吗？老子今天先给你点儿厉害瞧瞧，好叫你认识认识我！”
我一只眼睛被打肿了，头上流着血，衣服被撕得稀烂。回到家，妈妈一边伤心地哭着，一边给我洗伤口，换衣裳。
爸爸从外边回来了。他的脸色铁青，用发红的眼睛逼视着我，我吓得心怦怦地跳。突然，他一把抓住我的衣服，跺着脚吼道：“谁叫你逞强，谁叫你逞强的！”他举起颤抖的手，“啪”的一声，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头上的伤口像刀剐针戳似的疼起来，眼前冒出无数个火星。妈妈惊叫了一声，扑上去，下死劲地拖住爸爸的手，哭嚷着：“你疯啦！他才挨了人家的打，你好狠心啊！要打，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这时，一只大手从我身后伸过来，把爸爸搡出老远。齐伯伯一闪身堵到我前面，气冲冲地说：“你就这样对待孩子吗？你混账！孩子有骨气，你不配打他！”
爸爸身子一震，像清醒过来似的。他看看齐伯伯，又看看那只打过我的手：“我……我打了天成吗？可是我失业了呀！我和天成都被开除了呀！”
这话就像一声晴天霹雳，把我和妈妈都炸昏了。半天，我们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爸爸颓然地坐到凳子上，痛苦地用两只手捂住脸，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跟着，妈妈也别转头，大声抽泣着。
齐伯伯轻轻地抚摸着我的伤口，心情沉重地对爸爸说：“老弟，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能怪天成，他做得对，没给穷人丢脸！”
爸爸微微地摇摇头。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忽然重视教育，搞数学竞赛呀？”齐伯伯愤愤地说，“这是汉奸政府在玩鬼把戏，扯遮羞布！他们想拿数学竞赛装潢门面，给他们那伙卖国贼的脸上涂脂抹粉。姓魏的也想乘机捞一把，拿儿子当招牌。李伯如早就和他们串通一气。这回天成考一百分，他们还能不恼羞成怒呀！”
爸爸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我苦苦地想：爸爸被开除后，往后全家怎么生活呢？心里一急，伤口顿时火辣辣地疼，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已躺在床上。姐姐也下班回来了，她坐在我的身边，脸色白得像纸。爸爸两手抱住头，眼睛出神地盯住油灯上的火苗儿，像是对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妈妈呢，看看爸爸，又看看姐姐，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半天，姐姐抬起头，细声细气地又是很坚决地说：“爸爸，让天成出去上学吧，去考大学！将来总会有用得上他的时候的！”
爸爸苦笑道：“谈何容易！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拿到薪水，现在，又失业了。一家子的生活还不知在哪儿呢！”姐姐说：“不，爸爸，你不要失望，齐伯伯刚才不是已经给我们指了路吗？你和妈先到乡下姥姥家去，那里是好人的天下。天成的路费好办，我到厂里去加几个班，爸爸你再借点儿钱，凑凑。”说着，姐姐站起身来，我见她身子稍稍晃了一下；她赶紧闭了下眼睛，然后就戴上袖套，套上围单，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妈妈赶忙追上去：“天晴，不能去加班，你吃不消！”姐姐早已跑远了。
我躺在床上，眼泪一滴一滴顺着眼角流下来。窗外，月亮升上来了，星星一颗颗那么大，那么亮，像是争着要从窗口探进头来。我甜丝丝地想着：啊，我……我也能去考大学吗？姐姐说的姥姥家，我怎么没去过呢？……齐伯伯真是好人啊！……要是我能去考大学，我一定会去考天文系的……
第二天，太阳只剩一竿子高了，姐姐还没回来。妈妈对爸爸说：“你到厂里去看看天晴吧。她身子单薄，已经连上了几个班。”爸爸刚走到门口，便“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我和妈妈连忙走出去，只见四个人抬着一块门板，一个人躺在上面。我仔细一看，啊，是姐姐，是我姐姐啊！
抬姐姐的人告诉妈妈，姐姐上完了夜班接着又上日班，支撑不住，缫丝的时候，头一晕，栽倒在煮茧子的开水锅里……还没听完，妈妈就晕倒在地。我跪在姐姐身边，想哭，眼泪却流不出来。嘴唇咬破了，一滴一滴的鲜血落在姐姐的黑发上、白围单上。姐姐的围单口袋里揣着一本书，我哆嗦着抽出一看，是《天文学浅说》，书里面飘出来几张薄薄的纸片，我拾起一张，原来是卖血的收款单。啊！我突然明白了，姐姐为什么有钱买书，姐姐的脸为什么那么苍白，姐姐为什么会死啊！……我扑倒在姐姐身上，霎时，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姐姐被抬进堂屋。她的杏圆的大眼永远永远闭上了，甚至没有对她最疼爱的弟弟说一句临别的话……我从书包里翻出那张100分的卷子，折起来，轻轻塞进姐姐的围单口袋里。姐姐呀，你还看得见吗？你高兴吗？你总盼着能够再进学校念书，可是你却死了，你还不到二十岁……
爸爸扶着门，在姐姐的尸体前站定，闭上了眼睛，也闭紧了嘴。过了好久，他喃喃地说：“天晴，好孩子，你死得太早啦！你没有一天不盼着上学念书，你虽然不告诉爸爸，可是爸爸知道你的心，怨爸爸无能，让你……”他大声抽泣着，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那么一大沓钞票啊！我惊奇地盯着爸爸的眼睛。爸爸颤声说，“天晴，爸爸要到乡下去了，你兄弟也要出去考大学了。爸爸相信你的话，日后总会有用到天成的时候的。你在九泉之下，就……放心吧！”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我搂在怀里，抽泣着说，“天成，为你读书，爸爸骂过你，打过你，撕过你的书，爸爸对不起你！天成，你还不知道吧？爸爸过去就是天文系毕业的呀！……我也曾经是班上的高才生，我也有过理想，有过抱负，可是现实太冷酷了，这个社会是容不下我们的理想的！我失望、颓废、麻木，我不愿意看见你再走我的路。天成，现在你终于要出去了，但愿你将来成为有用之材。”我无声地流着泪，不敢去接爸爸的钱。爸爸痛苦地把钱塞到我手上，说，“孩子，这钱不是偷来的，我把家里的东西都顶给旧货店了。等你一走，爸爸和妈妈也要走了！”
三天以后的早晨，我背着小包袱离开了家，按照齐伯伯的指点，到上海去找他熟识的一个教授。我三步一停留，两步一回头，腿像有千斤重。家乡留给我的虽是痛苦和悲愤，可毕竟是我的家乡，在那儿还埋着我亲爱的奶奶和姐姐啊！我抬头向天上看去，晨雾还没有散尽，一颗启明星高高地挂在天边。啊，神秘的星星，莫非你也知道人间的悲苦？你知道不知道在我面前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