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华林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住,转身朝着走过来的地方望去。我俩这时已经登上离海边很远的山坡,前面就是进入市区的高速公路,圣劳伦斯海滩和海岬的灯塔已远远地笼罩在薄薄的烟霭中。
华林眯缝着眼睛,凝视着远方蔚蓝色的海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啊,很可能,很可能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旋即,他转过脸来用激动的口气对我说:“喂,你能带我上汉弗莱家里去一趟吗?”
我惊愕地看着他,简直不知道他那半秃的脑门里又钻出了什么怪念头。“那……那有什么不可以。”我讷讷地说,“不过,你去干吗?尤其是这个时候。”
“这你不用管。”华林推了我一把,半开玩笑地说,“你的任务就是给我带路!”
半个小时后,我们双双来到汉弗莱先生的花园。开门的女仆告诉我们,汉弗莱身体不适,从墓地回来就进卧室休息了。华林连忙说,不必惊动他,我们就在花园里散散步。看着华林神秘的表情,我心里不禁暗自纳闷: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女仆离开后,华林从背上取下帆布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仪器,只见他给盒子插上电源,调试了一会儿,然后又把它放回帆布背包。他重新把帆布包挎在双肩上,说道:“请带路吧。”
我疑惑不解地瞅着他,问道:“你要去哪儿?”
他神秘地一笑:“请便,到处走走吧。”
我心情颇为不悦地走进这座花园,我当然会触景伤情。目睹那绿草如茵的草坪,那鹅卵石铺就的林荫道,我仿佛又看见安妮窈窕的身影,花丛中似乎又传来她朗朗的笑声。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华林却有心思到这里散步,我不禁对他的行动有点儿恼火。
然而华林对此并无察觉,依然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似乎是在欣赏这座花园的美丽景致。我闷着头匆忙地走着,华林却不紧不慢地在后面仔细鉴赏。突然,他把我叫住:“喂,你瞧,那是什么?”
我无可奈何地转过身,见华林手指着别墅东侧的一块空地。那是汉弗莱先生的家庭运动场,有打网球的场地,旁边还有供儿童游戏的滑梯、木马和转椅。只不过这一切早已无人问津,地上铺满枯黄的落叶,那些当初陪伴着孩子们笑声的游戏器械不胜风雨,早已朽烂。
“怎么啦?”我问华林。
“你瞧,那边有一个沙坑……”华林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网球场的一侧确有一个铺满黄沙的沙坑。“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心里想着,“也许是给小孩练习跳高、跳远用的,或者是让孩子们在里面打滚玩耍的……”
华林并不理会我不耐烦的表情,径自朝沙坑走去。他一直走到沙坑旁边,用靴尖踢了踢板结的沙子,然后弯下腰捧起一把沙子,凑到眼前仔细瞧了瞧,就像要从里面找出什么似的。最后,他索性蹲下,把帆布包取下来放在沙坑里。
我心绪不宁地站在林荫道上,目光转向夕阳映照的别墅。四周异样的宁静,使人感到一种沉重的压抑。眼前这幢华丽的别墅,不禁使我联想到一具白色的棺材。的确,这是一幢可怕的凶宅,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死亡的结局。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忍不住压低声音连连唤了华林几声。
华林很快跑过来,但是,他的神色却显得十分兴奋:“你瞧这些沙子!”他把手帕包着的金光闪烁的细沙摊开给我看,眸子闪动着激动的光彩,“能不能带我到屋子里看看?”他用下巴指着那幢别墅问道。
我白了他一眼,但总算克制住自己没有当面发作。“你要找汉弗莱谈谈吗?”我赌着气问道。
“不不不!”华林急忙答道,“咱们就到里面瞧瞧。”
绕过别墅后面的一排树林,女仆领着我们从正面的喷水池前面踏上大理石阶梯。她蹑手蹑脚地推开客厅的大门,压低声音道:“请你们轻一点儿,汉弗莱先生正在休息……”
不料,华林这个冒失鬼像是踩着了一条蛇,突然惊叫起来:“天哪,这是谁建造的房子!”
不用说,这一声怪叫把我吓得心惊肉跳,那个皮肤黧黑的女仆顿时双手捂住脸,浑身哆嗦起来。华林却一个箭步擦着我的身边蹿入客厅。他像是发了狂似的,用迅疾的动作解下帆布包,取出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把它放在地毯的中央。
刹那间,我惊愕地站住不动,目光盯在那个神秘的四方盒子上。我分明听见,盒子里面像炒爆米花一样,噼噼啪啪响个不停,盒子上面的指针也像得了疟疾一样不住地颤抖。
华林呢,他一会儿低头看看盒子,一会儿朝客厅的四壁和天花板张望。他的神色变得十分严峻,一对浓眉拧成一团。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乐天派的心情似乎从来没有如此阴郁过。
我朦胧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却闹不清华林究竟发现了什么,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华林,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料华林却抢白道:“我的天,你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我们现在就如同站在原子反应堆里,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到处都在向我们辐射出强烈的原子射线……”
“你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谁跟你开玩笑!你没看见伽马射线仪在不停地向我们报警吗?”他指着地毯上的仪器嚷道,“这样强的射线,不用说是人,就连一块石头也受不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
“蠢话,事实就摆在你的面前,你凭什么不相信?”华林脸红脖子粗地嚷了起来,“很明显,这所房子的建筑材料里面含有大量的放射性元素。还有,刚才沙坑里的那些沙子,也有放射性。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得癌症那才是怪事哩……”
听华林这样一说,我不禁愕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时,惊慌失措的女仆跑过来一个劲地冲我们摆手:“先生,实在对不起,你们说话轻一点儿……”她央告着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我已经无心继续待下去了,不管华林是否愿意,我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恨不得早一点儿离开这个可怕的凶宅。
华林回到公寓一直闷声不响。我很想从他的嘴里探听一下汉弗莱的房子怎么会有放射性,我甚至联想到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加害汉弗莱一家,可是华林对于我的这些问题一概不置可否。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甭着急,水落才会石出,现在要想做出正确的判断还为时过早。”
当天晚上,华林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公寓,连去哪儿也没有告诉我。据我估计,他准是又上大学的实验室去了,因为我看见他从大门出去时,背上仍然背着那个鼓胀的帆布包。接下来几天,我也埋头在美洲文学那些浩如烟海的著作里,每天伏案和那些各种流派的文学大师打交道。汉弗莱一家的悲剧逐渐在我的脑海里淡忘了。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傍晚,我双手垫在脑后靠着躺椅呆呆地出神,收音机里播送着波士顿交响乐团演奏的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从门缝里钻进一股呛人的煎咸鱼的油烟,大概是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大显身手。就在这时,房门“咚”的一声被脚踢开了。不用说这就是华林,他总是这么鲁莽。
我急忙从躺椅上坐起来,刚好和华林打了个照面。他像一阵旋风似的冲进房里,“哐”的一下关上门,接着非常熟悉地拉开电灯,又把书桌前的椅子拉过来,坐在我的对面。
大概是嫌声音太响,他伸手关掉收音机。“哎,完全搞清楚了,整个过程,全部细节,前因后果……”他的神色相当激动,连说话也语无伦次了。
“你说什么呀?”我困惑地望着他那张风尘仆仆的脸,问道。
他朝窗户指了指:“当然是汉弗莱一家的事。我这几天做了细致的调查,搜集了大量可靠的证据。现在看来,汉弗莱一家的悲剧完全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华林说。
“什么,你说是汉弗莱自己造成的?”我惊讶地问。
华林肯定地点点头。“一点不错,我通过电子中心查询了联邦政府的白皮书和10年前的有关档案——这些档案过去是绝密,现在对科研人员则是公开的。汉弗莱不是说过,他那艘1200吨的货船装了几十个钢罐吗?你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吗?根据官方提供的资料,那是一家民用核电站的裂变产物,是核反应堆在裂变过程中剩下的浓缩的废料,具有很强的放射性。处理这种高放射性废物的方法通常是将它们密封在金属容器里,然后贮存在远离地表的盐矿坑里,因为盐矿层是不会透水的。但是,那家核电站可能是想要省钱,又害怕引起有关方面的反对,所以就让汉弗莱把钢罐运到大西洋的海沟里,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汉弗莱并没有把钢罐扔进海沟呀!”我插嘴道。
“对,问题就出在这儿。”华林接着说,“大西洋的飓风使这艘船在圣劳伦斯海滩外面的海面沉没了,那几十个装有裂变废物的钢罐也一同沉入海底。在汉弗莱看来,这件事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他因此还得到不少好处。那家核电站只要求把钢罐扔进海里,他们也不会费心去了解汉弗莱究竟有没有把船开到目的地,因为那艘船已经沉没,船上的人除了汉弗莱没有一个生还,这件事根本无从查证,汉弗莱不管撒怎样的弥天大谎,别人也无法找到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