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圣
契诃夫总让人安心又担心,安心的是他似乎从来不出错,担心的是害怕会遗漏掉他的每一句话。《洛希尔的提琴》才七千字。开头是这样的:
“这个城镇很小,还不如一个小乡村。住在这个小城里的几乎只有老头子,这些老头子却难得死掉,简直惹人气恼。医院里和监牢里需要的棺材也很少。一句话,生意坏透了。”
开头足够意外也足够好,越看越喜欢。詹姆斯·伍德曾专门讲了这个开头的好,相信你能多少看到一些,就不啰嗦了。
这么个小说讲了一个棺材匠,一半的收入来自棺材,另一半的收入来自提琴的演奏(婚礼乐队)。大悲大喜都有了。他穷,吝啬,生下来就是为了存钱似的。可他总是只能挣很少的钱。似乎是为了挣钱他才喜欢做棺材,可是不喜欢做小孩的棺材,总不愿意干这种“七零八碎的活儿”,好像是因为不挣钱。小说半途他老婆死了。老婆临死前他终于想起来他从来没对老婆好过。
“他们在小木屋里同住了五十二年,这五十二年很长很长,可是不知怎的,事情竟会弄到这样:在这段时间里,他一次也没想到过她,关心过她,好像她是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似的;而她却每天都在生炉子,烤菜,烤面包,出外取水,劈柴,跟他同睡在一张床上。”
他终于领悟到他对他老婆是那么坏,于是给老婆做了一副棺材。做完以后记下棺材的花费“两卢布四十戈比”,这真是一笔绝妙的记述,不是为了体现他的吝啬或者一丝不苟,而是一下子就把棺材匠这个人物给推到了你我的面前。而读者只能颤栗着去看他。他是如此的真实。如果只到这一步,你也会说,契诃夫也不过如此,大多数好的作家都能做得到。是的,没错,这似乎只是不可缺少的一笔。然而请不要着急,继续看,当老婆死后,棺材匠举行了一场简易的而又不失体面的葬礼,“这件事办得合乎规矩,体面,便宜”。接下来经典的契诃夫回来了。最后送别老婆,“他最后跟玛尔法告别的当儿,用手碰了碰棺材,心里想:‘这活儿干得挺不错!’”好得令人恐慌。这样经典的一幕我在果戈理的《外套》里,“裁缝做好外套给了主人公追出去看了又看,又折足从另一个方向追看那件令他心痒难耐的外套”时见过一次。现在又见到了,极震撼。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契诃夫在这部小说里没有写什么。
好的作家好像总极力藏起他最想写的东西,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碰着自己最想最极力要表现的东西。当我在看普希金那本薄薄的《别尔金小说集》的时候深有感触,普希金藏得最厉害,几乎篇篇都是。《射击》里面藏,《暴风雪》里藏的更是小说的关键情节。
契诃夫同样吝啬写他最想写的部分。
在我看到小说结尾的时候,棺材匠死掉了,我看到了提琴。小说的题目也是至关重要的提琴,贯穿始终的是提琴也是必然。但是,我总心存疑惑,到结尾的时候契诃夫为什么没说棺材的事情。按照棺材匠对棺材的重视程度,特别是出现了刚才那个对棺材的满意程度,棺材匠根本不会对自己死后的棺材毫不在意。更为夸张的是,小说的后半部分,在棺材匠碰过老婆的那口棺材以后,整个小说都没有再出现过“棺材”二字。
这里面当然有原因。
老婆临死之前,问棺材匠是否还记得一棵老柳树和他们的小女儿,小女儿已经死了。但是棺材匠毫无印象,他根本想不起来有过这么一回事,健忘的棺材匠想,那应该就是老婆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办完葬礼,棺材匠心情不好,随意溜达了一阵,看到了河边的一棵老柳树,也想起了女儿。
这时候我们回想小说开篇不久,契诃夫就讲,棺材匠不喜欢做小孩的棺材,总不愿意干这种“七零八碎的活儿”,好像是因为不挣钱。这时候我们就能找到棺材匠记性不好的原因了。因为死了女儿,他伤心得不愿再去想女儿,甚至忘记了女儿,但是没有忘记的是他不愿做小孩子的棺材了,好像天底下最好的小棺材他已经做给了女儿,他已经不愿再碰了。契诃夫的钢笔跟棺材匠一样,同样忘记了他们的女儿。
然而,关于女儿的死因和棺材匠的伤心,契诃夫没写一个字。小说有没有告诉我们女儿的死因呢?我不得不抄写一个自然段,因为这里契诃夫不但告诉了我们女儿的死因,也告诉了我们棺材匠的伤心程度。
“他在这棵柳树底下坐下来……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在他的一生中,最近四五十年以来,他一次也没到这条河边来过,或者,即使来过,却没注意过它。要知道,这是一条相当大的河,并非不值一提的小河,在这条河上原来可以捕鱼,再把鱼卖给商人、文官、车站小吃店的老板,然后把钱存进银行;也可以驾一条小船从这个庄园赶到那个庄园,拉一拉提琴,各种身份的人都会给他钱;还可以试一试用船运货的生意,这比做棺材强得多;最后还可以养鹅,冬天把鹅宰掉,运到莫斯科去,单是鹅毛一项恐怕每年就可以挣十个卢布。可是他白白错过时机,什么事也没做,多大的损失!哎,多大的损失啊!如果把这些事一齐干起来,又是捕鱼,又是拉提琴,又是用船运货,又是杀鹅,那会挣下多大一笔钱!可是这些事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生活白白过去了,没有一点好处,没有一点欢乐,完全落空了。以前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指望了,往后看呢,什么也没有,只有种种损失,而且是可怕的损失,简直叫人浑身发凉。为什么人们都不能好好地生活,避免这些损失呢?请问,为什么人们把桦树林和松树林砍掉?为什么牧场白白荒芜?为什么人们老是做些恰恰不该做的事?为什么亚科甫这一辈子老是骂人,发脾气,捏着拳头要打人,欺侮自己的妻子呢?请问,刚才有什么必要吓唬那个犹太人,侮辱他呢?为什么人们总是妨碍彼此的生活呢?”
从这里推断,小女儿很大可能淹死在河里了。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一条相当大的河”,是不可能让人忽略的河,却偏偏让他四五十年以来都没注意过它。他在逃避,逃避河流,更在逃避女儿的死,甚至不惜让自己如此刻薄和穷得叮当响。你突然就原谅了他前面让你讨厌的刻薄,也更知道了棺材匠老婆的隐忍。你对棺材匠有多大的原谅,他老婆也就有双倍的隐忍度。然后,对棺材匠的原谅立马减少了一半。这是一个极为吊诡的计算式。
现在老婆也死了,他又做了一副上好的成人棺材给老婆。按此推理,他以后也不会再做棺材了,更不会给自己做棺材。所以,后半部都不会有棺材戏码了,这里契诃夫的钢笔跟棺材匠是一样的悲伤。
那么不写棺材写什么呢?提琴就该是重新出现的时候了。
尽管作者说了很多主人公多么喜欢这个提琴,甚至看到提琴就心里揪紧舍不得死,这样肉麻的话都说出来了。最终提琴不是主人公的提琴而是别人的琴,所以题目叫作洛希尔的提琴。洛希尔是一个备受主人公鄙视和欺负的犹太人,而棺材才是棺材匠的棺材。
其实提琴也不是洛希尔的提琴,那是谁的呢?大概谁的也不是。每当洛希尔拉提琴的时候,或许是谁的女儿在“啊啊啊……”地哭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