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让人猝不及防。
大明年间洪武十年,冬天,寒风呼啸大雪飘零。
应天府西南方,大江南畔,白雪茫茫中一个身着白厚长袍、外披狐裘的壮年大汉,左手持一柄细长钢刀,右手怀抱襁褓,快步踏雪而行,其身后留下的脚印浅如片叶,显是轻功不凡。
襁褓中的婴孩在大汉平稳的步伐中渐渐熟睡。那大汉眼见黑云盖顶,天色渐暗,脚下步伐也随之加快,奔走了十来里路,到得一间客栈。那大汉一进客栈大门,便径直走上二楼,来到东厢客房门外,扣了三下木门,继而一个妇人开门相迎,那大汉进得房中到桌前坐下。那妇人将房门紧掩,端了一碗热水递给大汉,又到床头取来抹布为大汉清理背上的积雪,问道:“承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快喝些热水暖暖身子。”那大汉道:“回来途中拾得一个婴孩。”说着便将外袍敞开,从怀中将婴孩托出。
那妇人一见婴孩可爱模样,登时双唇微颤,眼眸中欣喜忧怜,伸手将婴孩接过抱在怀里,说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呀,怎得如此马虎会遗失自己的孩子呐?”脸上尽显爱怜之色。
那大汉喝了一口热水,双眉微蹙说道:“我路过大江南畔幕府山下时,听得一个婴孩的哭声,寻声而去,在一颗柏树下的岩石旁发现一个竹篮,竹篮的襁褓中正是这婴孩在哇哇哭啼。环顾四周也未见任何人的踪迹,又在原地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依然未见有人前来,只好将他带回。”
那妇人道:“承哥,你看这孩子大眼秀眉,生的甚是乖巧,他的父母还不知得有多担心呐!”那大汉微微一笑道:“你这般喜欢,便将他带回抚养吧。”那妇人嘴角微翘,轻哼了一声道:“我当然欢喜,可他的父母就惨了。”她顿了片刻,又道:“这样吧,承哥,明早我们再去幕府山下等待一天,若是依然无人来领,我们再将他带回抚养吧。”那大汉道:“就依你吧。”
在婴孩的啼哭声与妇人的逗乐声中,那大汉缓缓睡去。
第二日一早,这对夫妇便赶往幕府山,苦苦等待一天,直至天黑也未见何人前来。那大汉说道:“宁妹,看来这一切都是天意,不如我们就带他回去吧。”那妇人哀叹一声,又满面欣喜地看着这婴孩,说道:“承哥,你在这岩石上刻下一行字,若是他父母前来寻找,看见你所留的字自然知道来找我们。”那大汉双唇紧闭向妇人点了点头,继而右手一挥,铮的一声抽刀而出,刀尖对着岩石一顿挥舞便在岩石上留下一行字:“胡某有缘于此拾得麟婴,若是寻婴到此,见吾所留字,当可至青龙林飞柳刀门处寻回遗婴。”
霎时间那大汉还刀入鞘,便和携着那妇人和妇人怀中的婴孩一同向西南方行去。
这大汉便是胡承,而这妇人便是秦婴宁。两人成婚多年,却因秦婴宁未能生育,年至三十膝下也无一儿半女,如此心结已困扰他夫妻二人多年。
两人行了半月回到青龙林,顺着山林小路行了三里,到了飞柳刀门下。
两名打扫门庭的弟子一见胡承和秦婴宁进的门来了,急忙放下扫帚奔去向夫妻二人行礼,道:“师父,师娘,你们可算回来了!”
胡承道:“子林,你去把师兄弟们都叫到正气堂,为师有事要宣布。”那弟子道了一声“是”便离去。
胡承又对另一弟子说道:“子浩,你去城里请一名奶妈回来。”那弟子见秦婴宁怀中抱着一个婴孩便已然明白,也是应了一声便往城里奔去。
一炷香后,正气堂已聚集了二三十人,胡承见众弟子已到齐,便将途中如何拾得一婴孩之事详细和众弟子说明,并派门中弟子前往幕府山附近打听是否有谁家遗失了婴孩。安排好一切后,胡承和秦婴宁便回到房中休息。
秦婴宁将婴孩放在床上,问道:“承哥,虽然不知这孩子父母是否前来认领,但我们还是得给孩子起个名吧。”
说着便将婴孩从襁褓中抱出,准备用热水清洗周身,突然间从襁褓中落下一块拇指般大小的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薛”字。秦婴宁将玉佩递到胡承手中,胡承端倪片刻说道:“看来,这孩子应是薛家子弟。此玉佩莹润光泽,翠色温碧,可不像平常百姓家中能有的。”
秦婴宁道:“可富家子弟谁会遗弃自己的孩子?难道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胡承挥了挥手言道:“宁妹,我们不必再作推测,既然已被我们遇到,自不能坐视不管。”
他沉思半晌,又道:“我们既然无儿无女,上天赐一麟儿,不如就收他为义子,我在大江畔寻得他,就以江为名,便叫他薛江如何?”秦婴宁道:“薛江,薛江,好!但愿这孩子将来能有大江般气势,创出一番恢宏事迹。”
夫妻两人对薛江爱护有加,视如己出,从小便请私塾先生前来授教,琴棋书画一样不落。直到薛江六岁时,便正式收其为入门弟子。
薛江对于学武悟性奇高无比,十二岁时已能将一套[飞柳快刀]使得行云流水,十四岁时便大败门中众位师兄,胡承对他寄予厚望,更将飞柳刀的绝学[断柳十三刀]悉数传与他。
十六岁时他便将[断柳十三刀]练得炉火纯青,更是在一年后从原有的[断柳十三刀]之中自悟其道,创出一招〔飞燕穿柳〕。之后胡承将薛江自创的招式收入绝学中,飞柳刀绝学此后便易名为[断柳十四刀]。
十七岁的薛江凭借一手〔飞柳十四刀〕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胡承对他寄予厚望,更是想将衣钵传于他。
这件事一晃便过了十七年,似乎所有人都已忘记薛江的身世,却不料如今旧事从提,只怕会撕开那道旧疤,还带着淋漓的鲜血。
“胡掌门…胡掌门……”
“师父…师父……”
胡承被呼喊声拉拽回过神来,左手迅速伸出,一把抓住站在侧旁的薛江的右手,紧紧的握着,手心的汗浸湿了薛江的手背。
他转头看着薛江,两人四目相接,一个两眼满是凄苦,一个双眸布满疑惑。稍顿了片刻,胡承对薛江说道:“子峻,还不快拜见林阁主。”
薛江从小机敏过人,一听师父此话,登时明白,师父是要掩盖自己的身份,虽不知为何师父要如此,但也不多想,顺势向林慕青一揖,说道:“晚辈秦子峻拜见林阁主。”
林慕青笑着点了点头,道:“胡掌门的高足,不比多礼。”
胡承随即起身向林慕青道:“多谢林阁主挂念,小徒薛江近日身体不适,留在门内修养......他的确是个孤儿,不过并非在幕府山拾得的薛家遗婴。”
林慕青问道:“噢?原来是这样,只是为何胡掌门的高足也会姓薛呢?”
胡承道:“林阁主有所不知,当年在下和拙荆路过青龙林东村口的薛老铁匠家时,便顺道去拜访他老人家。机缘巧合,那时薛老铁匠在青龙江边拾得一个婴孩,又因他年老体衰无力扶养,便将这孩子托付与我夫妻二人,既然是薛老铁匠托付的,在下自然让这孩子姓薛了。”
林慕青微微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胡掌门对当年的灭门惨案并无知晓了。”
胡承道:“当年的那桩灭门案,在下也只是有所耳闻,其中的具体情况便不知了。”
林慕青看着胡承审视了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转头朝殿内众人说道:“诸位,如今魔教死灰复燃,唯恐江湖从此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他顿了一顿又道:“然则,彼暗我明,魔教欲意何为吾等尚且未知,下一个遭魔教毒手的又会是谁?我等无从知晓,但我辈江湖中人,岂是贪生怕死,坐以待毙之人。天机阁立誓会发动所有人力物力,竭尽全力查出魔教的踪迹!”
此时玄机殿内,一片默然,落针可闻。一众人等全都闭上了嘴,睁大了眼。如炬的目光,尽皆朝林慕青望去,好似万千飞虫在黑夜中望到一盏透亮的灯火一般。
林慕青又道:“实则,天机阁人手有限,剿灭魔教这般艰巨之事,还需武林同道一起出力。不除魔教,誓不罢休!不除魔教,誓不罢休!”
一语言罢便将双手向天高举,殿内众人一应而起。
“不除魔教,誓不罢休!”
“不除魔教,誓不罢休!”
众人跟着呼应起来,似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只需一脚踏出,便可将魔教化为齑粉。
玄机殿内登时一片豪壮之势直冲云霄。
青龙林,飞柳刀门,亥时三刻。
刚从天机阁赶路回来的胡承正在厢房中歇息。
只听得咯吱一声关门声响,秦婴宁来到胡承身旁,问道:“承哥,江儿已经入睡,你们此番前往天机阁,究竟发生了何事?”
胡承便将在天机阁玄机殿内之事和盘托出,秦婴宁静静地听着,面色愁容如乌云盖顶一般密布而来。一直听到薛江便是顺天镖局薛家子弟时,她一声惊呼站了起来,问道:“承哥,你说江儿真的便是顺天镖局的遗婴吗?”一句话伴随着急促地呼吸声。
胡承哀叹一声,道:“这件事已经过了十七年了,谁也不知道江儿是什么人。更何况普天之下姓薛的便都是顺天镖局的人吗!”他的眼神愈发坚毅,继而站起身来,双手握着秦婴宁的双肩,说道:“江儿,他是东村薛铁匠托付与我们的,不是顺天镖局的遗婴。”说完便轻轻地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瘫坐在床边。
秦婴宁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压低声音问道:“如果魔教知道江儿尚在,他岂不是很危险?”
胡承闭着双眼,面无表情说道:“魔教当年为何会残杀顺天镖局薛氏满门,我们尚且不知,如若他们以为江儿便是当年的漏网之鱼,你说他们会放过江儿吗!”
秦婴宁急忙问道:“那又该如何是好?”
胡承道:“江儿机敏过人,你放心吧,在玄机殿中我让江儿假扮子峻,至少现在还无人识得江儿。只是如何向江儿解释这一切......”
胡承和秦婴宁在厢房中谈论着,厢房外却有一人伫立在门旁,此人正是薛江。只因胡承夫妻二人谈论之事非同小可,以致门外一直有人偷听竟然也没能察觉。
薛江的心中疑惑更甚,看来师父师娘也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世,他们只是担心自己会成为顺天镖局的薛氏遗婴,由此招来杀生之祸。
带着疑惑,薛江辗转了一夜。直到晨鸡破晓,胡承招他过去,将他是薛铁匠拾得的遗婴之身世告诉了他。他便听了,点了点头,什么也没多问。
其后,胡承又将魔教之事通传于门中弟子,听着虽是惊悚万分,可被魔教灭门这等倒霉之事又岂会如此凑巧砸在自己身上?众人皆如所思,一阵唏嘘感叹之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胡承夫妻二人担心薛江会有所疑虑,正苦思如何说服他,却不料他如往常一样,嘻嘻哈哈地和师兄们打闹一番后,便又去村里帮忙了,直到傍晚才归来。
夜深,人静。薛江一人在房中,倾斜着凳子依靠在窗边,左手托腮,右手不自主地摸索着桌上的飞柳刀刀柄。思索着,眺望着,似乎还在等待着。
只听得“咕...咕咕...”三声鸟鸣,他即刻立身正坐,待又听得“咕...咕咕...”三声鸟叫,他便立即将桌上的飞柳刀系在腰间,蹑手蹑脚地离开厢房,越过围墙,朝青龙林东南侧奔去。
奔袭了半里,眼前五丈外的一处土丘上,一个灯笼晃晃悠悠,昏暗的灯火映照出一个身着飞鱼服的汉子,背对着他站在土丘之上。薛江朝着土丘又行了两丈,只听得那汉子开口言道:“万里红光透寰宇。”
薛江缓缓道:“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是锦衣卫对江湖中人核对身份时常用的暗语切口,那金色灿灿的飞鱼服更是锦衣卫的身份象征。
那锦衣卫汉子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总算是同意了?”
薛江道:“不急,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那锦衣卫汉子冷笑道:“你让锦衣卫替你办事?你找错人了。”
薛江道:“不是替我,而是替你们自己。”
那锦衣卫汉子略微侧面,冷哼了一声。
薛江道:“此事办成,我便同意加入锦衣卫所。”
那锦衣卫汉子咧嘴一笑,道:“这天下,还没有锦衣卫办不成的事,你且说来。”
薛江道:“十七年前,应天府顺天镖局薛氏一族灭门惨案。”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拇指般大小的翠绿玉佩,用力一掷向锦衣卫汉子抛去。
那锦衣卫汉子侧耳一听,右手迅疾一探便将玉佩接住,透过昏暗的灯火,看着那玉佩刻有一字。锦衣卫汉子喃喃道:“薛...”
薛江道:“我想知道,这件玉佩是否与薛氏灭门惨案有关。”
锦衣卫汉子冷冷地说道:“十七年前,不太好办。不过,锦衣卫所终究会是你的归属。”一言方毕,便提着灯笼漫步离去,口中还念唱着:“一觉深沉兮,贪妄权。晨鸡破晓兮,归家园......”
但觉声音越来越远,薛江转头朝飞柳刀门的方向行去,口中也喃喃言道:“晨鸡破晓前,我也得归家园。可这条归家之路,还能走几次呢?或许,这一去便越走越远,不知归期。亦或一去不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