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变得遥远稀薄，白陆王手里的笔停下来。
在他的面前放着一张铺平的纸，花了半天的时间，断断续续写了半边纸的字，有些字的墨迹早已干透，而有一些则还泛着微微水光。
黑泽王的口头战书还在他脑海里回响，不论他是特意来吓唬自己还是战事真的即将开始，他都要作一些防御工作。毋庸置疑，北国比南国强大很多，人丁也更加兴旺，这战争如果是沙场对决短兵相接，他根本没有任何担忧，即使打个三年五载的，北国的经济实力也完全可以支撑。但现在黑泽王有了机关百鸟，一切就都不同了，这也是前几天他如此嚣前来下战书的原因。白陆王面前的纸上，写着他能想到的对付机关百鸟的方法，有一些是那四个机关师研究多日得出的结论，有一些则是他自己根据生活经验联想到的。从晌午写到黄昏临近，却只写了这半张纸，准备一会儿让宫人们多多抄录一些，散发出去。
这些防范措施里，也不知道其中哪些法子是真正管用的。
机关的威力，别人也许不知道，但白陆王是深有体会的。他的心里闪过一片乌云，十多年前那一幕又骤然浮现在脑海，他赶紧放下手里的笔，拍拍额头站起来，踱步到窗边，把注意力放到别处，就可以避免回忆伤心事了。
晴朗的天气里，白陆王最喜欢的天色就是此时，太阳快要下山之前那一刻心情燃烧的灿烂，虽然在热度上减去许多，但光线的耀眼程度，几乎可以与正午的艳阳相媲美。他眺望远方，一轮明日挂在遥远的山峦，金色的阳光翻山越岭滚滚而来，斜照着王宫的高墙大院，有些泛红的光线从窗外落进来，洒在他明黄颜色的绸袍上。
眼前这些，从高低起伏的重重宫墙到远方的城楼和群山，皆是他的疆土啊，他曾经花了多少心血才有了如今这般盛世之景。有时候私访民情，通过百姓之口也知道自己将这界河以北治理得十分不错。虽然当初裂国而治时，自己分到的北国疆土看上去要好一些，但也有许多棘手问题，当然了，经过多年的努力，这些问题都被克服和解决了，后来的河誓北国，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合理利用，人们主张多栽种多耕作，开塘凿河，那些小小的改造虽然当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岁月见证了它们的价值。如今百姓们安居乐业，各类粮食丰足，赋税征收上几乎没有困难，国库储存颇为可观，而且人口和房屋每年都在大量增加。
黑泽王这时候来宣战，明显就是赤裸裸地抢夺他的成果呀！
“父亲快看，有只雀儿。”
这句话使得白陆王大惊失色，思绪再也不受控制，被拉回到十多年前的往事里。
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明亮的黄昏，河誓北王白陆刚从繁忙的公务堆里起身，站在窗前看着远方，他的王妃抱着三岁多的儿子从外面的长廊经过，小小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有些话语是清晰的，有些话语很模糊，因为他正在学语阶段，当他的小脸偶然瞥见正临窗而立的白陆王时，竟然说了一句清晰流畅的话来，“父亲，有只雀儿。”
王妃当时很激动，急忙抱着小皇儿走进来，“你方才听到了没有？我们的其楠居然会说话了。”不过当时正被一堆烦心问题困扰的白陆王，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说一句夸赞或者鼓励的话。接着王妃就把小其楠轻轻放在地上，指着白陆王道，“去你父亲那儿，自己走过去。”
小其楠迈着蹒跚着小步子，朝着窗边的白陆王走去，然后用胖乎乎的小手指扯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又说：“有雀儿。”
当时的白陆王根本没有心思与儿子享受天伦之趣，他甚至还有点不耐心，一把拂掉那只扯着自己衣角的小手，“让你母亲带你去玩”。
回忆到这一幕时，他的心都痛了。
对于那个不幸的孩子，他心里满是后悔自责，如果当时陪他玩耍一会儿，或者稍稍注意他说的那句话，‘有雀儿’，可能结果就大不一样了吧？
多年以后，“有雀儿”三个字，还是会瞬间刺痛他的心。
北国王宫里的很多人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其楠皇子死时的模样。三岁的小孩儿躺在一株果树下，有血从头上的囟门处汩汩流淌下来。这个位置的伤，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是致命的。当然了，他不止有一处伤，稚嫩的肩背上，白净如雪的小脸和小手上，也出现鸟类狠啄和猛撕留下的伤口，身上的衣服也被撕得残破不堪。
小其楠是被一只误入王宫里的机关鸟所伤致亡的。
时间是在白陆王拒绝陪他一块儿玩耍之后。王妃为了不打扰白陆王思考问题，就独自带着其楠去花园里玩耍，那只“雀儿”突然失控一般，横冲直撞飞来，先是抓花了王妃的脸和肩膀，她一面奋力护住儿子一面大声呼救，不过那只可恶的机关鸟实在太凶猛了，它尖利的嘴和爪子迅速在其楠柔嫩的皮肤上拉开一朵朵血花。尽管宫人们闻讯匆匆赶来，从机关鸟的利爪之下救出满身血痕的母子两人，但还是晚了，王妃重伤，其楠夭折。
那只机关鸟被捕获以后，很快查到了其主人，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机关师。当然了，这次的事件并非有意为之，他之前做过很多让人惊讶赞叹的机关器，只有这只机关鸟是一件残次品，它不受控制地从家里飞出去，再也追赶不上了，直到酿成那一桩惨事。那个机关师被处死了又怎么样？他们的皇子其楠永远也无法复生了。这件事的发生，导致了日后白陆王不喜欢机关术，他统治下的北国，各个行业都有杰出的人才，唯独机关师们不怎么受推崇。坊间传闻，世间最出色的机关师凤凰先生，一直居住在南国，原因也是因为机关师在北国是一个让人轻视的行业。
十多年前，机关器使得我家破，难道十多年后，机关器竟要来要破我之国？
白陆王从回忆中醒来，看了一眼旁边的其楠公子，皱眉道，“你方才说什么？”
眼前的其楠，是那次小皇子重伤夭折之后，白陆王派人从民间找回来的一个小孩，因为王妃悲痛过度，几乎失去神智，那个模样长得跟其楠很相似的穷孩子带回王宫后，有效地安抚了她的心，王妃甚至很快接纳了他，后来甚至表示就让这个孩子继承其楠的一切。于是“其楠”这个名字，皇子身份，都被白陆王夫妇赠送给了现在这个其楠。虽然长大成人之后的养子，其模样根本不像夫妻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但不妨碍他们一起生活多年培养起来的亲情。他们真心待他如子，也在培养他成为下一任的北王。
至于其楠之前的身份，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他的脑海里有许多奇怪的回忆，知道来源于从前的家庭，有时候他非常好奇，亲生父母会是怎样的人呢？
“我过来与父亲商量那件事，看父亲站在窗边出神，不忍心打扰，直到方才看到一只小雀儿飞过，就忍不住提醒一下父亲。”
白陆王忍着回忆的痛苦，“看清楚没有，是机关器还是真的鸟雀？”
其楠道：“没有看清楚，不过感觉要提前防着些才好。”
白陆王将桌上那张纸递到其楠面前，“这是我和那四个机关师一起琢磨出来的，第一条便是‘小心鸟雀靠近’，就是想到那机关百鸟做得如同真鸟一般，别一时疏忽大意吃亏，因此从现在起，所有人皆要提防身边的鸟雀。这个你先瞧瞧，再想想有没有需要要补充的，没有的话，就让人多抄录一些分发出去。寻常鸟类都可以伤人，机关器比它们不知道厉害多少倍，所以人人都要做好防范。”
“那就先抄录出去吧，以后看情况再补充，毕竟到现在为止谁都没有见识过它的厉害。父亲也别太担心，兴许只是黑泽叔日子过得不好，出于嫉妒，来吓唬您一下呢。”
之后也下过几次雨，但随即就放晴了，看样子洪涝真的已经远去。街市之上很快恢复了热闹的景象，一派熙熙攘攘，庄稼人也都准备着收割，尽管有天灾，但因为水患疏导得好，对农田庄稼造成的损失很小，看样子收成比往年少不了太多。世间太平盛世，王宫之中的白陆王却忧心忡忡，每天都留意着南国那边的动静，他当然不会盼望黑泽王来战，但那个人既然下了战书，就一定会来。
十余日过去了，界河两岸皆是风平浪静。
北国一半的精锐之师已被分派出去，这么些天来，各处部将们也从未有军情呈报上来，越是这样，北王越是焦虑，他不知道那传闻中威力无比的机关百鸟，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