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杜若舟化成灰都会认得。前世，他看着这双眼睛对天门万象下达诛杀自己的命令，看着这双眼睛与自己的发妻眉来眼去旁若无人，看着这双眼睛——
从深不可测的幽黑到发号施令之时座下金乌引颈嘶鸣，眼中满是映着金光的扭曲笑意，到给予自己致命一箭时瞳孔因为极致欢愉而燃起了熊熊火焰……
裂天门，燃白焰，唯我魔族，九州称王。
这人正是魔天门的少主，杜若舟的死敌和情敌——
苏计明。
他绝不会看错。
世人只道魔族杀伐决断，暴虐无人性，再加上魔族之人行事诡谲，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于是各大仙门和民间的画本中都将他们的形象统一成长着八头八臂力拔山河的猛恶兽人。但如果魔族真的都是有勇无谋的半兽人，又怎能组建规模庞大却行动整齐划一的白焰军。
其实见过他们真面目的人都知道，魔族中人不仅不是野性未退的原始人，相反他们大都形貌出众，面容姣好，比之人族更像是造物主私心雕琢创造出的种族。而他们在极乐或极悲，情感到达极处之时眼瞳中便会燃起冷白的火焰。
分明是情到深处，腹中烧火，却偏偏是森冷的白色。就和他们的出身之处一样，了无温度，只有冰一般的肃杀之意。
杜若舟躲在墙后，眼中死死凝视着他一生的宿敌，仿佛就要这样用眼神杀死他，一刀一刀凌迟他的身。他胸口剧烈起伏，甚至忘了屏息。
宿敌当前，不同于对江恨月又恨又畏，对花侍容的他对苏计明，只有直贯满腔的恨意。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
“杜兄弟”杜若舟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从后一拍，当即大惊失色，往后弹开数丈。
难道被发现了？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抬起头凝视那人。只见是一四肢细瘦如螳螂，眉目间自成一种潇洒的高挑男子。不是千足尊者吴三通又是谁。
“原来是吴兄”杜若舟轻喘出一口气，收拾好脸上的神色道“吴兄没有在前厅饮酒，跑到这来干嘛”
吴三通走向他“我忽然想到有事禀报宫主，这才来了。为何见杜兄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去？”
杜若舟道“我方才见有位明先生似乎是与宫主有要事相商，所以不便打扰”
杜若舟心中想道，如此一来，我只怕没有机会找天门万象解释救人一事了。不过也幸亏吴兄，刚才我才没有一气之下对苏计明出手。不对，杜若舟忽然惊觉，堂堂一个魔天门少主，为何甘愿委身于天水神宫当一届幕僚，他难道是在此时就和天门万象串通了？
他心中正方寸大乱之时，忽听吴三通有些怒意的声音道“明先生？此人行事鬼鬼祟祟，居心叵测。哪里配得上一个明字”
杜若舟有些意外道“我听说此人甚是神秘，有时候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人影。还以为是个普通的清客。”
吴三通睨了他一眼，有些怀疑道“杜兄了解的真清楚。这也是圣姑告诉你的吗”
杜若舟很想说这是上辈子你告诉我的。可此时他自知失言，只好故作神秘的一笑，由吴三通去琢磨。
吴三通“哼”了一声，接着说道“这个姓明的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重要情报，每次宫主和他促膝长谈之时，底下什么人都不见，多紧急的事情也不许去打扰他”
杜若舟想道，以天门万象此等自恃身份之人，万万不可能为一个普通幕僚做到这个份上。所以他几乎可以确定，天门万象一直是知道苏计明的真实身份的。可饶是前世亲眼见过，他还是难以相信，以天水神宫此时在修仙界的势力之大，别说称霸一方，就是统领六大仙门也并非不可能实现，这几十年来，天门万象也一直在实践他的野心。可为什么他偏偏要在此时舍本逐末，向魔族臣服。
吴三通继续说“吴某并不是妒功忌能之人，他若真的有什么真知灼见，兄弟我没有的本事那也就罢了。可是此人……”吴三通说到这，攥紧了拳头“偏偏是一颠倒黑白的小人。每次宫主和他谈完话，都要新下达一项指令。用女娲石来强行提升教众的灵力修为，将附着洗髓咒的灵力打入他们的天灵盖，如若有人胆敢抗命不从，顷刻间就会被洗髓咒决反噬，沦为行尸走肉——就是这个姓明的出的好主意”
杜若舟一惊，他没想到原来苏计明那么早就渗入了天水神宫，甚至已经能参与宫中大事的决议了。
吴三通咬牙切齿道“还有这些年天水神宫在江湖上杀业重重，血债累累。乃至被天下人痛骂为天水妖宫……天水宫主本也是仁义之主，如今却威福自用，锄除了数十位教中老兄弟”吴三通压低了声音咆哮道“分明是听信了这厮的谗言”
杜若舟本有心安慰他一下，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看着曾经敬佩的人大行背道而驰之事，光辉的形象一点点粉碎崩塌是什么感觉。更何况吴三通也被强种下了法咒，药石无解，此时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吴三通也没有指望杜若舟会说什么，只是怒火攻心不吐不快，此时他发泄完了，便转身道“多谢杜兄听吴某人发这一场牢骚，大喜之日我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可不准往心里去哈”
“等一等，吴兄”杜若舟叫住了他，走到他面前“既然这姓明的如此可恶，我们何不去听一听他此时正和宫主说些什么，若是他又有什么诡计，你我也可以早做准备，商议对策”
杜若舟心想，既然苏计明胆敢只身前来天水神宫，我怎么会放过这等千载良机。叫天门万象那张面具下的奴才嘴脸曝光于世，再集众人之力围剿魔头苏计明。纵是杀他不死，也能令他元气大伤。到时候，自己再趁天水神宫自顾不暇时溜走，营救无尘子。岂不是一箭三雕。
吴三通皱了皱眉道“我虽对这厮不齿，但是叫我做这梁上君子老吴可是万万不会做的。而且宫主灵力甚高，若是被他老人家发现了，我可是连你的喜酒都没命喝了”
杜若舟轻轻一笑，道“谁说我们要扒在他们门口偷听了”
“那是……”吴三通不解道。
杜若舟掌中升起的灵力似轻烟，也似薄雾，他五指豁然向外抻开，只见光天化日下原本只有两个人影的小巷，竟瞬间不知从何处爬来了数条蛇影进入杜若舟的影子中。它们有的搭在他肩头，有的盘着他的小臂，从阴影来看竟是龙蛇飞动，首尾相连，其姿容既像是远古时期的战神，又像是地狱里的魔鬼。
“这是……轩辕秘术，借影”吴三通惊道。
杜若舟点点头，此时他的轩辕术还不像前世那般融会贯通，但以灵力操控影子出入无人之境还是能够做到的。随着杜若舟再次施术，吴三通看到那些蛇影竟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行动自如，向着天门万象的房间爬去。同时随着蛇影的离去，杜若舟脚下的影子也在变淡。
吴三通以前听过这等秘术的奇妙之处，借助有形却无实体的幻影，将自己的灵力与意念融入，不费一兵一卒，却能调遣身边的一切自然力量。影子看似虚无缥缈，却能杀人于无形，并且在中招之人根本无法感受到危险的靠近和灵力流动之时，往往就已经死于非命。而杜若舟脚下影子的变淡，则象征着灵力的扩散。
“吴兄，你站在我的影子里，可以看到蛇影们送来的情报”杜若舟示意吴三通。
吴三通犹豫了一会儿，他并不想参与这等勾心斗角，但无奈这几年他眼睁睁看着天门万象越来越刚愎自用，对属下人更是驾驭管制到了极点，就连他这种天门万象还没上位时就追随他的老人也难逃被种下洗髓咒的命运。二来，他也的确很想见识一下这上古秘术的厉害之处。于是他踌躇片刻，还是踏入了杜若舟脚下的影子中。
下一刻，他惊奇地感觉到自己的五感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眼前变成了低矮的芦草，灰白色的瓦墙，接着视线在不断升高，终于来到了镂着葡萄藤纹的窗户边。他听到屋内有两个男声在对话。
“我不是告诉过你，这段时间不要来找我吗”透过薄薄的纱帐，他隐约看到一个身穿广袖黑袍的男人在说话。
正是天门万象。
吴三通还来不及诧异，就听到从堂上传来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天门宫主这是害怕了吗，怕我打扰到令千金和那位杜公子的美满姻缘？”男人几声轻笑，不乏暗嘲之意。
这姓明的竟敢用这种语气跟宫主说话，简直是活腻了。吴三通心中疑窦丛生，直觉这明先生果然大有来头，他不是好人的想法便越发坐实了。可与他一同见识到此情此景的杜若舟心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难道他从这时就开始觊觎天门琪英了吗？杜若舟想道。他来找天门万象做什么？天门万象上辈子的失踪又是否与他有关。
天门万象没有回答，他脸上的表情藏在阴影中看不分明。那年轻男人继续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思，这位杜公子身怀上古秘术，是各大仙门争破脑袋也要拉拢的人物。你只损失一个女儿，就换得了轩辕秘术和一把为你所用的利器，这桩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
天门万象道“他们少年人情投意合，互许终身。难道我这个做爹的不该成全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吗”
杜若舟简直想隔着空气大骂此人虚伪。杜若舟和天门琪英在年少时就暗生情愫，这一切天门万象都看在眼里，可那个时候天门万象是怎么做的，是派人打断了杜若舟的腿，扬言若是他再靠近天门琪英一步就别怪他不给眉山派面子。直到自己后来试炼出轩辕血的消息传遍江湖，天门万象才默许了他们的交往。若说他不是为了自己身上的轩辕秘术，连襄阳城的小乞丐都知道是在骗小狗。
真是，谁给您老的脸啊。
苏计明也似乎是对这不要脸的举动给噎到了，好半晌才说道“那如果此人从世上就此消失，天门宫主就是为了女儿也决计不能袖手旁观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