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杜若舟猛然警觉，此时无尘子还没有身陨，如若自己能在一切悲剧发生之前力挽狂澜，是不是就不会像上辈子一样留下终身遗憾？
对。他捏紧了拳头，既然时间回到了这场大婚前，自己是完全有机会阻止的。虽然自己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见故人，不重回旧路，但无尘子生前待自己如兄如父，自己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救他。这么想着，他便趁着小叫花把一柜子草药当个香饽饽闻个不停的功夫，偷偷溜去找无尘子，他刚刚向后退了一步，这时忽然感到一股子寒意窜上了脊椎骨。
杜若舟的瞳孔瞬间缩起来，这种因为感知到了强大的存在而在瞬间紧绷起来的反应他再熟悉不过。霎时脑中闪过了数道光影，那些画面中曾有一人三千青丝汇于素身骨簪，十指莹白紧篡指尖灵犀。他禁不住面部的骨骼都在细细颤抖，他回过头，眼眸对上了一双结着十里寒霜的双凤眼。
大厅中不知何时走进一个身披青衣的女子，她仿佛驾着袅袅云雾而来，右手虚空捏着一个法决，凤眸中射出清冷的目光正从上而下看着杜若舟。那女子明明是瓷白的肌肤，藕粉色的双颊，纤秀腰肢宛如一朵水仙在风中摇动。本该珠围翠绕的青丝绾上此时只停留了一只花纹古朴的骨簪，气质越显灵秀。可偏偏她的眉间眼角都隐隐含着严厉，仿佛千年化不开的霜雪。加上此时杜若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身高，那女子从高处俯视他，两条娥眉斜斜下垂，一双凤眸微微眯着，更显得不近人情。
杜若舟脑中一下子空了，他完全没有想到，重生还不到半天就先后碰到了他心中永远的伤痛二师兄和他命里永远的苦劫——
他的师尊。
眉山派掌门人江恨月。
半晌，素问斋的大堂内鸦雀无声，时间仿佛停止。
杜若舟呆站着，瞳孔中映着前世今生。
“你是什么人”他听到他曾经的师尊这么问他。
“弟子……”杜若舟习惯性地说道。
江恨月眯起了眼睛，然后那边的小叫花就非常看不懂空气中流动的寒气似的插进来，往杜若舟肩头一靠“他叫阿黄，是来帮我找爹爹的”声音粲然。
“……”
江恨月的瞳孔微微睁大，凤眸中射出的清光越发凌厉。
杜若舟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心中骇道，她修为甚高，莫非已经认出了我？
可最终江恨月还是收回了目光，她微微点头，离着二人很远的距离与他们擦身而过。
杜若舟心下微松，可随即却紧绷的更加厉害。
他紧张得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既然师尊在这里，那就说明……
他的念头还没转完，就听到身后小叫花阳光般灿烂的声音“姐姐，你长得好美啊，比我妈妈美多了”
杜若舟心道不好，要知道他的这位师尊生平最讨厌的两件事，一是旁门左道大奸大恶之行径，二就是有人夸她长得如何。按理说不管是什么年纪的姑娘，听到有人夸赞自己貌美，甭管夸的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所言是言过其实还是确有其事，都免不了心中得意一番的。可江恨月是什么人，眉山派的掌门人道心清净，思想清奇，视皮囊为粪土，认为什么“美丽啊”“好看啊”都是依附于男人的莺莺燕燕才该受到的称赞。要是有人敢这样夸她那简直是对她的折辱。
虽然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她晓露仙子，清丽绝俗，容貌姿色别说是修仙界的女修中少见，就是那倾国倾城的帝王家公主，只怕也少有人及。但非常可惜，这位肌肤若雪的美人骨子里却是一个老气横秋的老古板。
所以，江恨月的脸色很快阴了下来，眼中隐隐含怒“你认为我好看”
小叫花无端端遭遇寒流，还以为她不信自己，那水灵的眼睛睁的越发大，不住点头“是啊”
江恨月哼了一声，就在杜若舟为小叫花狠狠捏了一把汗时，只见江恨月抬起下巴，用一种训话的口吻道“不过是一副臭皮囊，百年后都要化作黄土拢沙。与其研究如何用外表来博得几句花言巧语，不如多想想如何为天下百姓除害，匡扶正道”
所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像是江恨月这样的把美艳当作毒蛇猛兽的灵魂应该是千古奇葩。
杜若舟脑上生出几条黑线。又来了，眉山派掌门人以斩尽天下妖魔为己任，一有机会就要渡人传道，长篇大论，连门口捡来的小叫花子也不放过，全然不管人家听得懂听不懂。如果是上辈子的杜若舟这时多半要一脸正色的说道“师尊教诲，弟子谨记在心”。可他叛出师门，自立门户，早已不再是昔日师尊座下的懵懂弟子。更何况后来的他亲眼目睹了江恨月的狠辣手段，在与魔天门一次对战的险赢后，六大仙门夺回了曾经的城池和土地。有一个曾被魔族奴役，后来主动归降的村庄，村内的三百无辜村民被眉山掌门人私下动刑，她将钢针生生钉入三百人的天灵盖，制成肉身傀儡，供她驱使。就算是对昔日的徒弟江恨月也毫不留情，因为被魔天门的女子种下了情毒“千红同窟”就被她不分青红皂白一掌劈死。
没错，上辈子无尘子就是死在她的手上，这也是为何刚刚杜若舟甫一见她就不住发抖的原因。他仿佛又听到了命运的齿轮在转动，那一年薄日余辉，红雪覆满山头，黑鸦在无尘子的残尸上盘旋。也正是江恨月，出现在杜若舟的大喜之日，众目睽睽，新人啼血。打伤他的新娘，将他从洞房花烛夜骗走，让他撇下一切一心要救回自己的二师兄时，却眼睁睁看到了师兄因为忤逆师尊落得了个什么下场。
那时的杜若舟是什么样的心情？失望，愤恨，后悔，惊恐，欲杀之……
那一年，杜若舟在雪谷里亲手挖了三个坑。第一个坑安葬了曾经对自己最好的师兄。第二个坑葬入了他心中对师尊不曾与外人道的希冀。第三个坑他挖得最深，却直到最后也没有填上，那是他为自己前十八年所准备的坟冢。
如果说无尘子一事杜若舟尚能理解为自己的师尊是为了江湖大义，不得已杀了无尘子。那时他虽早已自逐师门，与眉山派再无瓜葛。但到底念着师门旧情，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与眉山派为敌。
直到发生了江恨月以活人俘虏炼制傀儡的事，仇犹傀儡术本就是上古时就被列为禁术的邪功。施术人要先将活人埋在土里，钢钉刺入活人的头颅，灌以能剥离人魂和血肉的秘银，那埋在土里的人最后会有一丝识魂尚在空中，眼睁睁看着，同时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血肉往头顶的伤口涌出，直到和人皮分离……以三百血肉之躯炼制出傀儡军更是逆天而为，史无前例的惊天骇事。
原本冰清玉洁的眉山派掌门人朝夕之间就成为了灭绝人性，罔顾他人生死的残忍女魔头。有人说她修习清心道，早已修得骨血冰凉，心中只存正道天理，哪剩下半点人性。有人说她因为长期独守深闺，内心逐渐变态，之前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弟子？就是看不得别人花前月下，一时妒忌这才狠下杀手。还有人干脆声称自己曾上眉山求师，却发现眉山弟子个个使得都是些阴招，尤其是那江恨月更是令人发指，每天都命令门下弟子为她找一具新鲜尸体助其练功，如果找不到，就杀一个弟子代替……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杜若舟只记得那时自己的脑中仿佛一座神邸轰然倒塌，断壁残垣下抖落的瓦片沙石都是自己曾经对师尊的信任和崇拜，在那鲜艳得发黑的红雪面前仿佛是一串串笑话——
师尊除魔卫道，善恶分明，是世界上最正义的人。
师尊教我处事做人，虽有时严厉了些，但是为我好，我以后要做个师尊这样的正派宗师。
师尊渡人为善，大公无私，我定要勤加练功，绝对不可以给师门丢脸。
师尊……师尊
我最仰慕师尊了。
…………
那些青葱的、闪着微光的亮片如完整的镜子被轰然打碎，风一吹四下散落、不堪一击。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信奉的神明，供养的神嗣。那仙人身姿下，竟藏着这样一颗心狠手辣，道貌岸然的心。
如果你曾经奉一个人为神邸，把她说的一切话都当做行善事、为正义的真理准则，就连对你的斥责也甘之如饴。忽然有一天，神邸出现了一道长达地心的裂缝，而且那道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你根本来不及补救，它就乌喇喇似大厦倾倒，天地都为之震动。你手足无措，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从断壁残垣中钻出一条条蛆虫蚯蚓，散发着恶臭，黑如海浪向你涌来……
大概，唯一的反应就是夺路而逃吧。逃到天边去，逃到海角去，最好能逃到三界之外，永远永远地离开这个曾以为圣洁的人和地方，死生不复见。
失望、心死、绝望到无以复加。没有哪个词可以形容他那时的心情。
他真的不知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再面对曾经的师尊。
所以，当他再次见到江恨月时，看到对方冷如皓月、冰冻三尺的面容，只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承受这般冷冽的严冬。冷到眼神都在逃避、根骨都在排斥，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早就脚底抹油开溜了。可是……可是，不能……他还不能走。
他不能再次看着无尘子死去，抛下他不管。
杜若舟的几个心思还没有转完，就听到从后堂传来了脚步声。翠绿的竹帘被撩开，从中走出一个鹤发老者，身后跟着两个抓药的学徒。那老者虽是韶光逝去的模样，但是面容清矍，神采奕奕，全然是保养得当，常年修习长生心法的好处。这个人正是素问斋的主事大夫，仇华佗。
按年纪来讲，这个半老头子绝对是在场几个人中的老大，按江湖规矩他们都要对他作揖问好，以示尊敬。
可除去杜若舟和小叫花两个是臭乞丐加低智商暂且不提，那江恨月仍然是端坐于堂上，看到仇华佗的到来身子都没移一下。非但如此，那仇华佗还走过去毕恭毕敬地对她行了个礼“天青师姐远道而来，师弟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
嗯，没错。江恨月如今虽不过双十有六的年纪，可按辈分来说却是仇华佗的大师姐。上一任眉山派掌门玉散人是带艺投师的，还没有拜入眉山派之前便收了一男一女两个徒弟。玉散人当年在修仙界威望极高，被眉山派三顾茅庐才请上了眉山，后来老掌门人一定要传位给他，他生性不受束缚，做了几年掌门人之后又把代表门派信物的素骨簪不由分说插在了江恨月的头上，自个儿做他的闲云野鹤去了。于是这才有全眉山派上下都要尊称当时不过十几岁的江恨月为掌门师姐的滑稽场面。
“天谬师弟言重了，此番是我没有先写信告知，你不必介意”江恨月神色冷淡地说，虽嘴上说着没有关系可外人看来全然是暗自生气的样子，只有跟随她多年的杜若舟心里清楚，她天生就是这副死了老公的模样。
天青子是江恨月的道号，她还有另一个尊称这里先暂且不提。因为她接任掌门人时年纪虽轻，江湖中本有不少人等着看她笑话，可她却带领眉山派迅速跻身了六大仙门的次位，修为魄力当世罕见。修仙界有碎嘴的修士们偷偷给她取外号，有的认为她骨骼惊奇，送她雅号眉山老妖；有的说她素来为人冷情，总是一幅全家死光光的生无可恋脸，在私下议论时干脆叫她眉山寡妇。
不管是眉山老妖还是眉山寡妇，在现在的杜若舟听来都非常符合江恨月。
仇华佗这时才注意到杜若舟和小叫花，他脸上有片刻的怔愕，杜若舟还以为是他在惊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两个臭要饭的，正要开口解释，只听仇华佗声音颤抖地说“你，你们谁是十怪”
谁是十怪？杜若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这时他感觉到身后的小叫花抓紧了他的衣袖，一个劲往后缩。他忽然想起来了，丑十怪，这不是小叫花的名字吗，自己觉得太难以启齿了一直没这样叫他。原来……原来他姓仇，而不是丑，那这么说来，他竟然是仇华佗的孩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