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回头就看见赵延和站在角落,神色晦朔莫测。烛光摇曳,他的脸随着烛光忽明忽暗。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他一言不发地在角落里站了许久,就像是犯了错被罚面壁的孩童,没人喊他,他便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我与寇叔相处了不过几个月,就已经很舍不得他了。赵延和与他朝夕相处多年,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我实在是不会安慰人,只得强挤出笑,若无其事地对他说:“生死有命,寇叔福大命大,契丹军队都打不败他,风寒又怎么能打败他呢?”
赵延和眼中似有一片汹涌的海潮,半晌之后才归于平静。他定定地瞧了我半晌,直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时才撇开眼,语气平淡得如同一池死水,“生死有命吗?”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于是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眼神冰凉如水,“阿露,你信命吗?”
我不知如何作答,他却是定定地瞧着我。我心中有愧,垂下眼不敢看他,“我原先不信,现在信了。”
他忽然笑道:“为何人的一生要由出生的时辰决定?一个时辰又怎能决定人一生的富贵贫贱,父母妻子子孙之吉凶祸福?我命我主,不由天定,又与天何干?”
我不明所以。
赵延和的表情深邃复杂,他漆黑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只是瞧着我。那神色真是太奇怪了,我心中惶恐不安,却说不上是为什么。
寇叔的手指稍动,睫毛也颤抖几下,似乎即将要醒过来。赵延和示意我噤声,他拉着我的手,推开门就往外走。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只任由他拉着我到屋外。
赵延和忽然揽住我的腰,足下发力。我耳边呼啸着风声,如同一只燕子般轻巧地随着他向上飞去。我惊呼一声,再看下面的景物时只觉头晕目眩,天地都在旋转。我不由得紧闭双眼,紧拽着他的衣袍。他似乎是又轻点了几下屋檐,我们便直直向前飞去,直飞了好一会儿脚才落到实处。
我睁开眼,这才看见他将我带到了一处道观的屋顶,这里正处甘县中央,放眼望去,阡陌纵横,房屋鳞次栉比,千百盏灯笼衬映出一派祥和之相,整个甘县尽收眼底。屋顶离地少说有数十尺,天色已晚,向下去看时地面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我一动也不敢动,小声问道:“听闻神明叨扰不得,我们这样站在道观顶上,是不是有些不妥?”
赵延和笑道:“神仙在九霄云外,与凡间相隔十万八千里,我们即便是大吵大闹都未必会叨扰到他们。”
他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府邸:“那是县衙。”
我这才注意到那一片惨淡的白色,细听似乎还能听到微小的乐声。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有人能大操大办丧礼,而有的人逝世,却只能用一张草席裹了,连墓碑都没有。”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又随手指向几处草屋。
那几处草屋毫不起眼,我定睛看了许久才看见门上贴着的挽联与“奠”字。
他笑了笑,说道:“这几户人家中,有人久病无钱求医,有人遭山匪劫杀,还有一户农夫因为两颗白菜与邻户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就酿成大错。”
我不知他与我说这些是何意,只疑惑地看着他。
他用手抚我的发,漫不经心地说:“天灾人祸,天灾不可躲,人祸却可以。但是你看这世间,人祸可比天灾可怕多了,这是为何?”
我心中有些隐隐的忐忑,却说不上由何而来。
“若是有真正的盛世太平就好了。”他的声音极轻,似自言自语,又似叹息。
一阵风吹过,树叶窸窸窣窣地响起来,沿街的灯笼顺着风摇摆几下,又归于平静。我出门时并未披上外袍,如今站在风中,身上隐约有几分寒意。
忽然肩上一暖,却是赵延和脱了外袍披在我身上。
我感叹道:“这里真高啊,往常看不见的地方,现在都能看见了。”
他淡淡地笑了笑,低声说:“其实还是有许多看不见的地方。”
他抬首看向远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一片模糊不清的山亘。
夜愈发深了,寒意更重,我又咳嗽起来。赵延和揽过我的腰,足下轻点,只是片刻,我们又回到了院中。
“阿婉……”
有人喃喃,我被吓了一跳,扭过头看时却见寇叔醒了。
他无声地笑着,又朝我喊道:“阿婉。”
我坐在寇叔身畔,俯身轻声对他说:“阿婉不在,我是阿福。”
寇叔眯着眼睛费解地瞧了我片晌,好像终于想起来我是谁,笑道:“是阿福啊,你表情怎么这般难看,就像要哭了一样。”
我鼻子一酸,故作轻松地朝他笑:“我哭起来难看吗?”
寇叔微微摇头:“不难看。阿福生得像娘,一颦一笑都是极美的。”
我心中一惊,自幼人们便说我生得既不像爹也不像娘,唯独寇叔一人,说我长得像娘,可他分明就没有见过爹娘。
我心中疑铃大作,追问道:“寇叔认识我娘吗?”
寇叔满脸疲色,他半阖双眼,轻飘飘地说道:“曾经在汴京惊鸿一瞥。”
汴京?似乎事事都与汴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又问:“曾经是何时?”
寇叔没有回答我,我低头去看他时,他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我轻声唤他几句,他都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