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似乎是听见了我的祷告。
我跟着他穿过两片竹林,又跨过一条大河,再爬上一座山坡。从日上三竿走到落日西斜,从屋舍俨然走到荒无人烟,眼前的小路仍是一眼望不到头。
我从未体会过长途跋涉的滋味,如今走了这么久,早就累得大汗淋漓,一步三喘。脚犹如踩在千万根针上,每向前一步都是细密的疼痛。
赵延和突兀地止住脚步,我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撞到他的背上。他看着瘦弱,背却硬得像铁板一样,我的鼻子差点撞歪了,痛得龇牙咧嘴。
他转过身,朝我浅笑道:“赶路辛劳,歇歇吧。”
四周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他便笔直地站在一旁。我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骨碌就坐在旁边的枯草上,又抬头去看他,他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连大气都没喘一下,哪有半分劳累的神色。
草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我循声看去,一条头大身小呈倒三角形状的蛇正吐着信子朝我疾行而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小时被蛇咬过,虽然是无毒的蛇,但从此以后就对所有又细又长的生物敬而远之。如今只是看了一眼,我便头皮发麻,连汗毛也要倒立起来了。
我大气都不敢出,浑身僵硬地与蛇四目相对,它蜷缩着身子,像一张拉紧的弓,蓄势待发。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就跑,我心中盘算,脚也做好了逃跑的姿势。但敌蛇并不按常理出牌,只是刹那间,弦就被拉满,弓一触即发。蛇突然朝我蹿来,只一秒就到了我眼前,我甚至可以看见通红的信子旁那两颗尖利的牙。
我的脊背发凉,眼看着蛇张着血盆大口扑向我。千钧一发之际,赵延和厉声喝了句:“徐平!”
在我眼前一寸的地方,蛇头忽然一顿,随后便垂直坠落在地上。一片树叶直直地插入土地,宛如一把尖刀,竟生生地削下了蛇头。徐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中还捏着几片树叶。
赵延和面色不悦,沉声道:“别再有下次了。”
徐平低头答道:“是。”
赵延和脸色稍稍和缓,低头对我说:“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惊魂未定,终于缓过神来。既不知赵延和为何发怒,也不敢再停留,连忙跨过蛇的尸体寸步不离地挨着徐平。
我们走啊走,再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终于到了灯火通明的县城。看赵延和的气度不凡,我原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没想到他在一处朴实无华的宅院前停住脚步。
徐平叩响屋门,屋里有人声若洪钟地应道:“来了来了。”随后便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我听那人的声音中气十足,应是正值壮年,抬眼却看见一个花甲老人。老人着一身黑色布衣,两鬓斑白,眉间额前都是皱纹,仍是身躯凛凛,两双眉直飞入云,犹如漆刷,眼中透露着凌厉的英气,有万夫莫敌之雄风。
老人看着我,眼神极为复杂,还没来得及发问,赵延和便说:“这是池露,以后便留下了。”他又与我介绍道:“这是寇叔。”
我于是便叫了声:“寇叔。”
寇叔点头,领我去房间。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墙角边放一张简单的床铺,上边罩着淡黄色菊花纹的帐幔,边角上端端正正地绣着“阿婉”二字。另一头置着木制的梳妆台,台上铜镜胭脂水粉应有尽有,甚至连衣柜里也摆满了黄色的襦裙。这房间摆置用心,就像寻常人家是置备给未出阁女儿的闺房。
寇叔好似看出了我的困惑,解释道:“这是从前我女儿的房间。”
我了然,问道:“她成亲了吗?”
他摇头,叹了口气道:“她病逝了。”
寇叔看着我,又不像在看我,他的眼神穿过我,看向远方某个人。见他落寞的神色,我也想起爹娘,不由得也伤感起来。黑发人送白发人已经令我肝肠寸断,不知道寇叔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怎样的心情。
等我再回过神的时候,寇叔已经不见踪影。我洗了热水澡,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身心也渐渐舒爽起来,躺在床上便睡着了。
之后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无一丝波澜。寇叔长相硬朗,说话嗓门也大,我原本还有些怕他,过了几天才发觉他雷声大雨点小,实则是最好说话的。
赵延和每日都在看书,我半夜出恭时总能他的屋子亮着灯,屋里时不时有翻动书页的声响。
赵延和有时见我无聊,会给我一本诗书。他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我觉得书中自有蒙汗药,书中自有瞌睡虫,每次我一看见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就犯困,撑不了几分钟就呵欠连天,于是丢下书去荼蘼花丛边找寇叔。
荼蘼是赵延和种下的,此时不到开花的季节,只是绿油油的一片。这花不知怎么触着了寇叔的霉头,他极不喜欢这片荼蘼,执意在旁边种了一块菊花,种完又转过头来问我:“阿露,你想种点什么?”
我种了几簇绣球花,寇叔对着那片没有花的叶子东瞧西瞧,高兴道:“绣球花好啊,团圆美满。”
似乎是嫌花的种类还不够繁多,寇叔左思右想,决定将意味着团圆美满的花全部种上。赵延和原本说花种太多太杂,乱七八糟的不好看,见我们兴致盎然的样子,也就随我们去了。
我们俩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把徐平也拉了过来,兴冲冲地问他想种什么。徐平想了半天后居然说要种黄花菜,我笑得前仰后合,便是连寇叔这五大三粗的人也笑话他榆木脑袋。
不知是不是被花草感化,寇叔从此就多了几分闲情雅致,每天都拿着个水壶浇花。
我看他提着花壶沿花丛细细地浇着水,第一百次提醒道:“寇叔,荼蘼不必每天浇水。”
寇叔手上动作不停,反而更浇得更多了些:“有些花浇水就会开,有些花日日浇灌心力也不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