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妈妈上前一步,似乎想要阻止我,我举起手,将碎瓷片与伤口一齐展露在她眼前,她慌了神,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对我说:“阿露,放下瓷片,乖。”
我后退一步,朝她说道:“徐妈妈,她们都是无辜的。”
徐妈妈依旧在哄我放下瓷片,她脸色的神色焦急,是实打实的担忧。我又往下割了一些,鲜血涌得更快,刹那便染湿了衣袖。她看着我手上的动作,身子猛地向前一倾,焦急地吼了句:“白露!”
话一出口,徐妈妈脸色的神色变得更难看,她懊悔地紧抿嘴唇,眼睛也不再看我。
我顿了顿,问道:“你叫我什么?”
她一言不发,我便又开口道:“你说过,我想知道的问题,你都会告诉我答案。”
血染红了衣袖,在地上汇聚成一滩。徐妈妈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过也是一个半大孩子,在这个年纪就该无忧无虑,想笑就笑想闹就闹,不该为大人的事情烦心。我不该将你卷入这场前尘往事,我也答应过她,永远不告诉你这些。如果你执意要探个究竟,我只能给你一个提示。”
她走到我身前,抬手就要拿我手中的碎瓷。我侧身避开她的手,问道:“馆中的姑娘们呢?”
徐妈妈说:“镜花没有死,她去了江陵。给你顶包的是蜃楼,她为情所困一直走不出来,自杀身亡了。至于其他姑娘,我并非是真的要让她们去邕州,到建昌时会有人接应她们。”
趁我愣神的功夫,她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夺下碎瓷,又将手绢缠在我脸上,而后拍拍手,几个郎中鱼贯而入,止血上药缠纱布,将我的手腕包了个严严实实。我伤得并不重,只是流了许多血,眼前有些发昏,脚步也虚浮无力。
徐妈妈起身站在一旁,说道:“自古情字最伤人,姑娘为负心之人寻死觅活,实在是不值得。”
“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知道。”
“男人都是这样,朝秦暮楚,晚上说喜欢你早上就未必还喜欢你。姑娘还年轻,应该看开些才是。姑娘有伤在身,今晚就在我烟波馆休整一晚,明天再回去吧。”
徐妈妈说完这话便走了,容不得我拒绝。杂役很快就收拾好了干净屋子,引着我去到屋中。屋中摆置着一套干净素雅的衣裳,还有些许吃食。
我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便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一早,门童轻叩三声屋门,说道:“姑娘,徐妈妈差小人送了些吃食来。”
我已穿戴齐整,提起食盒朝他说道:“麻烦你代我像徐妈妈道句谢,昨日是我任性妄为,给你们添麻烦了。”
门童看着纱布间透出的血迹,眼神中多了怜悯的意味,引我出门时还不忘开导几句:“小娘子,风流乃男儿本色。他虽然睡在别人床上,或许心里想的人还是你呢。”
若不是我还在扮演一个为情所伤的新婚妇人,定要跳起来给他一脚。若是夫君心里想着我,又怎么会在别人床上?应该是在我床上时,心里想着别人才是。我有些忧愁,既愁夫君在别人床上,又愁夫君心中想着别人。愁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这根本就不是我该担心的问题,因为我没有夫君。
门童滔滔不绝地同我说了很多话,我在思索夫君心中想着他人比较惨,还是在他人床上比较惨,所以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直到他用手在我面前挥了挥我才缓过神来。他或许是以为我太伤心以致失魂落魄,看我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同情。
我被他哀悼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好不容易到了门口,连客套话都说不出来,撒腿便跑。
我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打开食盒,食盒外表并无奇特之处,就是一个极普通的盒子。其中除了饭菜,还有一壶秋露白。壶口扎着一根苍绿的芦苇。酒下压着一方手绢,绢上绣着苍绿的芦苇。
那片芦苇杂乱无章,有些粗有些细,有屹立的有倒地的,交错纵横。芦苇中繁星点点地缀了野花,野花的花瓣颜色大小各不相同,蔓延至画面中间便停住了,惟剩一片绿叶蔓延至手帕边缘。整幅画面看起来并不协调,该有序处无序,该留白处偏又着了墨,既不神似,亦无风骨。
徐妈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房中那幅女子画像,更是栩栩如生。手绢上的芦苇连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不妥来,她自然也是清楚的。这片芦苇或许就是她给的提示,只是过于隐晦,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于是将手绢细细折好放入囊中。
我原是为了爹手中的布片来汴京,如今不可知的事情愈来愈多,牵扯也愈发广泛,犹如深陷一个漩涡之中,越是挣扎,就陷得更紧,越无法触岸。一团乱线也会有源头,那块刻着白字的玉佩,徐妈妈脱出而出的白露,或许就是突破口。
我坐在马路牙子旁发了很久的呆,兰亭才蹒跚而至,她不紧不慢地在我身旁坐下,忽然说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我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所有靠近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克父克母克友克邻,有什么可羡慕的?”
她眼神黯了几分,笑道:“即便如此,也是羡慕。”
我定定地瞧着她,觉得好生奇怪:“栀书说三年不曾见你笑过,可我觉得你挺爱笑的,嘲讽也笑,难过也笑,莫不是觉得我太可笑?”
她微微歪过头,缓缓道:“有时我确实觉得你很可笑,有时又会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
我问:“哪里不一样?”
她说道:“我们都有半边身子在光下,半边身子隐在黑暗中。而你的手很干净,未曾接触过肮脏。”
我隐约知道她要说什么,干脆顺着她的意问道:“你故意让我听到那些话,目的是什么?”
她笑道:“你不可能永远活在阳光下,我的目的,就是让你好好看看这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