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屠户不在,他的儿子在,假日替他爹看店。王屠户的儿子下刀快且准,切出的肉也不像他爹那样坑坑洼洼,而是有一种鲜艳的美感。他的手指很长,很有力,听邻居说,他是个准医生,这切猪肉的刀,将来是要切人肉的。王屠户的儿子把肉装到塑料袋里,黑色的,微笑着递给她:“好好补身子,别跟自己过不去。”他每次都多给她一些。米莉笑笑,对面几个卖菜的凑在一起小声嘟囔,这让她觉得很满意,这让她心情很好。她掏零钱的时候,带出了一张名片,耀眼的红色,名片上只有一个名字和一句话:非常顾问公司专业自杀、杀人顾问机构。是那个短发女孩给她的。她说,需要的时候,在名片上写上自己的电话,放到5155号信箱,自然会有人联络她的。丁厌住在一座非常高的新建高级公寓里,那个公寓一共有二十八层。目前已经居住了一半多的住户,这些住户都是在她接手之前入住的。她接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很少有新住户了,就算有,也是住不了几天就搬了出去。这座公寓叫做非常公寓,产权属于丁厌。非常公寓的楼顶,是一个空中花园,里面种着一棵巨大的槐树。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丁厌就会倒挂在那棵槐树上,有时候想点什么,有时候又什么都不想,就那么挂着,像一只美人蝙蝠。吸血蝙蝠。丁厌又喝完了一盒血酸奶,从树上跳下来。血酸奶是美姨特别为她做的,方便她外出的时候饮用,口感酸甜,美味可口。血酸奶里的血,是西黎的。西黎住在壁橱里,曾经是风云一时的大腕歌星,性感,帅气,且酷,老少通吃的万人迷。当他成名后,却越来越痛苦,越来越不自由,人不能二十四小时都生活在别人热烈的目光中。两年前二十岁的丁厌刚刚进入歌坛的时候,西黎是他的师兄,她是新人兼他的助理。后来有一天,西黎说,他找不到生存的意义,于是她给了他一个方向。他现在很幸福,因为他重新找到了被需要的感觉。他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丁厌,只为买一个存在的意义。他的财产,就是这座非常公寓。她下楼打开壁橱,西黎还是微笑着站在水晶棺材里,俨然一个变性版的白雪公主。他左手和头顶上都插着输液管,右手则伸到棺材外面,美丽的手腕上带着一个红玉手镯,只要打开手镯上的开关,新鲜的血就会像小溪一样流出来,血落到杯子里的声音,格外动听。米莉回到家的时候,米莉老公还没有回来。她算了算,也该是他回家的时候了。
电话里有一条留言,他老公说晚上要加班,她没有听完。她不用听完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她直接拨通了老公的电话。“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菜。”她说。“我知道,我晚些回去吃。”老公在电话那头有些着急,似乎要迫不及待地挂电话。“我做好了给你送到公司。”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不用了……”米莉老公的语气几乎有些求饶,他怎么能让别人见到他手腕上带着刀疤的老婆?同事没人知道那个上了报纸头条的女人是他老婆。这太丢人了。况且,他并非加班,他下班要去一家有名的心理医疗机构,那家机构曾在报纸上表明要免费治疗米莉。他相信报纸上的说法。“那你必须回来吃饭,否则我就死给你看。”她淡淡地说。“唉--随你吧。”对方挂了电话。米莉有些胸闷,她决定再打过去,可是已经没人接听了。他不再爱我,他有了别的女人。她想,他的借口和电视剧里有外遇的老公们一样,拙劣。她木然地坐起来,木然地切肉块,刀比较锋利,有好几次扎到案板里几乎都拔不出来。肉汤炖好的时候,她又向老公的公司打了个电话,这次是个男人接的。他说:“他一下班没多久就离开公司了。”米莉什么也没说,她给自己盛了一碗肉汤,慢腾腾地喝了。
然后她走到厨房,打开煤气灶,把剩下的肉汤全部倒到两圈燃烧的火焰上。那火焰连挣扎都没挣扎,直接灭了。“我真的会死给你看。”她边自言自语,边把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关上。看到轨道附近撞得四散的尸体,杨信心里跟被猫抓了似的,莫名其妙就想起前几天跳楼自杀的女子。最近自杀的人越来越多,就好像流行感冒似的,颇有蜂拥而上的气势。他检查了衣兜,在自杀者的上衣兜里发现了遗书。看来确实是自杀。不过,杨信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皱着眉头看看四周,荒野,蜿蜒的铁路,死者卧轨的地方,正好是一个拐弯处,不易被人察觉,估计那列火车轧过去的时候,司机都不知道自己撞了人,这个拐弯,正好是视觉的死角。还有,从现场看来,死者卧轨的姿势也很专业,他躺下去的方向,正好和铁路成直角,要害部位正正地位于铁轨,不偏不差。最为奇怪的是,铁轨压过自杀者腹部,却没有大便或其他排泄物的污秽。只能有一种解释,这个自杀者是个医生。可他不是。他的遗书第一段说:我碌碌无为地出生,碌碌无为地长大,又碌碌无为地工作,工作后不久,又娶了个碌碌无为的老婆,真可谓门当户对。我想改变,却越变越糟,越变越痛苦。
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公司,只要想到明天,心情就格外沉重,日复一日的重复,日复一日的沉重。……如果他不是医生,那么这自杀的手段,未免太专业了。难道是他杀?杨信望着暗红色的铁道,那红色,龇牙咧嘴的。杨信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米莉老公回来后,并没有回家。他买了好多礼物,一家一家敲邻居的门。敲到王屠户家的时候,是他儿子开的门,只开了一条门缝,王屠户的儿子王晓峰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哦……”米莉老公说,“我是米莉的老公,住在隔壁的楼,能不能请你们以后不要再针对米莉自杀的事情议论她……”王晓峰有些莫名其妙。“就算要议论,也千万别让她知道,表面上要装得漠不关心的样子……”“为什么?”王晓峰依旧只露出半个身子。“我今天去咨询心理医生了,医生说米莉她,很可能喜欢被人议论的感觉才自杀的,她缺乏存在感,她想要被关注。你可以把她当做一个热衷表演自杀的演员,倘若没有观众,她也就是失去了表演的动力……”王晓峰有些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了米莉老公一眼,什么都没说,硬生生地关了门,差点儿夹住他的鼻子。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充斥着煤气的味道。米莉不省人事。
米莉老公愣在原地,想,就让她这么死了算了……但,终于,他还是拨了120。电话接通后,他立刻后悔了--后悔自己回来早了,后悔自己再次救了她,那一刻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早已厌倦了她的表演,任凭谁,也不可能永远兴致勃勃地扮演英雄。英雄总是在一瞬间被成就的,也只有在那一瞬间,他才是英雄。他有些不情愿地打开窗户通风,暗自希望救护车晚些来。他站在客厅的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米莉。米莉再也不是那个他爱着的“米粒”了。米莉结婚后,就变了一个人。米莉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家里。米莉老公坐在灯下读书,见她醒了,若无其事地给她倒了一杯水。“你救了我吗?”米莉虚弱地问,头很疼。“嗯……”“你还在乎我?”米莉老公把水放在床头柜上:“好好睡吧。”他没有回答,米莉想,他没有回答,一定是不在乎了。大脑里有一面鼓,在米莉的脑袋里咚咚地敲着。整个房间里无声无息,只有那面鼓的声音,“咚咚咚”地催促着。
米莉觉得自己渐渐在黑暗里融化了,心里轻飘飘的,没着没落的。她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客厅,老公睡在沙发上。“老公……你看看我……”她乞求。米莉老公翻了身,继续睡去了。第二天早上,米莉的预感得到了证实。邻居们以前要么见她如瘟疫一般躲避,要么在她背后议论纷纷,要么就递给她奇怪的眼神,可是今天没有。每个人,都好像没有看见她,偶尔看到了,微微一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连菜市场卖菜的大妈,都不戳她脊梁骨了。难道我真的变成了透明人吗?她忐忑地对卖肉的王晓峰说:“我昨天自杀了,是煤气……”“哦!我知道……”王晓峰把一块造型妖异的猪肉递给她。“你知道?”“我知道。”“你不说我吗?”“没什么好说的。”丁厌第一眼看到米莉的时候,就知道她并不想真的死。自杀无非是一种手段,一个容器,就像水杯一样,不过承载的内容不同罢了。
所以,丁厌很郑重地问了米莉一个问题:“你真的要死?”米莉点点头:“你知道,我死过很多次,只有第一次和这一次是真的。”“因为活着痛苦吗?”米莉摇摇头:“因为连痛苦的感觉也失去了。”丁厌叹口气,看看她的手腕:“你介意再次割腕吗?”米莉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割过两次,都没成功。伤口自己会凝固。”“这次不会。”丁厌握起她带着伤疤的手腕,“你以前割的是静脉,这次咱们割动脉。”“动脉在哪里?”米莉抬起头。于是丁厌很温柔地在她手腕的动脉上画了一条线:“只要割断一半,伤口就难凝固。”“我怕我没有那么大力气……”米莉的手腕颤抖了一下。“肉和血管确实比想象的要难割,不过我们会给你提供最锋利的刀具。”丁厌转身按了按钮,小米妖娆地走进来。“刀片。”丁厌说。于是小米又妖娆地走出去。“动脉割开的时候,有点像红色的石油喷出来的样子,很美丽。”“哦。
疼吗?”“你怕疼吗?”米莉摇摇头,她什么都怕,死都不怕,还怕疼吗?“你最好先泡个热水澡,促进血液循环,然后喝点酒,把手腕泡在温水里,这样伤口才不会凝固。当然,如果你割得够深,就不需要这些了。”小米送来了刀片,丁厌递给她。“这次你不救我了吗?或者劝劝我?”米莉几乎是乞求的语气。“那你不要找我,可以去找心理医生,他们会跟你说你希望听到的话。”“我不是精神病!”米莉突然气愤起来。丁厌笑笑:“我知道。”杨信看到米莉的时候,米莉已经死了。泡在浴池里,死因是窒息。她的手腕上有两条伤口,一条是动脉,但只割了一小点,另外一条是静脉,静脉伤口很深,但还没有凝固。估计是因失血过多昏迷,滑到浴池里,然后窒息而死。很显然,是自杀。杨信仔细查看,发现她的动脉上,隐约有一条彩笔画的线,那条线就像说明书一样,标明了致命的位置。杨信觉得,米莉和那个卧轨者有某些相似之处。这种相似之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他们死得都有点过于专业了。米莉老公哭哭啼啼,虽然他希望米莉死,米莉死了他就从如此疲累的生活中解脱了。但是米莉真的死了,他又懊悔不已。
米莉的遗书只有一行字,她只留下了那一行字,以及一具红得触目惊心的尸体。遗书上写着:我已经完全融化在黑暗里,连自杀都不能让别人关注我了。杨信突然有点哭笑不得。他记得卧轨自杀者的遗书中有一句话:“我是个失败的人,连自杀都多次不能成功,导致别人对我议论纷纷,关注异常,如果这次再死不成,我真的没脸活着了。”或者自杀者的思维就是与众不同吧。有人因为别人议论而自杀。有人因为别人不再议论而自杀。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小孩在放羊的时候,看到一只狼潜伏在草丛里,他大吼:“狼来了,狼来了--”村民赶来,狼已经逃走了。第二天,那只狼依然潜伏在草丛里,小孩又大喊狼来了,村民赶来时,狼依旧逃走了。于是村民们开始骂骂咧咧,再也不理会小孩的话。第三天,小孩还是看到潜伏在草丛里的狼,他仍然大喊,可是村民们再也不来了。于是狼冲出来,咬死了所有的羊,还有那个并没有说谎的小孩。每个人的心里都潜伏着一只狼,他狡猾、奸诈,蓄势待发。那个喊狼来了的小孩成为说谎者的典型,他无从辩白。死者,无从辩白。米莉也无从辩白。邻居们都说,这次弄假成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