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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国家梦

凌晨风劲,送着佟苑内栽的桃花香气弥散开来,将满园春色留在中西合璧的小院里。

佟佳鸿仕和那拉氏一袭旗装伫立在大门口,搂着小毓婉对着硕大的镁光罩子微笑着。轻风浮动,小毓婉旗装长夹袍露出的内衬竟也是内造的缂丝刺绣,足见佟佳家多年来在申城做洋务获利不菲。

小毓婉圆润的脸庞肌肤细腻红润,一双明亮眸子微微扬起,嘴角也紧紧抿着靠在额娘身边,左手还牵着阿玛的衣角,那拉氏一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手也牵在丈夫的手臂上,佟佳鸿仕与她们母女俩离了一些距离,端正的面容上并不见笑容。

前方镁光灯一闪,摄影师从黑布罩子里探出头:“佟大人,请向右站一些,再笑一些。”

佟佳鸿仕回过身,笑着为那拉氏拉扯一下夹背心,“可能是有些太紧张了。”那拉氏也为他整理一下头顶的双眼五品花翎的顶戴。两个人再次并拢身形,齐齐露出笑容,听得前方噗的一声又冒出一股镁烟,只是两人下方的小毓婉却已经无影无踪。

天色渐渐开始放亮,佟家大门外,佟福带着佣人们正在七手八脚的搬运行李:“快点,快点,眼看就要出发去京城了,东西怎么还没准备好?”佟苑树上驻足的鸟雀被他浑厚的嗓音震动,扑棱棱扇动翅膀飞了出去。

那拉氏望了望身后的老宅,满是桃花盛开,花蕊犹在风中摇摆不定,她对佟苑有些依依不舍,叹口气:“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佟佳鸿仕神色也有些怅然,只是故作无谓摆摆手:“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人还没走呢,你先惦记回来做什么?如今新帝登基当今太后肯重用我佟佳鸿仕,是咱们佟家的莫大荣耀,他人求之不得,你倒先忧心忡忡起来。”

那拉氏不自在的抹了抹两把头上所佩的点翠花钿,背过身去长叹一声:“如今新登基的小皇帝才三岁,根本做不了主,我们去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我娘家兄弟也说了,去了无非就是闹个空闲的差事做,如今全家在申城待这般久了,也适应此处衣食穿戴风俗民情,再回京城,反倒不知该如何生活了。”

佟佳鸿仕不想再听那拉氏唠叨,不耐烦的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这车轱辘话都说了两个月了,敢情你还敢抗旨不遵不成?”说罢,他甩了一下袖子,自己先怒气冲冲回了内苑。

那拉氏也有些恼怒,往前跟了几步,忽然发现自己手中的孩子没了转过身唤人:“素兮,毓婉呢?”

素兮匆匆从后院跑过来,四周打量一番也慌了神:“奴婢没看见,大小姐是不是回宅子里玩去了?”

那拉氏立即遣素兮招呼管家佟福,佟福忙碌中听闻太太召唤来不及擦汗,急急忙忙跑过来,扫袖躬身施礼:“太太,您找我?”

那拉氏皱眉,“毓婉这孩子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赶紧带几个佣人找找,别误了老爷启程的吉时。佟福应了一声忙带着佣人四处寻找,那拉氏则由素兮搀扶站在内苑台阶阴凉处等待。”

升起的阳光刺得人双目微微闭拢,那拉氏心里突然有些异样的突突跳着。

很快,佣人们兜着宅子转了一圈不见毓婉身影立即过来回报。“太太,大小姐房里没有人。”“太太,后花园也没有大小姐。”“太太,正花厅也没看见小姐。”

那拉氏这才当真有些急了,她嫁入佟家十年只诞育毓婉一女,所幸佟佳鸿仕因她娘家显赫地位倒也不曾表示在意男女子嗣问题,更不曾纳妾再娶。此时独女若是失踪,她该如何向佟家列祖列宗交代?思及至此,那拉氏颤抖了声音:“那书房呢?”

佟福摇头,以袖子擦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奴才去过了,也没有。”那拉氏闻声,双腿一软,顿时瘫软了身子,素兮立即上前搀扶住她。

那拉氏平复了呼吸,半晌喉间方才能发出声响:“快,快去禀告老爷,大小姐,大小姐丢了……”

赌场污浊的空气中,一个个赌徒已经输得赤红了双眼,他们赤裸着上身,将身上背的布褡裢放在桌边,双眼巴巴看着桌子上的骰子盅,老式摆扇呼啦呼啦一下一下拽动扇风却无法驱散赌徒们鼻孔里喷出的浓重热气。

周鸣昌拖着儿子周霆琛挤过前面所有的人,犹疑着把一个粉红色钱袋压在数字上面。周霆琛愤然拉扯着周鸣昌的胳膊,盯着钱袋焦急的叫道:“爹,娘在家还等咱们带钱回去还债,赶紧回去吧!不能再赌了!爹!”

被儿子扯得不耐烦的周鸣昌回首举拳,周霆琛昂起头并没有躲闪,眼底没有丝毫惧怕。

周鸣昌一拳捶在赌桌上:“别瞎胡闹,赶紧回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他一回头立即将粉色钱袋往前一推:“我,我全买了!”

周霆琛上前猛的一把抓过钱袋,紧紧捂在怀中,周鸣昌一巴掌打在儿子后脑勺上:“再敢乱动,老子打死你!”

赌徒们见父子俩发生争执,立刻哄堂大笑:“周老七你不会是偷女人的钱来赌吧?”“周老七,你连儿子都管教不了,还赌什么钱啊?”周鸣昌脸腾的一下涨红了,立即恼羞成怒的辩解:“什么偷?老子才不是偷,这就是我的钱,我娘们的钱也是我的,周霆琛,赶紧给我回去,不然老子打死你!”

赌场老板从周霆琛手里抢过钱袋,拎起在眼前看看,周霆琛立刻抠住钱袋子,又夺回手中不放手。赌场老板见状皱了眉头:“嗨,你这个小毛头,你爹都把钱给我了,你来充什么梁山好汉?滚滚滚!”说罢赌场老板又把钱袋一把抢过来,揍了周霆琛一拳,将粉色的钱袋子打开,把铜钱铺在手心数数,撇嘴。

赌场老板咧开嘴冷笑:“就这些钱?好吧,算你不是偷娘们的。都压上?那你可别后悔!”

周鸣昌确实有些不舍得,这些钱是自己婆娘借来的下个月米粮钱,真赌光了,下个月一家三口就要喝西北风了,他哆哆嗦嗦伸出双手,想要拿回点儿。

赌徒们见状顿时起哄:“周老七你还有没有种,是不是爷们?放下的钱还想往回拿?你赶紧带你儿子回家守老婆去吧!”

被嘲讽的周鸣昌咬咬牙,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把手中的钱都压上:“老子不后悔,开吧!”

见他撒开了赌,赌徒们齐声叫好,赌场摇骰子的人端起骰子盅开始摇晃,伴随着骰子盅里清脆的撞动声响,众赌徒的情绪仿佛已经被人一把火点燃,青筋暴起的围着赌桌齐声高喊:“开!开!开!开!”

骰子盅咣当一声落在赌桌上,缓慢掀开,周霆琛推开父亲阻挡定睛一看,脸色顿时青白死灰。

输掉手头所有钱的周鸣昌跪在赌坊外,给赌场老板不住磕头:“求求你,把那些钱还给我一些,那是下个月的米粮钱,没有这钱,我们家都要饿死了,老板。”

周霆琛被围观的赌徒们推到一边,看着父亲举动,人直直站着右手的拳头握紧又放开,疾步走过去噗通一声也跪在周鸣昌身边,头倔强的偏向一边,并不开口求饶。

赌场老板拿着牙签一边剔牙,一边指指点点周鸣昌的脑门:“别说你和你儿子才跪了半天,你就是跪死在我这赌坊门口,我也不可能把钱给你。今天把你输的钱给你了,明天再有人跪我还得给,我又不是开育婴堂的洋人,没那么多的慈善菩萨心肠,去去去,滚一边去,别脏了爷的鞋子。”

周鸣昌绝望的抱住赌场老板的大腿拼命的磕头:“大爷,把钱给我吧,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那钱确实不是我的,是我女人借的贷,现在一分钱没有了,我回去没办法跟我女人交代,过两天追债的要上门,是要出人命的。”

赌场老板把嘴里的牙签朝一边啐了,将周鸣昌踹到一边冷笑:“我管你有没有办法交代呢,来人!打这两条挡道的狗!”

扑上来一群打手将周鸣昌拎起来暴打,三拳两脚周鸣昌的脸上已经挂了彩,周霆琛想上前帮忙,周鸣昌立即用手势制止了儿子的贸然举动,一时间巷子里尘土飞扬,四周的赌徒们围观叫好声四起,只有周鸣昌一个人被围在中间抱头挨打。

很快,周鸣昌就抵抗不住了,终于还手和打手们厮扯起来。周霆琛在一旁看着父亲挨打心中万分着急,被父亲制止不敢动弹的他很快也被打手们拎过来一起打。起初周霆琛不敢还手,胸口被踹了重重的几脚,后来被人打久了,不逊的性子涌上来猛地扛住一个打手掀翻了过去,将众人推到一边,几步扑到赌场老板面前,从地上捡起砖头朝赌场老板脸上蹦起来拍下去:“把钱给我娘,把钱给我娘!”

赌场老板根本没将眼前这个干瘦少年放在眼底,冷不防被周霆琛蹿出来一砖打倒在地,反手再想去夺,又被周霆琛狠狠拍了手,满脸满手是血的他只能惊恐躲闪殴打,嗷嗷的求饶:“小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哎呀,快来人!”

回过神的周霆琛看看自己手中沾满血的砖头,再看看赌坊老板被打破的头,当即吓得不知所措起来。周鸣昌见儿子闯祸了,连忙朝他大喊:“赶紧跑,快跑!”周霆琛听到父亲的提醒,扔掉砖头疯狂的从小巷子里钻出去仓皇逃走,周鸣昌一头顶倒一个打手,立即撒开步子也跟着跑远了。

赌场老板没有了生命威胁,仿佛又生龙活虎活过来一般,他蹦起来叫骂:“给我追,不能放过他们爷俩,把那两个瘪三给我抓回来!让他们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十几名打手听从命令跟着周鸣昌父子俩追杀出去,赌场老板这时才伸出手擦了擦头,疼得一龇牙:“妈的,老子居然让个毛头小子给开了花!晦气!”

墙角冒出周霆琛伤痕累累的脸,他朝两边张望了一下,用牙撕开衣服将受伤的手腕包扎起来,拐角跑过来的十几个打手到处找不到他,一直在岔路口徘徊。此处是使馆区,有钱人比比皆是,又有洋人警长在一旁来回巡逻看守,方才那些打手并不敢行径太过嚣张,有人压低声音:“走,咱们去前面看看。”

打手们离开后,周霆琛倔强的脸庞再次从墙角后露出,他担忧的张望了自己身后来时的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刚刚从巷子出来父子俩就跑散了,只有他一人憋口气一直跑到此处。

猛然间他身后后门咣当一声打开,惊得周霆琛躲闪不及,一盆脏水哗啦一下从天而降,一盆带着杂物的水全倒在他的身上,浇了个透心凉。

使馆帮佣的阿婆也被鬼鬼祟祟的周霆琛吓了一跳,立刻叉腰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小赤佬,侬想偷阿拉东西伐,侬想做啥!”

周霆琛被当头一盆水惊得呆住,他愤然捡起身边的纸来擦脸上的污水。“谁偷你东西了,你这里的破烂求大爷拿,大爷还不爱动手!”

那阿婆见他脸上凶相,衣服又是破烂不堪,怕惹了祸事,又嘀嘀咕咕骂了两句迅速的锁上了门,周霆琛见她惧怕了哼哼两声,又从废纸堆里抓过一些纸擦脸,擦着,擦着,猝然,他被手中报纸夹缝中刊登的一条寻人启事吸引住目光,如获至宝的展开报纸:“爱女佟……于两日前走失,若有善心人士救助找回,必定重金……,佟……。”

虽然报纸上有几个字并不认得,但得到这一消息的周霆琛如获至宝,走失人口有重金酬谢,这是天上掉下的好处,他四周警惕的看了一眼,立即把报纸摺叠几下小心翼翼地藏在怀中,低头想了想,转个身向西北方向跑去。

城郊人市,遍地都是蹲在一旁头顶插着草标的女孩子,露出惊恐的眼睛望着来往的行人。

此处是人市,吃不饱饭的人家会送女儿来此换粮食,也常常有被拐来的孩子充当自家孩子被人牙子卖掉,这些女孩子大户人家买去当丫鬟,没钱人家买去当媳妇,甚至连青楼的老鸨子们也会定期来此挑选样貌好的女孩子来为日后清倌人储备做打算。如果那个走失的孩子被拐子卖掉,多半是会出现在这里。

周霆琛在拥挤的人群里到处查看着,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姓佟的女孩子到底长什么样,也不知如何从这一群女孩子中找到她,只能跟着人流向前走,四处可以看见人贩子和老鸨在女孩子惊恐的眼神中谈价钱,人贩子敲打自己手边女孩子的脸蛋:“这个五十文,一枚不少。看这脸蛋,买回去保管赚得盆满钵满的。”

身上穿金戴银的老鸨咂咂嘴,晃着带了十几个金钏子的粗手挑剔的拎起这个女孩子前后打量,不满意的撇撇嘴,随手将其推倒,直接跨过她的头顶继续往前挑:“我说,你这批货可不怎么样,连粗使的丫头都找不到,下次没好货,可别叫姑奶奶来了。”

突然人群里传来尖锐的呼喊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冲出人群想往外跑,边跑边喊:“救命,救命!”可人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人贩子一把抓住,撕扯着衣裳劈头盖脸的打她:“你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两条腿!”

老鸨闻声停住脚步,狐疑的看小女孩撕咬着人贩子。这个女孩子年龄太小,身量未足,根本还看不出样貌体态,只是一味咬着人贩子的胳膊大叫:“你不是我阿玛,我要找我阿玛!”

小女孩呼叫的声音尖锐刺耳,眼看着人越围越多,人贩子也不由得心虚起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兔崽子,老子就是你阿玛!”

被捂住嘴的小女孩喊不出声,只是呜呜的扭动身子,人贩子立刻将她带回到自己地盘,很快就拿了根麻绳将小女孩捆上。两人身边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哎,你这么狠心?到底是不是你家亲闺女?还是买来拐来的?”

人贩子被人们问得不耐烦了,便伸手去推搡众人:“看什么看,没看见过卖人啊?”

小女孩连忙又高声叫喊:“我是旗人你不能卖,我阿玛是新任内阁学士佟佳鸿仕,你不能卖我!”

面目猥琐的人贩子听见小女孩胡言乱语不住冷笑,扬手一个耳光将她扇倒在地:“你阿玛是内阁大学士?老子还他妈的宰相包大人呢!滚一边去,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被他的威胁震慑住的佟佳毓婉先是畏缩的躲了躲身子,随后咬住嘴唇憋足了劲头,她乌黑的大眼睛一直在不停地打量四周,突然,起身咬住人贩子的手,人贩子吃痛不住将她甩到一旁,她再次爬起来从圈子里跑出去:“救命,救命!”

还没等冲到人群外,一身红褂裙的老鸨一把将她抓住,拎着衣领提到面前,掐着她的下巴左右仔细打量后笑了出来,嘴里的金牙阴森森闪着光芒:“这小姑娘倒是细皮嫩肉眉目清秀的,看起来跟那些乡下丫头不一样,怎么卖?”

人贩子闻声立即凑上来,三角眼见老鸨子袖口里揣着厚厚的银票,当即谄媚地把小女孩往前送:“这孩子模样好,您买回去当个清倌儿肯定能赚大钱。”

抓着女孩子的老鸨子又掀开她的破烂衣服看了看手腕上的皮肤:“这孩子看着不像是普通人家粗养的,老实说,你这孩子从哪里拐来的?”

人贩子怕惹麻烦硬了脖子倔强道:“什么拐来的,这就是我女儿。”

老鸨子听完,大口啐他:“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这癞蛤蟆模样还能生出这样细嫩的女儿?这女孩子原来的衣服,赶紧给我看看!”

被人揭底的人贩子表情有些悻悻将女孩子原来的衣服丢出来,满不在乎的说:“我可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反正你给点钱,想带哪去就带哪去。”

老鸨抓过衣服,仔细打量手中做工考究的衣裳,先是吃了一惊,随后若有所思的嘀咕:“这可是缂丝金绣呢,正八经的内造贡品,好料子,好针线,这……”这样的姑娘家,若非是达官就是显贵,如果真将她收到楼里,没准还会惹来麻烦……

老鸨子还在沉吟,浑身是伤的周霆琛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一把抱住女孩子哭着问:“妹妹,妹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连日来饱受惊吓的小毓婉已经不敢轻易说话了,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眼前哭得涕泪横流的周霆琛,刚想要挣扎,周霆琛当下死死按住她的胳膊不放,他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在她耳边说:“是你阿玛佟大学士让我来接你,乖乖听话,先别哭。”

戒备心很强的佟佳毓婉起初并不相信他的话,可是见他身上伤痕累累,又紧紧抱住自己的模样,似乎不像坏人,她当即乖巧的趴在周霆琛身上,一双眼睛却是片刻不停的打量周霆琛举动。

周霆琛抱着佟佳毓婉指了人贩子的鼻梁,眼睛几乎能冒出火来:“这是我妹妹,你胆敢拐卖女童,你跟我去衙门说个清楚!”

老鸨在周霆琛背后冷眼打量周霆琛许久,虽然这少年眉目清秀,但与被拐的孩子模样根本就不像,她冷笑:“你妹妹?穷鬼,你看看她穿的缂丝刺绣,再看看你脸上洗不干净的黑泥,你们俩怎么可能是兄妹,分明你是冒充的!”

一句话说得在场人愣住,被揭穿老底的周霆琛更是吓得停住脚步,人还没反应过来,人贩子立即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好你个小兔崽子,敢骗你爷爷我!”

身型未成的周霆琛被人贩子一拳揍在脸颊,鼻子当下蹿出血来,因为抱着毓婉双臂使不上力气接连又被揍了好几拳,吃不住的他胳膊一松,毓婉当下摔倒在地,她见周霆琛满脸是血倒在地上,吃力的爬过去抱紧他大哭:“他是我哥哥,真的是我哥哥,你不要打他。”

人贩子见状冷笑,反手又扇了周霆琛一个耳光:“你哥哥?那好,那就问问你哥哥,舍得拿什么来换你这个妹妹?”

周霆琛想来冒领佟佳毓婉也是因为有大笔的赎金可以交给娘过生活,若真有钱,何必来做这份苦差事。一时间被乍问到赎佟佳毓婉的条件,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

人贩子似笑非笑用脚踩住他的手指,从腰间掏出防身用的匕首,匕首尖指着佟佳毓婉的鼻子问:“没钱赎你妹妹?那你就用手指来换……”

手指被人贩子碾在脚下,传来的剧痛逼得周霆琛咬紧牙关,双眼陡然射出冰冷凶狠的目光,吓住人贩子没敢再说下去。佟佳毓婉定定望着满脸是血的大哥哥,他的目光也扫过她,瘦隽的面庞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用另一只手摸佟佳毓婉的双眼,佟佳毓婉眼前被黑暗笼罩,耳边忽听得他柔声说:“乖,不要睁开眼睛。”

毓婉心中似乎已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事,她想哭想闹想去阻止,但身子微微颤动不敢出声。他和她靠在一起,他的身上甚至还有驱之不散的浓重血腥味道,她察觉他的手从自己眼睑下拿去,她扇形的睫毛颤动一轮鸦色,却听话得没有睁开。

周霆琛挣扎开双臂,用双膝支撑起身体,一把从人贩子手上抢过匕首,按在自己小拇指上:“如果我用手指换我妹妹,你放不放?”

听得交换自己的条件,毓婉稚嫩的身子抖了一下,心砰砰乱跳。

人贩子原本只想吓吓眼前这个傻小子,根本不信他敢自切手指:“放,只要你敢切,我就放!”

此事已被僵持住,周霆琛知道,若自己此时不肯下手,不仅佟家的赎金要不到,也许人贩子还会喊来同伙把他打死,娘还在家里等爹拿钱回去,不知道她这两天到底吃没吃东西,他必须快点拿到钱才行,父亲借的高利贷也要到期了,下个月……周霆琛忧心如焚闭上眼。

狠狠心,手起刀落。

周围围观的人多半想这少年不会拿自己的手指开玩笑,起先还在津津有味看着,周霆琛拿起匕首时,已经有人想要出手阻止了,只是说时迟那时快,银光闪过时所有人啊呀一声齐刷刷闭眼,再不忍看了。

佟佳毓婉闭紧眼睛,始终没有看见眼前残忍的一幕,她只是张开嘴,嗓子里却喊不出声响,仿佛呼吸被人扼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人贩子被眼前一幕也唬得声音变了腔调:“你,你这个小子疯了!”旋即回过神来,招呼大家给自己作证:“各位可都看到了,是他自己切的,与我毫无关系!”

周霆琛并不理会人贩子的话,强忍住切断手指疼痛,满额头是汗的他惨白着脸色,用没有受伤的手抓过佟佳毓婉的衣服缠住自己缺了半根小指的手掌,硬邦邦站起身,随手将小毓婉搂在自己怀中,毓婉扑在他的怀中,眼睛还在不住的瞄向他那包着衣服的手,血一点点从衣服里渗出来,她吓得不敢再看。

围观的人目瞪口呆的目送周霆琛抱着佟佳毓婉离去,再低头看着还有鲜血的地面,仿佛还不敢相信眼前骤然发生的一切,就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人贩子看看自己防身用的匕首,又看看地上的血,想了半天,才抱着脑袋憋出一句:“妈的,这小子真是想媳妇想疯了,到老子头上抢女人!”

围观的人们听到这句话,似乎终于将方才的震惊找到一个宣泄出口,一并哈哈大笑,有人似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大约只有这个可笑理由才能让人信服,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居然有胆量切指救人,居然能面无惧色在众人面前离开。

周霆琛走出不远就觉得断指钻心疼痛,整个人弯下腰,强咬住下唇撑在那儿不能动,佟佳毓婉拉着他的手臂要帮他吹吹:“疼不疼,毓婉给你吹吹就好了。每次毓婉手碰青了,额娘就给毓婉吹吹的。”

周霆琛心中还记挂家中苦苦等待的娘,他用力抱起佟佳毓婉,脚底下悄然加快速度:“不疼,你告诉哥哥,你家在哪里?”

佟佳毓婉眨眨眼,看着眼前笑得很好看的大哥哥,有些腼腆不好意思,她指了指东北方向:“乔敦路,佟苑。”

佟佳毓婉已经失踪几日了,日夜坐卧不宁的佟佳鸿仕正焦急的在书房来回踱步。那拉氏则在一旁低低抽泣,他一个劲的叹息摇头:“别哭了,你哭也没用。”那拉氏并不回答,眼泪吧嗒吧嗒落在石榴裙摆上。

素兮善解人意的为那拉氏轻轻抚背,好言安慰:“大小姐命好,早年间不是还有术士说大小姐命贵人尊吗,遇见变天地的大事也会逢凶化吉的。”

“真要是那术士说的准,为何婉儿还没回来?”那拉氏想起女儿又是要哭,话音未落,佟福喜出望外的跑进来:“恭喜老爷,恭喜太太,大小姐找到了。”

佟佳鸿仕和那拉氏听得喜讯异口同声的问道“在哪里?”

佟福眉开眼笑的指着门外回答:“就在门外,是被人送回来的!”

门外的周霆琛放下怀中抱着的佟佳毓婉,傻傻愣愣伫立在佟家老宅面前。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宅子,不自觉的缩了手脚。

申城常有许多洋人留下的小庭院,但多数院子里是没有园林的,孤零零一座小堡矗在院子里,四周再用白色铁皮的栏杆围起来,并不见得让人如何惊艳。反是佟苑前后以欧式门廊围绕,任院子里各色春意漫出墙外,花枝摇曳在空中,散了诱惑人神智的香气。内里两层院落,后院是高高洋楼,前院是中式书房花厅,如此结合一起并不觉得怎样突兀,反别有一番味道在其中。

周霆琛尴尬的用力蹭了蹭布鞋底的粗泥块,不敢再往前踏上一步,佟佳毓婉拽拽他的衣襟,指指佟家宅子,奶声奶气的说:“这就是我家。”霆琛木然的点点头,由衷的感叹:“确实漂亮,恐怕我这辈子也住不上这样房子。”

就在此时,佟苑大门哐当由内打开,佟佳鸿仕和那拉氏两人顾不得仪态冲出来,身后更是带着众多佣人。周霆琛被眼前盛大仗势吓得一愣,他甚至以为是佟家设计了圈套引绑匪上钩生擒,而自己正是那被人即将擒获的绑匪嫌疑人。他来不及思考立即拔腿就逃,可刚一迈步子想到佟老爷曾经许诺过的赎金,原本迈出的脚步就又收了回来,为了掩饰自己想要逃跑的心,尴尬的又在地面蹭了蹭。

“毓婉,快给额娘看看有没有人受伤,你这些天去哪了,额娘都要急死了。”说罢,那拉氏想起毓婉这些日子所受痛苦,又要忍不住伤心哭起来,素兮连忙将帕子递过去,“太太,不要哭了,大小姐这不是回来了吗,一切都过去了。”

那拉氏擦了擦眼角又抽泣了几声才止住心中难过拉起毓婉准备回佟苑,毓婉把住门边执拗着不肯进门,她拉着那拉氏的手指给额娘看:“不去,大哥哥为了救婉儿受伤了,婉儿哪儿也不去,要看着大哥哥。”

佟佳鸿仕走上前,上下打量一下眼前的少年,见周霆琛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破烂的衣服沾满了泥土几乎辨不出原本颜色,有些破旧的鞋子四周已经绽开了缝,鞋帮上还沾了许多黄泥块不曾蹭去,他喟然一笑:“这位小英雄,你能救出爱女送她归来,鸿仕定当按规矩酬谢。”

周霆琛木讷而又飞快的点了下头,也不解释也不道谢。他遥遥偷瞥了一眼小毓婉,朝她咧了咧嘴,毓婉见他笑了也报以欢快微笑。

见周霆琛如此不懂礼节,知这个乡野小子全凭是碰了大运救下毓婉并无什么惊人能耐,佟佳鸿仕又恢复平日里人前高傲的神情,将银票轻飘飘交给周霆琛:“这是一百两银票,你可以拿去置办几亩薄田,再买间房子,也够了。”

周霆琛见到银票便忘记手上的伤,带着血淋淋的衣服去接佟佳鸿仕手中接银票,因为动作过大牵动了手指伤口疼痛难忍,狠狠吸了口冷气。

察觉不对劲的佟佳鸿仕眯眼看了看周霆琛,猛一把掀开他遮挡伤口的衣服,赫然看见手上血肉模糊的伤口,不禁改变了态度:“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是为救婉儿才弄伤的吗?不如让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吧?”

周霆琛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他心中万分焦虑,不知爹有没有回家,还是被那些赌场的打手伤了?更不知那些借贷的人是不是又为难了娘。他深深瞥了眼那张银票,表情略显出有些焦急。“不用了,多谢佟老爷,我拿了银票就走。”

佟佳鸿仕把银票递给他:“还没问你叫什么?家住何处?”

周霆琛极其宝贝的接过银票,看过上面的面额立即露出笑容,叠了叠放在贴心口的位置,有了解决家中困境的银票仿佛手指的疼痛也减少了许多:“我叫周霆琛。”

佟佳毓婉抿着嘴唇看着周霆琛流血的断指,把自己偷偷在腰间藏了很久的手帕摘下递给他:“哥哥,你拿着这个包伤口吧。”

周霆琛看着眼前是极软极细不知名的粉色纱帕子,赧然摇了摇头,扫了一眼佟佳鸿仕皱眉的神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必了,多谢佟小姐。”

佟佳毓婉终究还是有点小孩子性子,被周霆琛拒绝了当然有些不高兴,她硬将手帕塞到他的怀中:“我让你包你就包嘛!”平日里毓婉在父母面前脾气还算柔顺,但也是被那拉氏娇生惯养宠爱着,见不得任何人违背她的意思。

周霆琛又看了看佟佳鸿仕背后随行的那些佣人都在抿嘴偷笑自己的难堪,他更加低声回答:“我不配用这个,小姐自己留着吧。我救小姐是为了银票,小姐没必要对我这么好。”

原本搭在他臂弯里的手帕在夕阳下飘飘扬扬落于地上,上绣的金线马蹄莲正刺痛佟毓婉的眼。

佟佳毓婉气得扭了身子,狠狠在手帕上踩了两脚:“你一辈子没见过银票么!你一辈子穷死算了!”

周霆琛清瘦的背影定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停顿片刻最终还是抬腿匆匆离去。没有钱的人何谈尊严,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与任何人理论。

佟佳鸿仕对毓婉出言不逊颇为不满,他点女儿脑门教训道:“阿玛素日是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能对恩人口出恶言?这样猖狂行径早晚要败坏佟家的名声。”

那拉氏溺爱自己女儿,见丈夫呵斥女儿立刻将她拉起身子搂在怀里:“谁让那人不识好歹的,婉儿也只是想帮他包扎伤口,如何算得猖狂?倒是那个人才叫不懂得感恩,可见教养一般。”

佟佳鸿仕见内人又宠溺毓婉恨恨的说:“那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孩子口出恶言……”话尾还未出口,被那拉氏立刻截住:“行了,婉儿好不容易回来的,少说几句吧,怕是在外面都吓坏了。婉儿,走,额娘让厨房给你蒸点栗子桂花糕吃。”

佟佳毓婉被额娘硬生生拉走,留恋不舍的目光始终望着周霆琛萧索的背影,她频频回头去瞧,周霆琛却一眼也不肯看她。

佟佳鸿仕见那拉氏又不许自己教训毓婉,只能重重叹息拂袖:“慈母多败儿,看来日她祸害了全家可如何是好!”

对于老爷这样的话,那拉氏头也不回满不在乎的直接顶过去:“且不必老爷着急,我娘家兄弟和当今太后呢,谁敢拿我们佟佳氏怎样?”

佟佳鸿仕似乎也被堵住了嘴,只能重重的跺脚扭头去了书房。

唯独佟佳毓婉迎着夕阳西下的方向看过去,在巷子尽头,似乎那个清瘦的少年曾经回过头来,往她所在的方向静静的凝望了一瞬,随即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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