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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齐大非偶

毓婉二十岁生日是在骄阳逐渐褪去的九月末,不过如今佟家落魄如此,想办个极其体面的二十岁生日寿宴也有些力不从心,因此并没请什么鼓乐队与堂会,囊中羞涩的佟氏夫妇仅仅在佟苑招待了几桌亲近的朋友,只为团聚热闹。

上午不出九点钟,宾客已喧嚷着入门,那拉氏命佟福管家随佟老爷在门口接待,她则在内招待各家宾客的内眷子女。

九点整,恭贺毓婉二十满寿的宾客汽车已经挤满了佟苑门口的狭窄小巷,佟佳鸿仕眺望车队长度颇觉得诧异,鱼贯而入的这些车辆的主人似乎并不在他先前邀请之列。

又见一身紫红马褂暗黑长袍的杜瑞达与盛装凌宝珠相搀扶下车,杜瑞达向佟佳鸿仕远远就抱拳大笑:“佟兄,杜某来迟了,来迟了。”

佟佳鸿仕再见到佟苑先到的莫名宾客们趋炎附势涌上前与杜瑞达鞠躬道喜才忽然想明白,原来这些人并非为真心前来为毓婉贺寿,巴巴前来的目标实则是巴结杜瑞达。先前因为毓婉入狱,杜瑞达搭手相救,所用借口是两家有姻亲,事后恐怕上海滩无人不知毓婉是杜家即将过门的儿媳妇。此时如果不肯讨好,万一等到毓婉真入了杜家的门再想巴结,怕就错过了时机,所以阿谀奉承的有心人瞅准了机会,特地为毓婉前来庆生。

佟佳鸿仕心中一沉,回头瞥了一眼身边的妻子,那拉氏见凌宝珠被那些贵妇簇拥如同当家主母般心中早已有所不快。碰触到丈夫别有深意的目光,她也悟了,连忙招呼素兮去请毓婉。

即将满二十岁的毓婉,并不在意生日宴会盛大与否。她坐在梳妆镜前,心中所思所想皆是那日大头送来的马蹄莲,再想起周霆琛的良苦用心偷偷抿嘴一笑,笑颜印在铜镜宛若昙花绽放,瞬间灿烂。

那日他果然接她放学,虽只是坐车一路送她回家,两人并肩坐了也不曾有什么亲密举动,但彼此能如此贴近的听闻对方的呼吸声心中也分外甜蜜的。

他的手,始终紧紧握住她的,她觉得自己手心腻出了一层汗,身上也热得烦躁,悄悄想要从他掌心退出来,反被抓得更牢。

毓婉越想,越觉得甜蜜,从妆奁中挑出那对珍珠耳环定定出神。素兮敲门入内,利落的从妆奁盒子里拿出另一对金嵌玉的耳环为毓婉戴好,才婉转道:“小姐,方才杜家老爷和太太来为小姐贺寿,太太的意思是让小姐早些出去迎人,不要被他人笑失了礼数。”

毓婉原本扬起的嘴角渐渐落了,镜子里的她凝了眉头:“他们又来佟苑做什么?”

“大约是为了给杜家少爷说的亲事。”素兮为毓婉梳好长发,带上缎子蝴蝶结的发带,毓婉看镜中的自己甜美装扮心中突增烦闷,伸手将发间的缎带拽掉,“做这些给谁看,不戴了!”

她极少耍小姐脾气,突如其来的烦躁更印证了素兮先前的猜想,怕是毓婉心中先有了旁人。

素兮并没再说话,又挑了一朵并不扎眼的珍珠发夹将毓婉额头上的碎发别在耳后,低声耐心劝导:“太太说,无论如何,也要小姐先敷衍过去才是,前厅宾客众多,怕扫了杜家的脸面对咱们也是没好处。”

毓婉悻悻将手中的珍珠耳环拍在桌上,“知道了,不要再说了。”

生日寿宴,一身瓤金丝窄领旗袍的毓婉是众星拱月的主角。那些小姐太太们见到身姿曼妙容貌清丽的毓婉不觉啧啧赞叹夸奖,尤其是凌宝珠,更是越看越喜欢,她拉着毓婉的手与那拉氏看:“我最爱这孩子有大家风范,相貌又是富贵端庄。”她捋了捋毓婉耳边的长发,毓婉应她的动作羞涩垂头。

那拉氏并不高兴凌宝珠这般昭告天下毓婉的婚嫁归属,脸色略有些不悦,但还是不露痕迹的将毓婉另一只手腕拉到自己身边:“我也觉得自己的女儿越看越好,哪里还舍得她出阁,恨不能多留在自己身边几年,省得嫁出去想摸也摸不到。”

徐太太听闻那拉氏的话拿手帕掩了嘴:“佟太太,咱们做母亲的,总不能因为自己不舍耽误孩子的亲事吧,若是杜太太肯看中我家宝贝闺女,明日我就亲自送庚帖去了杜公馆,后天花轿只管来抬,怕就怕是杜太太眼光极高,看不上咱们的。”

众人因徐太太憨语调笑,毓婉笑吟吟对徐太太俯身施礼:“毓婉还小,学识又比不得徐伯母家的几位姐姐,怎么能担得起这样评价,徐伯母自谦了。”

徐太太咂嘴,伸手摸了摸毓婉滑腻的脸蛋:“看看这张小嘴,像极了杜太太年轻时候的得体,难怪杜太太喜欢她,快些领回家去吧,做一对婆媳才不会愧对老天许的缘分。”

见如此捧场杜家,那拉氏心中更加不满,勉强让自己露出一丝笑意摆手示意众人:“前面花厅的筵席已经准备妥当,各位太太小姐们随我们入席吧!咱们边说边笑边热闹去。”

众太太小姐这才肯停歇调侃陆陆续续向花厅走去,毓婉错身走过那拉氏时,那拉氏一把用力拽住毓婉的手腕,毓婉缩回被凌宝珠拉扯的手臂,凌宝珠见状只能随众人先行一步。望着凌宝珠神采得意的背影,那拉氏压低声音:“告诉母亲,你心中可是有了别人?”

毓婉从没想过母亲会如此直白问自己情事,她目光落在远方粲然一笑:“嗯,那人母亲也认识的。”

那拉氏听罢懊恼之极,重重叹了一声,咬了牙问:“可是那个周家魔头吧?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告诉你,这门亲事你想也不要想!”

毓婉听见母亲一口将自己的情事拒绝,心中一颤:“为什么?”

那拉氏并不想对毓婉解释太多自己的担忧,周霆琛出身帮派行事歹毒为人阴狠,出身背景又是卑微不堪,周家更是一窝子野狼贼心没安好心,若毓婉嫁入此家,后半生怕是要以泪洗面悔不当初的。如今毓婉对周霆琛情迷,多半是因为小时受了他的恩惠,长大意欲报恩,怎知男女情爱远非报恩那般简单。更何况,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他们两人授受相亲?来日毓婉的亲事只能由她做主,容不得出半点纰漏。

那拉氏心意已决:“纵使我不满意杜家二少爷素日里的所作所为,也不代表我会愿意你去嫁个市井无赖的儿子,就这么说定了,你去前面入席吧!”

听得母亲对周霆琛评价为市井无赖,脸色苍白的毓婉当即反口:“他不是市井无赖,母亲不要错怪他!”

那拉氏不料女儿竟敢顶嘴压了嗓子呵斥道:“不经父母之命,勾引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还不是市井无赖的所作所为?”

毓婉愣住,涨红了脸为周霆琛辩解:“并不是他勾引我,而是我钟情于他,我愿意嫁他。”

那拉氏哪里听得这样伤风败俗的话,想都不想便冲上前掴了毓婉一个耳光,她气得浑身乱颤,指点毓婉的鼻尖:“今日是你的生日,也是我的母难日,莫非你就是这样回报你母亲的?”

毓婉红了眼睛还想辩解,素兮见太太当真已经动怒了,连忙搀扶了小姐开解,“小姐,莫要再说了,快些去前面入席吧。”

毓婉心中痛苦,满腔委屈无处发泄,此刻情势若不能由她改变,怕是真要遂了母亲的意思隔离了他们。霆琛对她广有恩德,她又这般真心属他,万不能如此被世俗要挟了去,须臾间,毓婉已经决定好,把心一横蹭了把眼泪随素兮入席坐下。

众太太小姐见她眼圈发红,似有泪意,也都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开口。

刹那间,花厅气氛凝重,那拉氏由素兮搀扶入内,见众人面色尴尬不由得讪笑:“这孩子,还知道心疼二十年前我生了她,说是今日是什么母难日,偏哭得跟什么似的。”

一句话缓和了大家心中的疑惑,纷纷赞叹毓婉孝顺,唯独毓婉脸别向一旁不肯看母亲。

内眷筵席开在花厅,佟佳鸿仕则在宴会厅款待各位冲着杜家前来的宾朋。他高举酒杯向来为毓婉贺寿的众人答谢,酒杯刚刚端起佟福就气喘吁吁跑进来,小步上前贴在老爷耳边:“老爷,周家少爷遣人来给小姐送寿礼。”

佟佳鸿仕众目睽睽只得展出笑脸,故作随意的摊手:“那就请小姐收下。”

佟福应答一声,命佣人端了礼盒送入内宅,对食不下咽的毓婉鞠躬:“小姐,周家少爷送寿礼。”

听得周霆琛送来寿礼,原本还难过的毓婉不觉悄悄抿了抿嘴。上次送她马蹄莲,不知他今日又送她什么,好奇心促使毓婉极想亲自拆开礼物看看,但因同桌还有凌宝珠,她从容回答:“命先生回谢帖,将周少爷的礼物留下,待我明日再看。”

“周家送贺礼的佣人说,周少爷希望小姐能够亲自收礼,并且当面拆开。”佟福犹豫一下回身命佣人将丝绒礼盒送上,素兮上前接了礼盒放在毓婉面前。黑金丝绒礼盒摆放在桌上,毓婉瞥见那拉氏担忧神色,索性心中一横,毫不犹豫将礼盒上绑的缎带蝴蝶结打开。

盒子里摆放的是一对繁星钻石点缀的手镯,钻石排嵌为柳叶状环,边七彩,中以红宝石攒的花朵点缀点在两叶对接处,在阳光下红白相间的宝石熠熠生辉,单是由毓婉拿出一只已经引得桌上众太太小姐的侧目,毓婉含笑将流光溢彩的手镯带在腕上吩咐佟福:“你回帖替我谢谢他。”

二十岁女儿家浮于脸上的情态在座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杜家先前对毓婉的所有怜惜疼爱当即沦为众人心中笑柄,凌宝珠目光责问那拉氏为何任由毓婉妄为,那拉氏接到凌宝珠责难目光表现还算镇定,似并不打算理这件事,心中气不过的凌宝珠耐不住气缓缓开口:“佟小姐,这镯子果然衬得你。”

毓婉知道凌宝珠对自己接受周霆琛手镯心有不满,她不亢不卑俯身告谢:“杜伯母送来的画屏,毓婉更是爱不释手呢。”

凌宝珠微笑,伸手摸了摸毓婉手腕上的手镯:“我看这送礼物的周少爷倒是个有心人,尺寸刚刚好,不知道他一个男孩子如何知道姑娘家的手腕尺寸。”

被她言语隐喻暧昧的毓婉脸色腾一下涨红,她竭力让自己从容落座,并没有直接回答凌宝珠这句令人尴尬的质问。凌宝珠又回头与那拉氏笑:“佟太太,你们母女想得如何了,我们全家可都静候毓婉佳音呢。”

徐太太见场面有些尴尬,忙用手帕掩住嘴笑:“什么回音啊,敢是杜太太当真送了庚帖给佟小姐求来当媳妇?”

凌宝珠有意以遗憾语气拉着毓婉的手叹息:“可不是,我一眼相中的儿媳妇就是毓婉,只是毓婉说自己尚且年幼,要等到二十岁生日过后才肯给我们家答复,毓婉啊,我家允唐可是等你等得心焦呢。”

一句话又惹得众太太小姐神态暧昧嬉笑,大约每人心中已有定论,毓婉有意吊着杜家少爷图惹相思了。

毓婉到底年轻,再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猛地挣了凌宝珠的手腕站起身脱口而出:“如今毓婉已经年满二十岁了,全可自行做主,现在也可亲口回了杜二少爷和杜太太。杜家声名远播威震上海滩,能与杜家婚配是世间女子企盼的荣耀。然,齐大非偶,佟家势小力微,我父又多年辞官,毓婉心愚性骄,实难高攀得上杜二少爷。”

凌宝珠见毓婉眼底坚定执着冷笑哼声:“佟小姐言辞凿凿誓言旦旦,莫非心中早已另有所属才会拒绝我家允唐?这个人是不是周家少爷?”

毓婉任性的点头,那拉氏当即冲上前将毓婉手腕按住,她扭头与众太太小姐们笑说:“女儿家脸皮薄,被人在桌上问到自身亲事自然不好答应的。”毓婉狠命挣扎还想辩解些什么,那拉氏冷眼瞪过去,毓婉当即负气将脸扭向一边。那拉氏回头盯住凌宝珠,语气异常不善:“杜太太怎么这般着急坐不住,与毓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起亲事来?此事本该你我来讲吧?”

那拉氏言语直逼凌宝珠越矩,凌宝珠神态略为尴尬:“还不是见到毓婉这般好的姑娘,又不肯做我家媳妇,我心中焦急?”

那拉氏强自镇定,接住话头:“我是毓婉的母亲,凡事自是由我来做主。她自己说话哪里算得!杜太太,你也不必太过焦虑了。”

宴会完毕凌宝珠并未与那拉氏坐下来商量婚事,反而与杜瑞达一同向佟氏夫妇冷色告辞,佟佳鸿仕对他们夫妇执意离开心中有觉不妙,还是礼数周全送与两人回礼的寿面与金桃,可佟佳鸿仕手中的回礼竟是让凌宝珠身边跟随的容妈端走,显然杜瑞达夫妇对此行心有不满。

如此刻意疏离的举动使得佟佳鸿仕心中不安,宾客散尽并不见那拉氏张罗忙碌的身影,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毓婉的房间,推开房门正看见娘俩正争得脸红气喘,桌子上恰摆了一对灿灿耀人眼目的宝石手镯。

佟佳鸿仕伸手将手镯拿起,沉甸甸一串钻石足见价值不菲,他眉头紧皱:“可是周家人送来的?”

毓婉赌气不语,脸颊上仍有未干的泪痕。那拉氏更是哑了嗓子:“可不就是他!这孽障非要和一个痞子流氓做亲,不如拿根绳子勒死我吧,全当没了我这个亲生母亲!”

满人儿女婚嫁皆是有母亲做主,全因男主外不与内事,见得那拉氏如此悲愤,佟佳鸿仕也不好多劝,坐在毓婉对面将手镯重重掷在桌上,语重心长的教导女儿:“婉儿,你已年满二十,为父的我也不说些谎话蒙你,如今上海滩无人不知你是杜家未过门的媳妇,所以杜家才肯动用全部关系救你出监牢,你嫁与不嫁,身为父亲并不想多加干预,但你要知道,若你嫁到杜家,咱们家还有支撑下去的可能,若你不嫁,佟福……”

一旁跟随的佟福垂身上前,佟佳鸿仕沉沉叹口气,“去,把咱们家的账簿拿来,交给小姐。”

佟福迅速取来账簿,厚厚的一叠放在毓婉面前,佟佳鸿仕瞧了女儿并不为所动的表情叹口气:“从今日开始,就由你当家吧。”

黎雪梅因为私下透露了毓婉看见青萍风流韵事的消息给大哥,最终害得毓婉身陷囹圄,她总觉得无颜再见自己昔日的闺中好友,终日里愧疚郁结身心憔悴。

大哥劝她陪自己去上海大世界听戏散心,雪梅向来不喜欢听那些浓妆重彩的京剧,大哥黎绍峰也是知晓的,今日反复劝说似乎别有他意,雪梅不愿为难大哥只得违心答应了。出了房门,黎绍峰俊朗的面容上带着笑:“怎么答应了大哥去听戏还这般愁眉苦脸的?”又回头吩咐跟着雪梅的丫鬟:“再给小姐上些法兰西的胭脂,总是病,脸上都没了生气,需多些妆才好看。”

从小就跟三姐妹厮混的黎绍峰对女人用品并不陌生,幼年时还曾化成女装与她们共称四姐妹,他看着丫鬟为雪梅重新妆点后的效果不由鼓掌:“这样才是三妹素日里的容貌,定让人过目不忘。”

雪梅心绪不宁拉住黎绍峰的手:“大哥,那日毓婉酒醉跟我说的话,我是无意说给你听的,你为何要传到周老爷耳朵里?而且明明你说的都不是真实的,你明明在撒谎……”

黎绍峰为妹妹抿好耳畔有些散乱的发丝:“雪梅,除了我,还有谁能救黎家,我不传给周老爷那些秘密,他又怎么会杀了姨太太,我又怎么能离间周杜两家而让黎家从中得利?”

雪梅也知道眼下黎家生意一落千丈,父亲过世后大哥独自一人支撑家业确实艰难,可她不觉得这些是陷害毓婉的借口:“可我们都知道毓婉是无辜的。”

黎绍峰双眼闪过一丝神秘:“若她真的奉命嫁到杜家,那就不无辜了。”

觉得黎绍峰话中有话,雪梅心思烦乱根本听不进去依依呀呀的旧戏,在上海大世界落座没有多久便寻了借口走出包厢透气,在门外站久了,越想毓婉越觉得忧虑,想去佟家找毓婉说说心事。

出夹道,下楼梯,抬头正看见有一名军装中年男子倚在戏台阑干旁深深吸烟,淡淡袅袅的烟雾散开,露出脸颊一道褐色伤疤,纵然身态英挺,黝黑的皮肤仍掩不住历经沧桑的眉眼,雪梅想走过去,见他不动,胆怯出声:“先生,我想过去。”

那男子回头,戏台上明亮的光线从他背后透过来,正映在雪梅雪白的脸庞上,眼波流转,长发飘逸,唇色粉嫩,懵懂神情正诱惑男人一亲芳泽。而此人肩头的铜质肩章也反过光来,雪梅隐隐觉得此人在军队中的官衔不低。

他向后退了一步眯眼盯着雪梅,“你说什么?”

“请让下。”雪梅从他身边错身而过,那男子一双眼从未离开她的曼妙身姿。

恰在此时楼上蹬蹬蹬许参谋跑下来:“将军,将军!”

中年男子被声响惊醒,猝然拉了雪梅的手,动作敏捷似俘获窥视猎物已久的豹子冲脱牢笼,不待雪梅回神,强健有力的臂膀已带得她入了怀,雪梅受到惊吓拼命挣脱:“你是谁?我大哥还在楼上,你再如此轻薄我,小心我要喊人的!”

那男子闻言哈哈大笑,伸出手指掐住她尖尖下颌:“你大哥是黎绍峰?”

雪梅木讷的嗯了一句,根本挣脱不开他的戏谑:“你认识我大哥?”

中年男人笑容更冷:“嗯,如果你大哥是黎绍峰,那么我就是再轻薄你,也是应该的。”说罢,双唇按在雪梅的唇上,如同烙上只属于沈之沛的印记。

看遍家里的账簿,毓婉脸色冷如冰霜。没想到佟苑这些年勉强支撑已经耗尽全部财力,难怪要用她的婚事来填补了,只怕要一笔庞大的聘礼才能将佟苑支撑过去,而这笔钱,上海滩大约只有寥寥几家出得起。

父亲母亲如此迁就杜家不肯当众责难,原也是为了这些。

毓婉端过素兮送来的热茶,茶水滚烫,烫得心也跟着颤,连掀开茶盏盖子的手指也有些颤抖。眼前花乱的数字,让她无论如何也品不出白山茶的滋味。

那拉氏和佟佳鸿仕早已离开,只留毓婉一人仔细思量清楚。到底是屈从现实嫁与杜允唐,还是寻求他法自谋生路?毓婉不肯死心,她将茶盏放在一旁又仔细翻翻账簿,将其中几笔钱以毛笔勾了出来,“这些欠债按时日可以去要了,为何福叔不去上门讨要?”

“那些是新任将军沈之沛派人来和老爷借的军款,如何要得?老爷说让小姐当家,也无非是句气话,有些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何做得?老爷不过是想让小姐权衡利弊先拖杜家几天,不要意气用事现在表态。”素兮安慰道。

毓婉心中有些憋闷,她早该料到如果是能轻而易举的妥开眼前的尴尬情境,以母亲的个性必然不肯在今日与凌宝珠那般虚与委蛇,她将账簿拽过来又打开:“今日收了不少的礼品,明日咱们拿去典当行当了,拿回些钱财做些赚钱的营生。”

素兮苦笑摇头:“先不说当了寿礼不吉利,单是做什么营生又是个问题。太太早年间从京城过来从未做过生意,老爷又是为官家做买卖,与私人做贸易并不懂。小姐是个女孩子家不能抛头露面,这赚钱的生意如何做得?”

毓婉轻轻摸了摸账簿,眼底带了一丝不服气的神色:“总有做得的办法,只是看要和谁一起做。”

晚饭过后,那拉氏来问毓婉究竟如何打算。毓婉硬着嘴不肯说,那拉氏见女儿不听话,将毕生所受的委屈一并想起有了哽咽:“我自姑娘起也是个要强的人,那拉氏没有败落时,我也不曾受过这些委屈。你如今要奔你的新自由,好,你去!有朝一日别回来求佟家救济你!”

毓婉一边哭,一边抓过妆奁盒子旁的剪刀放在耳边,“我此生只嫁周霆琛一人,若是你们逼我,我不如出家当姑子去!”说完,狠狠用力,一缕头发顺着剪刀落在地面。

那拉氏看毓婉剪头发也有些急了,忙将剪刀夺了去,没想到毓婉对周霆琛用心如此坚定,眼泪也掉了下来:“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就被一个混混勾了魂魄,要死要活要做姑子!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父母,我们佟家又怎么能丢得起这个人!”

“若是嫌婉儿丢人,不如就将婉儿丢出去,任我自生自灭好了。”毓婉挺着手嘴硬,仍是不肯妥协。

那拉氏见毓婉根本不听劝说,气得浑身乱颤:“好,好……”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操起毓婉画板旁的画尺抽在毫不留情抽毓婉手背上:“那你就滚,你走了,我去跟你父亲说,全当这些年我们没养育了你!”

说罢,那拉氏一口气噎住嗓子竟厥了过去,毓婉被吓得冲过去抱住母亲,那拉氏张嘴不能出声,软弱无力的双手还在向外推开毓婉,毓婉难过,伸手擦了擦那拉氏眼角涌出的泪水,头靠在母亲胸口仿佛小时候做错事撒娇的模样,“母亲,我错了,您别气了,我错了,别气了。”

抱着抱着,那拉氏自己也缓了口气过来,满脸泪痕的她爱切恨切的指着毓婉的脑门:“你也就能磨我吧,早晚我是要死在你的手上!”

听得母亲责怪的口气明显软许多,毓婉只是低头一味的哭,那拉氏不忍心反手将女儿抱住,“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你但凡看中家贫才子,我也不会拦你,可你看中的那个人……”

“母亲,不要说了。”毓婉拦住那拉氏,那拉氏见毓婉嚎啕抽泣于心不忍,叹口气才又说:“你若能真行行好,就少给我惹事吧,我不逼你嫁给杜家,你也别逼我去想那个市井无赖!”

毓婉还想替周霆琛分辨,素兮在那拉氏背后悄悄向毓婉摆手示意小姐不要再刺激太太。毓婉深深吸口气,无奈点头。母女俩又说了一阵子连哭带笑的话,那拉氏方才示意素兮看住毓婉,自己先去了。

被母亲这样一闹,毓婉心中乱麻成团,觉得此时如果周霆琛能够出现,自己依偎在他怀里诉诉心中苦闷该有多好。她垂首又想了想,与其将心中希望寄托给不知现在在何处的周霆琛,还不如自己先做些什么改善家境,若能将家中用度维持下去,也不会被杜家所挟持。

于是,毓婉命佟福将今日收礼的账簿取来,一一数清礼金数额。因来客多念着杜家的面子出手异常阔绰,礼单盘算下来竟有几万块银元之多,再去了最近该还的债务和下月维持佟苑上下的开支,剩下的礼金约有三万块可以入账,只有这笔钱可以挪来一用。

仔细思量当下上海滩最缺的是什么?毓婉咬住手指深深沉吟,旋即展开纸迅速列下几条,尼龙丝袜、蕾丝花边、西洋药品……毓婉又算了算礼金余额,并不够做其中任何一件实业,倒是可以用来做些小本经营的餐馆买卖。只是餐馆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她也只是听说并未实地去过,她又想了想,视线落在一旁支起的画板上。

三万块银元本金倒是可以租个画廊来卖画,单凭她一人画作不够,还可以将同学完成的画作也拿来寄卖,每卖出一幅画廊收取佣金提成,这样一来,两厢受益。她心思想定当下将计划写在纸上,准备待到明日将那些礼金取出,再去找个地方租个空房子做画廊。

窗外已染墨色,繁星低垂,凭窗而坐的毓婉披了件厚夹衣,在灯下苦苦思量如何才能说服同学们将自己的画作拿出,并送与自己去寄卖,提笔将其中关键要点记录,再思量此画廊必要开在公共租界那里才好,毕竟能购得油画装点家饰还是以洋人为主,只是,如此一来门面又要装潢得更西化一些,必要时需求助学校新近请来游历过法国的教授来帮忙设计布置,如此一般还可以与校方联系做些嘉奖竞赛之类的建议。

室内早早已经点上电灯,温暖的光亮为毓婉恬静的面庞撒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她将所思虑种种皆纳入已经详尽了的计划,摊开纸再仔细读了一遍,总体上还算周全,接下来最大的难处便是寻找适合的合作者。

抬眼又看见桌上摆放的那一对宝石手镯,灿灿令人惊艳,再回想母亲坚决否定的态度,不由得幽幽叹口气,看来,想让满清遗裔的母亲接触真正的周霆琛堪比登天,更别接纳了。

思及心中那个人,灯下的毓婉似忆起了那场连绵细雨,他一身黑色风衣为自己撑伞时的认真模样,那气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似摸不到,又能感受,心兀自甜了暖,伸手将手镯带在手腕上,暗暗恍惚摩挲着,在灯光下任由它的璀璨光芒耀得自己心乱。

房门忽然被敲响,毓婉惊得回首,素兮面色忧虑的闪身进来有些为难的偷偷指了指外面:“小姐,正门外好像有人在等你。”

不知为何,毓婉笃定正门外等待自己的人就是周霆琛,喜形于色的她顾不得夜寒风重,推开房门风一样跑出去。素兮捡起掉落的夹衣,连忙追上前拉住毓婉,向她比量个嘘声的动作,再带着她小心翼翼避过前花厅从侧门长廊绕出去。两人蹑手蹑脚走到佟苑一边,才推手让毓婉等在花影深处,自己则悄然走到佟苑正门,向周霆琛方向轻轻咳一声。

刚从生意场应酬归来的周霆琛微醺靠在小汽车旁,看着紧紧关闭的佟苑大门,其间有些暖橘色灯光,不知哪盏才是属于毓婉的。他微躬了身子,以手掌挡住习习夜风,按燃打火机,腾的一团温暖火苗带着袅袅的烟雾,笼住了他入鬓的冷峻眉眼,也笼住了他坚毅的面庞。

夜确实有些深了,他的脚步也有些不稳,本不想来,奈何心中仿佛缺了一角,总要亲自为她祝贺生日才算得今日圆满。归家途中,他命司机掉转车头开到佟苑,当视线触及佟苑那樘贵气十足的大门,人又不知自己来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她已经沉沉睡去了,又何必再去打扰她的美梦。

他决定吸一支烟就走,不愿真真切切面对心中牢牢记挂的她。

听得素兮咳嗽,周霆琛猛抬起头,迫人于无形的气势使得素兮凉凉吸了口气,这样的男人,岂是从未走出深闺的小姐能够轻松驾驭的?也许只是可以任由他随意戏弄的猎物罢了。不过,事到如今,她唯能硬着头皮招招手示意周霆琛跟上自己,随即闪回花影簇簇的阴影里。

周霆琛盯住素兮闪去的背影沉吟须臾,利落回身上车,那黑色小汽车轰了马达呼啸从佟苑门口驶离,引得原本正在发愁是否入内通禀的佟福垫脚眺望,见他果真走了,心中不禁又犯了嘀咕:怎么这人出尔反尔如同家常便饭?明明等在佟苑门口也不命他们通禀,是会客还是路过终究给句痛快话,何苦吊着门房上的人坐卧不宁?好不容易等了一刻钟,又话也不说一句的离去,这个周家少爷,当真是个不懂规矩的异类。

汽车从毓婉面前迅速开过,她心头一凉,回首望望素兮,素兮也不懂得为何周霆琛明明看见自己的示意又毫不留恋的绝尘离去,她张开嘴向毓婉无辜分辩:“他明明看到我的,怎么又走了?”

毓婉一瞬不瞬看着车子离去的路线,见车并没有掉转的意思,心中大为失望:“算了,咱们回去吧。”

“小姐,咱们不再等了?”素兮有些犹豫的张望,巷子尽头黑暗一片。

“不等了。”毓婉将手帕塞在袖口里,提了裙子回身前行。

主仆二人慢慢踱到旁门,心事沉重的毓婉迈步险些撞入门旁转出的男人怀中,她硬生生被拉住了双臂,揽住腰肢的手紧紧扣住,映入眼中的人正是那个刚刚离去的周霆琛。

毓婉如同被火星烫到脸,耳垂一热挣脱开,“怎么又回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微微有些酒气的周霆琛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毓婉的问话,两人僵持了一阵子,他才哂然低笑:“我是来为你祝贺生辰的。”

毓婉的头顶,正及在他的下颌,原本被咬得苍白嘴唇渐渐红润起来微微上扬:“中午不是送了寿礼来,何必又多此一举?”

他低头,满意的看见毓婉手腕上正带着自己送来的手镯,月华光芒下,手镯耀亮她的手腕,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还是要来见见你才放得下心。”

毓婉发觉周霆琛正在看自己双手,见得手镯正带在那儿,怕笑自己心急连忙扭过身,双手挡住手镯的光彩不给他看,她心中有无限羞涩,又有无限甜蜜,还有一种存在梦中并不真实的感觉,“有什么好看的。”

周霆琛见毓婉纤细的手指在宝石手镯下映衬得雪白修长,侧颜的她,眼波流转,惹得他舍不得离开目光,愿这般天长地久的站在这里陪着她,听她似又在嗔怪自己:“这般晚了,你又没了车子,如何回去?”

心一暖,他漫不经心的笑:“那你陪我走走?”

毓婉愣了一下,回头紧张的看了看素兮,素兮此刻如同保护自己储藏果实的刺猬,全身戒备的盯着欲拐带自家小姐的周家少爷。心中早已愿意的毓婉对素兮小声央求:“我去去就回,你先回去吧。”

素兮上前一步拦在毓婉面前:“小姐,这样不行,你,不能和周少爷走,这样我如何和太太老爷交代?”

毓婉调皮粲然一笑:“可还记得我们的计划?我不是与他去散步,只是要做生意的。”

素兮想起小姐要与人做生意的事来,又用复杂的目光看了看周霆琛,在几乎没有读过书的素兮眼中,此人实在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伙伴。不过,素兮多少也知道小姐的倔强脾气并非自己轻易能拦得住的,只不过她对毓婉满心疼爱,倒不敢把心中怨恨放在小姐或者周霆琛任一身上。

毓婉见素兮低头不语,蹦跳与周霆琛并肩走在一处,怕自己动作太过张扬心事,又强迫自己矜持的收紧下颌垂下头压低声音回答:“走走也好。”

周霆琛并没有细问主仆两个人对了怎样的暗号,含笑用手臂离毓婉身体一寸远的地方刻意圈住,两人迈开步子离别佟苑,一点点在巷子里穿行。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仿佛这条幽黑无尽的小巷,只有他和她一同并肩前行,直到天长地久也走不到头。

一直走着,走着,脚下的石子绊到毓婉,她身子一歪,他原本圈在身后的手突然抄了她的手,毓婉先是挣扎了几下,哪能逃脱他的掌心,便由他热热的抓了手指拢在掌心。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她含羞别开视线,两人依旧这般静静的继续走下去,听得彼此怦怦的心跳,谁也不肯开口破坏这难得一见的宁静幸福。

转过佟苑外的小巷步上大街,路灯一下子亮起来,毓婉如同被人唤醒了神志,微微用力挣脱了周霆琛的手心,原本温暖的手背一下子变得冰凉,周霆琛发觉她的不快,停住脚步低头看过去,她恰昂起头:“今日杜家伯父伯母来为我庆生,希望我尽快给他们个答复到底要不要接下庚帖。”

周霆琛浓眉拧住,声音异常肃冷:“拒绝。”他的目光坚定不容置疑,两个字的回答表明自己态度。

毓婉怅然一笑转过身:“若能和杜家合作,我们家还能有机会挽救一败涂地的局面,否则……”

周霆琛目光直逼住毓婉语声里尽是阴沉:“他们用这个逼你?”言语愤恨,似有将杜家铲平的气势。

毓婉垂下目光摇摇头:“倒也没说什么逼不逼的话,只是有些事总要想些办法才能解决,我想过了,如果能做间画廊给家里解决些寻常花销,将佟苑支撑下去,再由我父亲过去的同僚学生资助做些其他营生,佟家也不会真落得窘困的地步,我自然而然有理由拒绝杜家的庚帖。”

周霆琛微微一笑:“画廊?”语尾长音上扬,似足了嘲笑。

毓婉以为周霆琛在嘲弄自己眼界狭窄不觉有些难堪:“我手中盘算了有三万寿礼,拿这些钱来为同学做媒介的画廊也算充裕,只是要在租界开画廊才能有客迎门,我对那里的房屋租金并不熟悉,上次见你与法租界的领事似乎有些交情,不知道……”见周霆琛还在笑,眼角细细的纹路也都是笑开了的,毓婉负气抬起手将他能吸走人魂魄的双眼遮住才有勇气将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讲下去:“你不要笑,我可是准备认真付房租的,只要你帮我寻个能做画廊的地址就好,其他都由我来,租金我可是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周霆琛宽大的手掌用力搂住毓婉肩头,将她整个人按在自己胸口,毓婉哪里受得这么亲密的举动,忙心惊肉跳的躲开了,对他炙热的目光期期艾艾问一声:“到底许不许我?只要你一句话,干嘛动手动脚的。”

他柔声笑着回答:“如果你只是想做家画廊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我明日就去办。如果你想凭此维持家计为你父母解忧,我不许。”

毓婉以为他还在气恼自己父母行事势利,急着向他解释:“我父母惯是旧朝廷的做派,有些事并非与你刻意为难,你信不得他们,还信不得我么?”

昏黄的路灯灯光映照在毓婉认真的小脸,当真是一点玩笑意思也没有。周霆琛被逗得噗嗤笑出来,抬起食指刮了她的鼻尖:“急什么?听我说完,我想说……”

她被他缓慢的语气吸引住,不觉中了圈套,跟着有些呆呆的傻问“说什么?”

“我想说,我的女人无需为家计操心,且将一切都交给我。”他笑着吻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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