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夏天,我和小曼的恋爱谈到了第三个月。有一天她突然给我买了肯德基和可乐,我心里一暖。
她看着我说,我们是不是不合适?
我顿时张大嘴巴,嘴里还塞着一只鸡腿,说,再考虑考虑?
小曼说,嗯,分手这事要谨慎。
我说,对啊,所以?
小曼说,所以我们抛骰子吧,三就散,六就合,其他重抛。
我说,挺酷的。
小曼说,重要的事情都交给老天去决定。
结果第一次就是,三。
我想,老天是不是手滑了。
小曼转身走的时候,我追上去一把拉住她。
小曼说,还要说什么?
我憋了半天说,把骰子带走。
在我还不明白孤独是什么的时候,孤独就这么降临了。
有一种孤独是,你往后对着一个很熟悉的号码不停地发信息打电话,却没有任何回应。更孤独的是,她还回复了一个“哦”。
这个“哦”伴随了我那一年的整个夏天。
一直到中秋节,我和外婆坐在院子里看着明亮的月亮。
我说,人类真伟大。
外婆咬着蛋黄月饼说,怎么了?
我说,1969年美国人登上了月球。
外婆扳着手指说,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
我说,好年轻,那时候你在干吗?
外婆说,和你妈妈在讲嫦娥的故事。
外婆的嫦娥故事伴随了我无数个入睡前的最后一秒。外婆还说,以后等你有小孩了,还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我问外婆,看着月亮有没有想念的人。
外婆说,以前有,现在没有,你呢?
我想了想小曼说,我也没有。
外婆说,你第一次谈对象是什么时候?
我第一个女友在上海,而我在宁波。每次要绕过半个杭州湾去找她。
那时我对她说,这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马上就要造好了,距离缩短一半。
她满怀期待地说,嗯,等着桥造好。
一年后大桥合龙,我们分手。
外婆心疼人民政府说,这桥白造了啊。
外婆说现在没有想念的人,是因为此刻想念的人都在身边。
2013年的中秋节,我在一个昼夜相反的国家。
外婆趴在窗口通过电话告诉我,她有时候经常就这么趴在窗口。
她说,今天她已经看到了三架飞机,还看到了八辆汽车,四辆是白色的,两辆是银色的,一辆是黑色的,还有一辆我看不清楚了,老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外婆的孤独。一个人趴在窗台看着外面,如同岛屿置身大海。
我说,我明天真的赶不回来。
外婆说,没关系,我明天再数数汽车和飞机,还可以数电瓶车和自行车。
我说,那你明天数完记得告诉我。
外婆说,你忙吗?
我说,不忙。
外婆说,那我先忙了,要做饭了。
我……
当我在阳光普照的北半球,听着外婆在电话另一端给我形容当晚月亮的时候。那一刻,仿佛长夜才是最好的白天。
很多的孤独和思念,是表面的不以为然,及内心的沉默寡言。
外婆也会在某一个雨天,一个人靠在窗边说,我十八岁的时候经常这样看着窗外。
我说,别感慨啊,人生依旧充满希望。
外婆说,希望衣服快点干。
我只能默默转过身去。
对于外婆来说,任何一个陌生号码她都不会显得陌生,总是毫不犹豫地接起。
陌生电话传来的声音一般都是,喂,你好,海曙黄金地段商铺只需三十五万,请问有兴趣吗?
外婆斩钉截铁地说,有。
最后对方一般都会客气地说,现在真的有点忙,然后把电话挂了。外婆还拿着电话在那边喊,喂,喂,还没说完啊。
如果是放贷的来电。
对方说,请问你最近需要资金吗?
外婆说,需要。
对方说,无须车房抵押,当天放贷。
外婆说,好的。
五分钟后外婆成功带偏放贷小哥,嘘寒问暖关心对方工作生活是否如意,还告诉他在社会中一定要脚踏实地、吃苦耐劳,另外要孝敬父母,问他有多久没有回去看爸妈了?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健在吗?直到对方啪地将电话挂断。
外婆一脸失落地说,现在的人都没有礼貌。
我翻看外婆手机的时候,发现她把自己蹩脚的短信回复技术发挥到了极致。
10086的短信:您的手机账户实际可用余额已少于二十元,请及时充值缴费。
外婆回复:知道了。
10086还说,您已成功充值一百元。
外婆回复:刚充的。
有时候,我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外婆的概念里,我和她隔着千山万水,然而对于我而言,就隔着几小时的飞机路程。
以前思念的时候都是抬头看月亮,现在思念了低头看机票就行了。
我说,交通越来越方便了。
外婆说,没有以前有意思了。
我说,以前多有意思呢?
外婆说,把你送回家,你就哭得不行。
我家和外婆家开车也就二十分钟。
这一年年底,我突然收到小曼的信息,她告诉我此刻正坐在伊斯坦布尔郊区一家青年旅馆的天台上看星空,突然想到了很多东西。
时隔半年,我不知道怎么回。
然而可乐得知这个消息,立即从拥挤的上海起飞,经停香港,从沙特转机,第一时间出现在了小曼的身旁。人家人都已经到了土耳其,我写的信息还存在手机里没发出去。
在这种巨大的差异间,我发了一条信息:有关怀的人在身边异国的星空一定更美。
发完这条酸溜溜的信息,我就提着烤鸡和酒,一路狂奔到外婆家,准备和她好好搓一顿。外婆见我兴头这么足,问,今天什么日子?
我说,路边捡到一百块。
外婆左手烤鸡右手啤酒说,喝了吧。
外婆的酒刚到嘴边,我就一饮而尽。我一连喝了好几瓶,喝得外婆都拉不住我。最后喝得倒地不起。我嘴里喊着卡夫卡的名字,一转身就又喊起了叔本华的名字。外婆这时候在我的两边放了两个桶,还一个劲说,吐准一点啊。
她说,什么时候喊外婆了,桶就可以拿掉了。
酒醒后,小曼告诉我,可乐来的那一晚,伊斯坦布尔,阴云密布。
我揉着惺忪的双眼发了一条语音:命中注定啊。
外婆听到声音急忙跑过来说,捡了一百块就这样,这到底有多缺钱呀。
我摇晃着站起来对外婆说,如果你想念的人告诉你他正在伊斯坦布尔看星空,你会不会马上赶过去?
外婆说,出了村口我路就不认识了啊。
我听得又晃倒在地上。
外婆说她扶不动我,就只能翻箱倒柜把衣服都拿出来帮我垫在地上。我躺在那些衣服上,看外婆在院子里烧水,浇花,拿牛奶,读报纸,喂食流浪猫,或者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看天空。蓦然发现,纵然世界纷繁复杂,也从未败坏过那些岁月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