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亲率兵马,在逍遥津断后。”信使的嘴角抽搐着,他知道这个命令是多么的荒唐。
“你?你们!”孙尚香被二哥的行为惊得不知所措,却再没有时间多说什么,当即驭马向逍遥津急驰而去。临此危难之局,在后面紧跟着的绮儿反倒没一点儿害怕,更不紧张,甚至不认真;她只有些慌张,极少见,那份少女的不安像是要见公婆一般。
逍遥津,淝水上的著名渡口,往合肥运输货物的商船大多在此歇息。从此处往南便是巢湖,再沿后河而去,便可达长江;水涨时,江天一线,无有阻碍,对孙家而言,有水军优势,可以速战速决,安全撤退。此番出征,孙权先行扎营,又亲自断后,貌似英雄壮烈之举;然实则与大部队脱节,没有舟船接应,水路反而成了撤退阻碍。因先锋败走,号称十万的孙家大军,还未作战便要撤退。若是作为孙家之主的孙权再殒命于此,当真贻笑大方!
女卫这一路尘土飞扬,众人丝毫不顾及周围情况,拼力前行。终于,天边隐约可见一队身影!气氛骤然紧张,众人不能判断来者是谁,默然从腰间抽出轻弩……孙尚香咬着牙,目光中全是决绝,不管如何,她这回都饶不了二哥。
是孙家的旗帜!哦——两边都不自觉地大声欢呼。孙权一身狼狈,满心欢喜驭着马向孙尚香疾驰而来。哪知刚一照面,孙尚香早从背后解下长弓向他猛挥而去!孙权没得防备,着了一击,硬生生被掀落马下。左右仆从忙下马准备上前搀扶。
“哪个敢扶!”孙尚香大喝一声,全场寂然。孙尚香并不下马,微风吹过,她的发梢如波浪起伏,声音中的每个字都居高临下、铮铮作响:“你忘了你的身份吗?如此举动,是打算葬送孙家吗?还监国,你立了国吗?啊?!”
众人愕然,连马儿都忘了喘气。都知道他们兄妹情深,可孙权好歹是一方之主,孙尚香如此不顾颜面地责骂似乎有些过分。孙权惭愧得不能抬头,只能瘫坐在地上,任由马蹄在周遭踱来踱去。孙尚香怒目俯视,仍不解气,更不愿再讲什么,哼一声甩起头发,直领着众女卫策马席卷一路烟尘。众败将这才敢上前搀扶,间或有感叹孙尚香桀骜凌人、无视尊卑者。孙权摆手道:“小妹说得对,是我的过失,妄自托大,以致六万大军无功而返,浪费这么多粮草。即刻传令:全军撤退休整。”
起程时,又有不少将领小声议论,认为目前不过先锋受挫,孙家有大军在后,还可以多作争夺,胜负尚未可知。孙权更加惭愧,想自己被那张辽追得慌不择路、狼狈不堪,连遗诏都想好了,如此失态,应该已经传遍全军。尽管未有大量伤亡,然士气已尽,却也无再作争夺的必要。待撤回建业,孙权几次向孙尚香陪罪,又亲自去女卫营给她送些步练师做的美食……孙尚香这才稍释怒意,不忘敲打二哥,嘱其往后行事切不可自大鲁莽,甚至应该多向张昭学习治理之方。孙权知道自己荒唐铸成大错,唯唯诺诺,全部应允。
“好了,我觉得也应该说说了吧。”夜色已浓,才止兵戈的建业,全城都疲乏极了,早早的归于沉寂。绮儿正欲熄灯就寝,被这话打断了动作。孙尚香踞坐床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有些局促的少女——果然,她紧张了,顿了一顿,伸手,又停下;又伸手,终于没有熄灯,慢步走向床铺,轻坐进孙尚香的怀中。两人的脸被光焰映照得通红,整个房间充满了迷人的氤氲,是兰花的香气:“我,我……”
孙尚香一把将绮儿搂住,嗅着她的发,又使唇袭向怀中人弯弯的脖颈。这小身子一颤一颤,动人心弦。这感觉,就像戏弄年轻时的自己:“还有隐藏的必要吗?”
“他,算是我叔叔吧。”
果然,绮儿的担心成了真,刚才还熟悉的、来自孙尚香的抚弄霎时停住。北方曹操是孙家的死对头,屡次发兵征讨孙家;张辽张文远则是曹操的得意将领,若是坦言自己与他有亲,应该是在孙家待不下去的。绮儿眉头蹙紧,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还是走吧。”
绮儿刚要挣脱,孙尚香却将其搂得更紧,坏笑道:“你还走哪去,要知道,你想做的事,世上只有我可能帮你。”
“你不在乎?”绮儿还有些不信。眼神闪烁的她抓住孙尚香开始不安分的手。
孙尚香把绮儿转过身,拧了拧面前这人儿的鼻子:“瞧你那心思,多大点事啊。方今乱世,各家通婚尚且寻常。孙家也有不少子弟娶了曹家的女子,并不耽误我们打仗呀。你这点亲戚关系,又算得什么!”忽然,孙尚香似想起什么:“你莫非姓——”
……
合肥一战受挫,并没有影响孙家的劫掠方针,长江以北的商贾农户要么被虏回江东,要么逃向河南,大片大片上好的田地经年累月,白白让杂草占了去。这不仅影响税收,而且影响战略布局。倘若一朝恰逢春水暴涨,孙家卷土重来,剑指中原,可就难以应对。曹操终于忍受不了孙家如苍蝇一般的骚扰,筹派大军南下征讨;同时,行反间计,诱使孙家领地的山越盗匪聚众叛乱,妄图毕战功于一役。孙权一面组织军队与曹操对峙,一面派人平息叛乱,难免惊慌失措。江东形势转瞬危急,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作为联盟,那关羽不顾达成不久的“湘水之盟”,欲夺回长沙,效仿孙尚香计谋,诱使长沙县丞叛变。一时间,孙家多面受敌、捉襟见肘,几乎陷入绝地!朝堂之上,已经有不少人指责,称是孙权私德有亏、冒进轻敌,才使得江东形势危急。孙权如坐针毡,而今形势之恶劣,几近倾覆,比赤壁之战前更甚。
平素主张怀柔治政的张昭一反常态,积极劝孙权用兵:“方今贼寇四起,应尽快调兵遣将予以镇压,不然江东分裂就在旦夕。至于曹操那边,老臣以为,或可派人前往求和。”
孙权难得认可张昭的话,看向堂下跪坐另一侧的鲁肃。才大半年光景,鲁肃的身体状况变得极差,精气神远逊于大他一二十岁的张昭。众人都明白,鲁肃心思太重,始终放不下荆州,于平日常言“后悔错看了刘备”。只见鲁肃捋了捋袖衫,费力将身子往前倾,慢语细声,已经没有半点当年的豪气侠风:“此时不宜求和。各郡县的山越反贼,都是曹操所指使。求和不仅损己士气,更是向曹操示弱,那时内忧外患,攻势更紧,江东危矣。”
张昭并不打算放过烛光将尽的鲁肃,讥讽道:“那先生又有什么高见呢?”
此言太不近人情,孙权刚要反驳,却见末席一位年轻小将欲言又止,正是他:“陆逊将军可是有什么话讲。”
这人相貌平平,儒雅随和,在他人看来,不过一寻常世家子弟、迂腐书生罢了。孙权不以为然,不仅是因为陆逊之前在战场的从容,更觉得那坚定的眼神中,常闪烁着周大哥的风采,那是自己难以企及的。陆逊并无大的战功,孙权却热忱地将侄女下嫁给他,结为亲好,荣宠更甚。孙尚香也时常借训练女卫之借口,“非难”陆逊,陆逊总应对有方,令人佩服。众人皆知,能得孙家兄妹如此器重,陆逊已经走在一条锦程大道上了。
陆逊定定神,谦言禀答:“如今的危急形势,根源在于我们过于依赖与刘备的联盟,而忽视了与曹操的关系。的确,曹操屡次有吞灭江东的意图,但刘备就没有吗?天下无道,信义不存,各方皆以利益相交。如今,关羽反戈谋我江东领土就是最好的例证。或许,我们应该重新审视同曹家、刘家的关系。”
“看来陆将军是主张同曹操议和了?”孙尚香眼冒星光,打量着陆逊。以他平素作风,话该不止是这般不痛不痒的根本方针,也该有解燃眉之急的良药才对。
陆逊拱手回禀:“议和?目前还不行,因为议和是需要资本的。如今格局,貌似都在打江东孙家的主意,但背后势力犬牙交错。刘备在汉中有所动作,辽东也对曹家发难,只要撑过这最艰难的时刻,相信不久以后,孙家将迎来左右逢源的好形势。”
孙权不耐烦道:“唉,都是一家人,你就别卖关子了。”
“乱棋乱下。如此乱局,应该多面出击。末将请令平定山越。同时,再派一上将往西抵御关羽;至于曹操嘛……”
孙权朗声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曹操就由我坐镇,亲自指挥。料他定又想与我在濡须口决一雌雄。长沙那边,不知鲁肃先生是否可以挂帅?”
鲁肃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满眼精光,当即握剑起身,迈着四方步踱到大堂中间,一声沉闷的声响带着风,重重匍跪在地:“谢主公。”众人皆知,这是孙权给鲁肃的一个机会——了结仇怨的机会。果然,不到两月,鲁肃就平定了长沙的叛乱。此番乱事,关羽只是试探,本就没有死战之心,加之刘备欲在汉中向曹操发难,所以再没打算在长沙有大的动作。同时,陆逊在平定江东山越叛乱中也势如破竹,并立刻着手操练降兵,为正在前线抵御曹操的孙权补充兵力。
然而前线火急,孙权这边的形势当真不容乐观。张辽正是曹操先锋!自上次合肥惨败,江东一众兵卒把张辽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天将再世,只领八百精兵,就能打败孙权十万大军。孙家军队一触即溃,转瞬陷入被动防守的地步。
经过多年经营,濡须口已经被孙权建成一座蔚为壮观的水上要塞。孙家兵卒虽然士气低落,但有险可守,又背靠家园、退无可退,斗志渐起。外间,十数个坞城黑黝黝的,肃穆非常,连宽阔的江面一时间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没有一点波光。
忽然,咚!这一声似云中闷雷,把江面惊起层层涟漪。咚,又一声似天崩地裂,霎时间风起、浪涌,江水陡然猖狂!鼓声不停,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激起的水一浪一浪拍打着孙家的坞城。坞城里的兵卒一个紧挨着一个,他们都非常清楚,是曹操的船队来了!
“我们会死吗?”是一个未脱稚气的声音。
“没事,大小姐说过,今天我们可以好好休息。”这声音,苍老却沉稳,在黑暗中安抚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