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时日,严冬来早。大寒未至,便已封山,且更胜往年。凛冽风狂,直把草屋窗牗都推进了屋,搅得一屋凌乱。书页哗哗,雪尘遍地。
红梅急将屋子整理,修窗补纸。风动窗门,若有人归。三探四望,却只见树影西斜绕东去,横扫满院铺天地。仍未,见君入目。
“明日便是大寒了。”红梅担心道。
见风雪狂傲,月都躲藏。又道:“若未归来也好。这样大雪的天,赶路也是危险。”
可她仍是痴痴地望着,任雪缀青丝,风卷衣。又道:“不知来年雪化,可否迟些。”
昂首飘雪入云,万里传。孤衫也轻一般,好风凭。
问白月,可指引,归君心?只消一眼平安,便足愿。
雪忽然小了,丝丝如雨,白月如履。
“红梅。”这声魂牵梦绕。
红梅即瞧去,正是书生。白袍胜雪,风尘仆仆。她转忧为喜,立时飞奔了过去。日日相思堆积,瞬时决堤。犹若梦中痴念,还不敢相信。
“你真的回来了?”红梅问道。
书生欣然替她拭去泪珠,温柔笑道:“许你之期,怎会相负?”
红梅簇簇,喜不自胜。默默难诉,唯有紧紧相拥。
盼啊盼盼啊盼,胡不归。春望夏秋长,惶惶岁月摧。眼见冬雪终回,却道山河梦追。年华错错空院碎,总叫相思无泪。只因封山千阻,也隔不断心儿飞。
“你在京中一切可好?”红梅问道。
书生道:“好。除了无你相伴。”
红梅娇羞垂了一下头,又问道:“来路风雪,你辛苦了。”
书生微微摇头道:“只觉归心似箭。”
红梅轻轻地扶去他头上霜雪,憔悴难掩。心疼道:“来年风雪莫要再赶路了。”
书生道:“不会了,我们再不分离。”
红梅知他想移梅入京,黯然难许。但不舍他此刻奔波辛劳,只道:“先歇歇吧,明日再议。”
书生微微颔首,由她扶到了床上。抱着她,沉沉睡去。
烛泪交融掩映窗,梅枝冒雪开成双。婵娟晓风休打扰,寂寂天地耀晴光。
连日小雪比起往年狂风,简直温柔得叫人如梦。
“往年可是风雪交加,今年怎么如此平静?”红梅奇怪道。
书生握着书卷,走来笑道:“雪也识趣,不忍良辰搅扰。”
红梅低眉,见他手上握着的资治通鉴,想起别离之期渐近,便已落寞难舍。轻轻搂着他,柔声道:“真愿此间已是白首,一生到头。”
书生一笑道:“岁月欢愉,何以如此悲观?”
红梅道:“相聚不易,天道无常,只恐劳燕分飞。”
书生莞尔安慰道:“情牵心坚,定胜天。”
红梅也不知为何心有凄然,但不愿毁了这难得相聚时刻,只微微一笑。
又过了多日,不觉时光荏苒。这一早,红梅忽觉倦倦,深感无力,以为将是春眠。可见屋外小雪依稀,仍是冬日。她想许是此次离树太久,伤了元气,便起身要回树里。到得门前,却见满树红梅零落,只剩枝条空空。
“这是怎么回事?”红梅惊慌道。
忽听有人进门,即躲入了树里。
“那大风的天,也不知将屋子折腾成什么样子?”老翁来道。
女子道:“爹爹几时这般多愁。那屋子乱了,整理便是。”
老翁一笑,自嘲道:“还不是叫那痴儿给惊出来的。”说着,进屋,却见整洁如故。又走去查看窗户,竟见修补痕迹。又道:“怪哉。谁人会过来打扫?”
女子也想不通,回头见到院中梅树。打趣道:“许是那院中红梅。”
老翁不以为然道:“那红梅难道还成精了不成。”
两人随又走向里屋洒扫。
红梅讶异瞧去。书生方才还在床上睡着,怎么不见了?
女子走到床前,准备将床铺换洗。奇道:“爹,这床上可还真有一股淡淡的红梅香。”
老翁走过去闻了闻,也怪道:“难道是那窗户封的不够严实。”
女子笑道:“看这床铺也干净。要我说啊,这叫红梅洗尘,好意头。”
老翁笑道:“还是我家丫头有学问。”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将房间打扫好了离开。
红梅现身院中,见他们已减了衣衫,雪中并未打伞更是奇怪。
“看什么了?”书生忽然来道。
红梅一惊,回头问道:“方才你去哪儿了?”
书生道:“方才醒来不见你,我便到后山找你去了。”
红梅暗自松了口气,又道:“方才老翁和他女儿来了。”
书生道:“你面色有些苍白,可是昨夜没睡好?”竟恍若无闻。
红梅摇摇头道:“只是有些累了。”
“那我扶你回去休息一会儿。”书生道。
红梅微微颔首,随他进了屋。
下午小雪依稀,老翁又忽然到访。红梅即又躲入了树里。只见老翁背着一人,女子在后面小心扶着。快步走向了里屋,将人放在了床上。
“咦?怎么不见书生出来招呼?”红梅奇怪,从窗望去,书生依旧坐在窗前读书也不起身。
老翁气道:“我常说他痴,他还真是痴。那大雪连天,你说他非要赶回来作甚?”
女子道:“哥哥和嫂嫂因那大雪的天不回来,你不还念叨了吗?”
老翁道:“那怎能一样。他这草屋空空,又无人盼归。”
女子道:“正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那京中事多烦心,还不许他回家寻几日清净,安心安心?更何况,孤身在外,难免思乡。自然想回到这最熟悉之地了。”
老翁叹道:“也是。若能早日成个家,有人常伴左右。也不至于愁来无处诉,抑郁无人解了。”
女子宽慰道:“那待他醒来,您老给做个媒不就是了。”
老翁想想也是,见女儿悉心喂药,有些意思。正要问一问。
忽听床上人唤道:“红梅。”
老翁叹道:“痴,真是痴。这还昏迷着了,竟还念着那院中的红梅。”
女子道:“那红梅与他常年相伴,不正如他家一般。”
老翁又叹道:“那道士说,若再过三天不醒来,可就真醒不过来了。”
女子安慰道:“您不老说他痴。他抱负方展,又怎会轻易舍弃?”
书生还在窗前读书,竟似屋中全无他人。
红梅奇怪,悄然走到窗前探望。不想,那床上躺着的也是书生。
书生这才抬头,着急问道:“怎么哭了?”
“红梅。”同时,床上又传来了书生的挂念。
红梅止不住泪珠坠坠,恍然间,心如刀割。
“丫头先回去吃饭吧。”老翁道。
女子微微颔首,又喂了两口汤药,悉心帮书生擦拭后方才离去。
老翁又道:“今夜我就不回去了,你来时帮我带饭来。”
女子点点头,见他忧心,又安慰道:“他心心念念着红梅,如今回了家,兴许晚上就醒了。”
老翁欣然颔首,“快去吧。”
女子这才离去。
走到院中,见了红梅驻足,不觉叹道:“只可惜,雪化了,花也落了。”
红梅目送她离去,昂首看着漫天飞雪,只觉飘入了心底。
“红梅今夜为何如此悲伤?”书生走来道。
红梅回头,见草屋灯火,院中飘雪,百感交集。
书生不知她何以悲伤,只能将她拥入怀中,温暖安慰。
红梅真愿就此沉沦。可心间雪化却又忽成干柴,似火焚身。
书生感受到了她的伤悲,喃喃道:“红梅莫悲,红梅莫愁。千难万难,都有书生。”
红梅何悲?红梅何愁?千难万难不怕,正是怕与书生分别。
落雪琉璃沧月泪,奈何生在两重天。可是殊途非同归,纵有大道无梦圆?
红梅看向了窗前书案上开着的书,又看向了树下满地零落。别字心头,总躲不过。
过了许久许久,她轻轻将书生推开。轻声道:“我想去一个地方。”
飘雪忽然半空凝结。最后一瓣红梅降落,紧抓枝头。
书生问都不问就道:“我陪你去,不管什么地方都陪你去。”
红梅暖暖一笑,却又凄然。此话入心,因而更加伤心。
“不,你也有你该去的地方。”红梅道。
书生道:“我该去的地方,就只是你在的地方。”
红梅道:“你没忘,对吗?”
书生一怔,木然良久。
半空的雪忽然不见了,地上白毯瞬间消融,是碧草青青。
红梅柔声道:“回去吧。”
书生蓦然紧紧拽着她的手,转头又看向了屋里的灯火。
“红梅。”屋里又传来了呼唤。
红梅轻轻抱着他,柔声又道:“回去吧。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书生踌躇良久,别愁离绪不觉溢满了眼眶。终是道:“等着我,今年我定会早点回来。”
红梅痴痴望着他,哪里还有重聚时?但为他能安然回去,只是默默无语。
书生再次将她拥入怀里,恋恋不舍。许久才松开了怀抱,走入屋里。随之一阵风起。梅香四溢,最后一瓣花落入尘里。换回春暖花开遍地。
却又自走入森森长道,阎王殿里。
人间幻境前,显现着之后寒冬画面。
风雪严侵白屋连,冰晶垂檐琉璃镜。足拓又覆皆浮萍,门前三尺没槛帘。
书生望着院中已成枯树的红梅,提笔作画。笔笔哀思,寸寸入心,尽往心间雕琢。欲点梅花之时,忽然一口鲜血喷出,趴在了桌上。便见,正好添了满树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