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荣堂后院,戏台。
影台上挂了一副对联:一口述说千古事,双手舞动百万兵。
喜良和师兄弟们在戏台上忙碌着布置家什——台架的前面两根长椽竖起,成四十五度俯角,以亮子面与观众的视线成垂直轴心,用“猪刹蹄”扣式捆扎台架……
吴家的下人们围在旁边看新鲜,有的还不时过去帮忙。
馨兰是最高兴的一个,强按着性子和牌友们打了三圈牌,也不顾输多赢少,眉开眼笑的一推牌,道:“说啥也不玩了!咱们看影去!”
张太太应和道:“嘿,我正想张罗呢,听说北市场新来了个关家影班,见天晚上唱影,今儿个我赢了钱,该我请客,咱也去凑个热闹!”
李太太拍手道:“好主意!连着看了半年的评戏,也该换换口味了!”
安太太说:“这影戏我看过,有折子戏是好,可遇上人家演全本戏,要唱好几天呢,张太太,你是请这一出呢?还请整本啊?”
“这……”张太太有些为难,“咳,不就是乐子吗?只要我天天赢钱,我就天天请客,你说咋样?”
安太太笑道:“这么说,你要是输钱,就指不定是谁请谁喽?”大家哄笑开来,张太太不知说什么好。
“好啦!”馨兰开口了,“在我家用不着计较这么多!你们不是想看影吗?我请!”
牌友们讶然的望着她:“你请几出?”
馨兰说:“你们想看几出我请几出!”
牌友面面相觑。
馨兰又说:“你们还可以点戏!像这个《砸鸾驾》、《西厢》、《骂王娘》、《包龙图》、《五丰会》……想看啥点啥!”
“你就扯吧,你给咱唱啊?”牌友以为她在说笑,越发不当真了。
“我倒是想唱呢!”馨兰笑道:“好啦,不卖关子啦,你们听……是不是有点锣鼓家什的声音?”
大家侧耳,果真隐约有些乐器的声响。
馨兰道:“关家影班住进了源荣堂后院,往后咱们看影就方便多了!”
张太太道:“我说哪,吴太太咋突然提起看影了?敢情家里有现成的!”
李太太道:“太好了,往后咱们看影再也不用坐着洋车跑半个城啦!”
安太太问:“哎,我说,这影班唱的是边外影,还是双城影啊?”
馨兰说:“老家来的,乐亭影呗!”
牌友们纷纷赞叹:“哎,还是人吴家够讲究!”“真家大业大!养个影班可得不少钱哪!”“吴太太,你真是好福气呀!自个儿享受这么气派的大宅院,这回又有影班伺候,啧啧……”
馨兰谦虚道:“也没啥,都是老乡给个照应,他们也就是住在这儿,去哪儿唱、走多远,咱家不拦着!”
牌友们兴奋地张罗:“吴太太,快带咱们看看去吧?”“天还没黑,人家演不了吧!”“咱们先去看个热闹儿啊!”馨兰带众牌友离座嘻嘻哈哈赶去后院。
前来看影的客人都是当地跟吴家有往来的商界、政界名流及其家眷,连源荣堂的家仆们,戏台下坐了上百人。
夜幕降临,撑展亮子,五根灯捻子清油灯同时燃起,“七形牌子”把光线调整到最佳位置,亮子上投影清晰,鼓点一响,影戏开始了。
茂兴源百货店,晨。
店员们有的扫地,有的理货,有的擦柜台。子恒从仓库到柜台,转了几个圈,不知道干啥,看着别人干的挺欢,过来过去为别人让路,觉着自己多余。
大龙麻利的把货架上白色、绿色、黄色的香皂分类码好,把空箱子归置到一边,回头看见子恒在一边清闲着,轻声问:“子恒,别闲着呀?”
子恒示意两手空空,干着急。
“找不着活儿是不是?你得抢!我刚来那几天,也像你一样,连苕帚都抢不着,开始我以为是我动作慢,后来才知道这些笤帚什么的都是伙计们前一天晚上就藏起来的!于是我就跟着他们学,事先把干活的家什藏起来,这样省的早上起来抓瞎!”
子恒顿悟。
“来,帮我把这些空箱子拿到库里!”
“哎”子恒立刻来了精神,伸手干活。
子恒和大龙从仓库抬来一大箱洁牙粉,推进柜台,准备码放。子恒擦擦汗,见旁边有个板凳,随手拉过来相让大龙,大龙执意不坐,于是子恒坐下,大龙一句“千万别让人看见”还没出口,立即有个训斥的声音:“站起来!”
子恒慌忙起立,大龙白一眼那个说话人,对子恒说:“别怕,咱不坐就是了。”
那个声音不依不饶的嘀咕:“一个小学徒竟敢坐板凳!真不懂规矩!——欠揍!”
最后这句让子恒来了火气,立即转身寻到了那个人,盯着他,一字一顿反讥:“正因为我刚来才不大清楚这里的清规戒律,你直说就是了,用得着这么狂吠吗你!”
“你说谁狂吠?你说谁狂吠?”
“说你咋啦?”
“小子,你还敢骂人!”
子恒还欲争辩,被大龙拉到一边。
那人又说:“我警告你周子恒,咱这茂兴源是大门槛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这里撒野,聪明的就多学着点儿规矩!”一掇凳子,自己坐下。
大龙拉着子恒到仓库,子恒火气依然:“啥人呢这是……”
大龙劝他:“得了,别搭理他!——这人叫王保祯,仗着他来的年头长,对上边点头哈腰,对下边颐指气使,管这管那,谁都烦他!”
子恒歇口气,说:“他爱管谁管谁,少管我!再敢招惹我我就收拾他,别拿着谁都当软柿子!”
北市场,少磊在戏院对过的酒馆喝酒,一杯接一杯。从早到晚,陪走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掌灯时分,桌上已然空了两个小酒坛子。少磊握着空杯子审视杯底,一支酒瓶口伸过来,给他斟满,少磊抬起醉眼:“你是谁?”
庄老板在他对面坐下了,笑道:“自个儿喝多没意思,我陪你!”
少磊也笑笑,努力调正坐姿,道:“庄老板,你咋有空过来了?”
“再忙也得吃饭哪!你吃啥?我请你!”
“请我?”少磊苦笑,“凭啥请我!”
“凭你替我救场,凭你那一句(大鼓唱腔)‘千古伤心’——还不够吗?”
少磊酒醒三分,不禁伤感起来,垂下头。
庄老板说:“少磊,别想了,咱先吃饭,吃完饭,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你想吃点啥?”
少磊没作声,庄老板又说:“那我做主了啊!”
庄老板叫来店小二点了几个菜。
少磊说:“庄老板,您想跟我说啥事儿啊?”
“那天你上台唱了一出《杜十娘》,虽然距离黑梅子她们还有差距,但我能听出你不是一两天的功夫!”
少磊疑惑的瞅着他:“您啥意思啊?我还没听明白!”
“是这样,咱大鼓班最近人丁不旺,尤其柳香恐怕也要走,就剩两人能唱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就算帮帮老哥,加进咱这班唱一段咋样?”
“进大鼓班?”少磊很意外,“我哪会唱……也就滥竽充数蒙一回可以……”
庄老板想了想,说:“你是怕家里反对吧?你爹那儿我去做工作!”
少磊连忙说:“可别,我是偷着从老家跑来的,我爹看见我还不把我腿打折了?”
少磊沉默了一会儿,说:“庄老板,柳香真的要走了吗?”
“现在还没有,我听说她要嫁人了……我估计她呆不长了!”庄老板见少磊很蔫,又说,“我知道你和柳香要好……就算为了她,趁着她还没走,你不就想再争取一把?”
店小二将四个菜端上。
庄老板给少磊夹菜:“趁热吃,边吃边合计!”
少磊沉默着扒着碗里的饭,过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庄老板,对方用期待的眼光瞅着他。
少磊很认真的问:“我要是唱大鼓,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呢?”
庄老板一怔,继而舒心大笑。
茂兴源百货店后院食堂。
食堂里摆着十来张圆形木质餐桌,桌下有长条凳,打饭的台面正对着食堂门,伙计们在台面饭口前排队打饭。
厨子把高粱米饭和一勺白菜炖豆腐盛到一个粗瓷大碗里,塞给等待的伙计:“快走!下一个!”
子恒打好饭,寻了一个靠窗的空座,坐下才吃。
大龙端着饭碗,舞动着两根筷子,还没坐到饭桌旁就已经吃下一半了。
大龙说:“子恒,你快吃,咱当伙计的,饭吃慢了都要挨罚的!”
“哎!”子恒应着,加快了扒饭速度。
“别嫌伙食差,要是天天吃大米白面,等到了初一十五就觉不出饭有多好了!”
子恒问:“初一十五是啥饭?”
“有时候是饺子,有时候是猪肉炖粉条!反正比现在碗里的强!”
子恒一笑,很是期待。
“咋给这少?见天没有晚饭,中午还不让吃饱!”一句高声牢骚,引得大伙儿抬眼寻声,王保祯满不在乎的掂着碗里的米饭,怏怏不乐的走到子恒他们的邻桌。大龙装作没看见,低头吃饭。
子恒问大龙:“初一、十五也没晚饭啊?”
“没有,一天就两顿饭!”大龙示意一眼王保祯的方向,“子恒,看见没?这人就这么不讨人喜欢!咱往后躲着点儿,别跟他较劲!”
“我不欺负他,他也别欺负我!”
大龙压低声音:“他在商号干了四年了,是大伙计!象咱们这样还没干满三年学徒期的是小伙计、小年轻的!这个王保桢仗着他资格老加上铺保有来头,经常对小伙计吆三喝四的,大伙儿都烦他,咱往后别惹着他就是了!”
“他的铺保是谁呀?”
伙计们吃完饭陆续走出食堂。
一个厨子过来提醒子恒和大龙:“快点儿!就剩你俩了!”
子恒和大龙赶紧扒完饭,放下碗,起身。
那厨子走到食堂在门口喊:“喝酒了!”
子恒问大龙:“喝酒?谁喝酒?“
大龙解释:“这是轮到掌柜的吃饭了!凡是放了份子的人吃饭时可以喝点酒!咱们百货店能喝酒的只有文掌柜的和甄举亭两个人!有时大掌柜也在这儿吃饭,就是三个!”
赋笛匆匆走过来,大龙拉着子恒走开。
合昇庆百货店门口。
乔九言看着几个店员将“新到各种进口香品、羊皮手套、坎肩、呢绒帽,薄利销售”的条幅挂在店门上方。
顾客盈门,店员都是一人应对多名顾客,每个顾客都购买了几样称心的商品,满意的离开。
乔九言满面含笑看着店内繁荣的景象。
源荣堂百货店里冷冷清清,店员们甚至打起了盹儿。文掌柜进门,狠狠咳嗽一声,店员们立刻精神起来。
文掌柜巡视四周,眉头紧锁,道:“人咋这少?”
举亭说:“您没见斜对过合昇庆又搞鬼把戏呢嘛,嘴说着薄利多销,其实是无利多销!”
“哦?有这事儿?”
“刚才我叫周子恒过去看价钱了,咱们店里有的人家一律赔钱卖,咱们店里没有的,他们狠命宰!不知情的老百姓,以为他家东西都便宜呢,自然就都到他家选年货了!”
“哼!降价算啥本事!言无二价才算信誉!”文掌柜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想了想,指着柜台对店员们说:“咱们也降价!减到最低,够本就卖!我就不信了……”说着忿忿走出。
店员们将一块“大降价”的牌子竖到店门口。
大宿舍里南北靠墙两排通铺大炕,通铺上方靠墙有两溜半尺宽的隔板,上边放着伙计们的日常用品,铺下边塞着脸盆、毛巾之类的洗漱用品。宿舍中间两米宽的过道上摆着一排薄木板拼成的简易桌子,桌子正对着悬在房顶上的一盏电灯,此时灭着。
其他伙计都悄无声息的睡着,子恒睁着眼,直盯着窗子。
身边的大龙瞅瞅他:“咋?睡不着?饿的?习惯了就好了!”
“嗯,”子恒枕着手臂,瞅着窗户纸,依旧没有睡意。
大龙看看他,说:“又想啥呢?”
“外边好像下雪了!”
“不新鲜,关东的雪来得早去的迟!大半年都是冬天!”
子恒轻叹一声。
大龙觉察了,问:“子恒,你又在想你哥吧?我也替你打听了好几个人呢,都说不知道。”
子恒沉默一阵子,说:“没事儿,茂兴源有很多分店呢,哈尔滨、宽城子、大连、四平……说不定在哪个店里头!”
大龙点点头:“嗯,明天早晨你去伺候文掌柜的起床,有机会你问问他!”
“嗯!”子恒忐忑的入睡。